平州,白鹿郡。
此間距帝京並不遠,是皇室冬歲避寒的行苑所在。
於群山之間,獨得一脈溫泉湧入深穀,地脈殊異,縱然寒冬時節,四麵覆雪皚皚,銀樹瓊枝,穀底卻是碧樹清流,掩映琉璃碧瓦,四時風物如春。
先皇在位時,將平州賜給胞弟誠王做了封邑。
數十年裏冷落幽閉,直至當今皇上即位,誠王首居擁立之功,兼皇叔之尊,卻上表辭去一切封賞,告老離京,避居封邑,不問政事。
誠王賢德之名遍及朝野。
愈是如此,皇上愈是待這唯一在世的尊長,禮敬謙恭,凡有重大政事皆會問詢於誠王,祭祀典儀也以誠王為尊,處處執子侄禮,至誠相待。
皇上的孝賢,天下稱頌。
閑居平州的誠王,在白鹿郡深穀之中,築了一處鶴廬,取閑雲野鶴,超然世外之意,深居山中潛心修道,鮮少入京,久已不在朝中露麵。
登基之初,皇上時常駕臨,或把酒邀茗,或對弈論道,自然也問政於誠王。
首輔宰相於廷甫以七旬之齡,也時常伴駕同往。
軍政大事,群臣上殿參奏,卻往往決策於鶴廬的翠穀流泉之間。
國無二主,朝中卻漸漸有“二京”之說。
帝京之外,這小小一方平州城,便是不動聲色左右著朝堂暗流的“副京”。
信使腳上的靴子,沾了雪,進了煦暖如春的鶴廬,濕透的靴子留下濕漉漉的印跡。
往常信使將密函送達,即可離去。
今夜卻被留下,由人領了,直入鶴廬裏最深隱的丹房,那是向來不許外人踏足的,誠王打坐靜修之處。能入內侍候的,隻有誠王身邊唯一親信的啞老。
深宵裏,正是一身布衣,滿頭銀發的啞老,立在丹房外。
信使行禮,將信報呈上。
啞老的目光掃向信使的濕靴,朝一旁的侍衛,掀了掀眉。
侍衛取了雙幹淨的靴子來,令信使換上。
在誠王身邊侍候的人,都知道王爺極度愛潔,見不得半分汙垢。
換過了新靴,啞老這才微微頷首。
信使垂手躡足,隨他入內。
爐煙繚繞,異香浮動的丹房裏,左右相對的銜鶴宮燈,幽幽照著一席青簾後,高冠博袖的人影。
信使誠惶誠恐下拜,啞老近前,將信使攜來的殷川密報呈上。
青簾後的人將信細細讀了約莫一炷香之久,爐香沉沉渺渺,再無聲息。
啞老垂手侍立,待簾後人影微動,即側身拂起青簾,對其一舉一動的心意諳熟已極。
幽然燈下,捏著信紙的手,膚色蒼白,手指極長。
古玉高冠下,鬢發已霜白的誠王,俊雅側臉映了光,修眉鳳目,眼尾細紋斜隱入鬢。
誠王將展開的信遞給了啞老。
“因雪阻道,便遲了這些天?”
跪在地上的信使,聽見誠王這一句話,驀地打了個顫。
既是懼怕責怪送信遲了,更是被誠王奇異的聲音驚住。
這不慍不疾的語聲,卻像風從窗紙撕開裂口吹進來,像鏽刀在磨刀石上刮過,令信使的背脊上冒出一層細汗。
能肩負飛馬傳遞殷川消息的信使,自是可靠的,膽色也非泛泛之輩。
因雪阻道,殷川封城,延誤了送信是天時所致。
殷川城內一切如常,幾日延遲,原想並非大事。
然而誠王殿下竟要親自召見,信使也知這極不尋常。
略定了定神,信使謹慎地,將殷川城中這幾日的情形仔細稟報。
誠王一言不發聽著。
“往年,官道也曾因大雪封阻,殷川可曾即刻封城?”
信使尋思道,“往年倒是沒有。”
“行宮恰是這幾日,沒有消息?”
信使答,“因使臣覲見,行宮進了外人,守衛宮禁更嚴,裏頭的人,怕是一時不敢傳遞消息。隻知使臣離去當日,皇後曾親至城門送行……王爺放心,過幾日宮禁鬆緩了,必有消息。”
誠王笑了。
這怪異笑聲令信使心驚肉跳,不覺抬眼望了一望,目光正逢上誠王側轉了身,露出另一邊臉來,那半張臉上的異相,駭得他,頭皮一麻。
待信使退了出去,丹房裏隻剩一個啞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