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一將一相已經開誠布公至此,小皇子身在何處,仍是當下最不能碰的隱秘——誠王要將皇上迫到哪一步,沒有人知道,他若當真逼宮挾持小皇子,就是比兵諫更甚的大逆之舉。
到那時,他在宮中找不到小皇子,一不做二不休要地搜尋起來,於府首當其衝。皇上敢以小皇子安危相托的地方並不多。
父親與舅父的交談,從璣隻在一旁聽著,不敢多言。唯有告辭之際,舅父木然坐在椅中,寬厚雙肩似被千鈞之石壓得塌了,身子也屈了些,竟沒有起身相送,隻僵硬地頷了頷首……從璣隻盼,父親最後的一番話,能讓舅父懸崖勒馬。
舅父還不知道,倘若他當真助誠王兵諫,一步既出,再無退路。到時想要搶走小皇子,必先踏過父親的屍身,踏過自己和大哥的屍身,乃至於家所有人的屍身,連舅父最疼愛的小殊微也不能幸免……從璣扶著父親邁出門,庭中積雪映了月色,別是一種淒清,不由回頭望向舅父獨坐燈下的身影,卻見舅父也正目送自己。
從璣心下一酸,回身站定,振袖,恭敬長揖在地,“夜寒更深,舅父還請早些安息,切莫勞神傷身。昨日聽大嫂說,殊微也念著您,過些日子等大哥身子好些,嫂嫂再帶殊微來探望您。”
“哦……”舅父麵目不清的笑了笑,似疲於應聲,往日那個英武的宸衛大將軍此刻孤燈下隻是個傷感的老人,隻模糊應道,“好,好。”
從璣默然退出,回到父親身旁,父親已攏上鬥篷,負手立在雪中,頭也未回,像沒聽見他同舅父說的話。
從璣默不作聲地扶了父親,踏雪離去。
於廷甫心中暗生寬慰,實則從璣的一字一句他都聽在耳中。
這孩子雖清高仁厚有餘,心機城府不足,此際對姚湛之說的這番話,既有真心關切,也恰恰戮在姚湛之心頭軟處,與自己的振耳警鍾之言,恰成互輔。
姚湛之膝下兩個女兒,皆已年少病亡,再無子息。
從璿、從璣,是他唯一親姊身故後留下的孩子,自幼無母,姚湛之疼惜這二子猶如己出。他自己也是生母早亡,與親姊相依長大,姊弟親厚無間,因而為了於廷甫在夫人還在世時就納妾,與妾室再生兩子而忿恨不平。
於夫人所出的長子叢璿,原是文武風流,奈何天妒英才,如今傷殘不起,形同廢人。姚湛之越發痛惜顧念這個侄兒,對叢璿唯一的女兒殊微更是愛若掌珠,多少也寄托了自己對早夭愛女的慈懷。
於廷甫知道,姚湛之可以與自己這個姐夫翻臉不相往來,從璿從璣卻是他在這世上僅有的親緣血脈。他若要與於家為敵,便要親手將最疼愛的後輩們斷送。
從璣這一番話,說得恰到好處。
步入相府已是夜闌人靜,偌大的府中,雪覆層簷,四下院落裏燈燭都熄了,不見白日裏仆傭如雲,卻仍比舅父那冷清清的將軍府多了許多溫實的煙火氣象。
父親攏了攏裘絨披風,低咳一聲,呼出的熱氣即刻凝成了白霧。他顯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語不發,低頭緩步往大哥的住處去。從璣知他是要去看看小皇子。相府女眷裏隻有大嫂生養過,人也敦柔仔細,讓她隨宮中乳母一起照料小皇子是最好的。隻是這時辰了,天又冷,小皇子怕是已經睡下了。從璣勸父親也早些回房安歇,父親卻搖頭,定要過去看一看。
寒夜裏緩步而行,履下踏雪吱吱有聲,父親冷不丁開口,“從璣,你一路上都有話想問,為何不問?”
從璣遲疑道,“我,我是在想舅父所說的兵諫,若誠王不隻是諫上廢後,萬一,萬一悔了當年讓位,借勢要將皇位奪回……”
於廷甫冷冷答,“他不敢,就算有你舅父的禁軍為恃,也不足與皇上相抗。他所作所為,未必隻衝著華皇後,倒是一心要壓過皇上,好當他的太上皇。”
“他就不怕皇上動怒,將他——”從璣覷看父親神色,試探的,將手做刃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