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璟伸出手,輕輕將那一綹柔而漆亮的頭發,從熟睡中的小臉上撥開。睡夢裏,小皇子嘟了嘟嘴,唇角微翹,一副似嗔似笑的模樣,臉頰泛起的潮紅令肌膚望之如透光的白玉,教人越看越憐。
明日,便是帝後回鑾之日,遠走殷川的華皇後終究還是回宮了。
這孩子的容貌,一再勾起薑璟依稀記憶。
昔日她隨在命婦們當中遠遠覲見過華皇後,一眼望去,自是神妃仙子似的一個人,豔色之下,一顧一盼皆攝人心魂。連女子也動了傾慕之心,何況世間男子……想著小皇子明日回到宮中,不知何日再能見到,薑璟心中不舍,想到日後女兒一生榮華有望,又生出欣慰。
今日殊微略感風寒,沒有抱來陪著小皇子,早早在自己房中由乳母陪著睡了。薑璟知道女兒一向身體康健,也未將小小風寒放在心上,自己仍守著小皇子入睡。
睡夢中的小皇子,翻身咳了一聲,頰上潮紅更甚。薑璟瞧著覺得不對,伸手一探他額頭,心下驚了,慌忙喚乳母進來。兩人這才驚覺,小皇子不知幾時像是也染了風寒,微微發起熱來。
薑璟慌得手足都軟了。小皇子送入相府這些日子,於家上下百般仔細小心,將他嗬捧在手心,無一處不妥當。偏偏到了帝後回京,小皇子還宮的前一晚,竟生起病來,這可如何向皇上交代,如何向病中的家翁交代。
整夜裏,薑璟心急如焚,不敢合眼,守著小皇子喂湯侍藥。
直至天色將明,小皇子的熱還沒退下去,睡得更昏沉了。乳母急紅了眼圈,眼看著就要回宮,這罪名可怎麼擔待。薑璟不敢稟報,不敢讓病榻上的父親知道,差了人悄悄去請從璣來商量,卻得知二公子一早已離府。
今日百官迎駕,是大日子。帝京九門齊開,王幟高懸,禦道黃沙直鋪出郊,除了病中的宰相於廷甫和在平州鶴廬閉關靜修的誠王不能親臨迎候,其餘百官都早早在儀仗莊嚴的宮門前跪迎。
恰在薑璟一籌莫展時,於從璣遣了人,飛也似的,趕回府稟報——
皇上傳下兩道口諭,一是不願驚動京中,繁瑣擾民,令百官回避,免了迎駕大禮;第二道口諭則是,帝後將要親臨探視病中的宰相於廷甫。
皇帝親臨臣子的府邸探視,這是近兩朝都沒有過的浩蕩殊恩。
消息傳來,於府驚得人仰馬翻,事前全無一點迎駕的準備。禦駕午後就到,闔府上下匆忙灑掃張掛已有些來不及了。好在於從璣很快又差人傳話,說一切禮儀從簡,皇上不欲驚動,隻特意吩咐大夫人,將小皇子穿戴端整。
薑璟一時六神無主,不知怎麼回話,怎麼讓他知道,此刻的小皇子,懨懨地睡著,小臉緋紅,不肯用早膳,也不肯起身。
宮門迎駕的儀仗已就緒,卻不料聖駕行至京郊才傳來旨意,竟不直接回宮,而是先駕臨宰相府。這旨意令所有人愕然措手不及。於從璣接了旨意,匆匆趕回府布置迎駕。前腳甫一踏進家門,便聽家仆稟報,“宸衛大將軍來見相爺與二公子,已在堂上等了半個時辰了。”聽是舅父姚湛之來了,從璣心下一歎,此時京中最惶惶難安的人,隻怕便是舅父了。
誠王這一局,敗得啞口無言。
他以塵心堂裏囚禁的沈覺,向皇後發難,挑動京畿戍衛自起內亂,把舅父這個身居宸衛大將軍的擁立功臣推出來,意欲壓製皇上。可誰能想得到,沈覺這枚棋子,是一枚不動聲色的活棋。皇上留著這步棋,讓出使南秦的使臣韓雍,不聲不響演了出一箭雙雕的好戲。
一個假沈覺出逃,激得南秦興兵追截,落下犯境的口實。真沈覺趁機現身,借了韓雍這出戲,正大光明踏入北齊。既然沈覺此時才隨韓雍入齊,那麼從前塵心堂裏住過什麼人,也就一筆抹去,無從追究。
誠王挑起這一場京畿戍衛風波,讓元颯做了替死鬼,連同舅父姚湛之也險些搭了進去。父親當日明言警告舅父,若當真追隨誠王兵諫犯上,隻有死路一條。舅父仍在搖擺不定,直至得知——昔日被貶流放佑州的邱嶸,被巡視南疆的皇上重新起用,出任佑州軍務參知。職位雖低微,卻意味著華皇後對昔年太妃之死已既往不咎。這無異於皇上和皇後,遙遙傳遞給了姚湛之一個意味深長的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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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生,從未覺得,這身蟒袍玉帶穿戴起來如此沉重而光鮮,哪怕這具老邁軀體每一挪動都倍覺吃力,於廷甫仍竭力昂起頭顱,伸直腰板,維持著宰相的威嚴儀態。從璣小心扶持著父親,感覺到他枯瘦的身體已經很輕,可他朝著鑾駕顫巍巍邁出的每一步,都蘊藏了不可言說的力量,牽引著他的步子,仿佛也牽引著整個於氏家族的榮光,走向晴雪豔陽下——前方遠處,光暈如環拱耀著的一乘龍輿、一乘翟車,已出現在黃沙鋪設的大道盡頭,寶蓋羽傘,如雲儀仗,漸漸行近。
父親當先跪下,徐徐頓首於地。
行動不便的大哥在三弟和四弟的攙扶下,跪拜於父親身後。
鑾駕按皇室日常出行的儀仗,馬覆錦披,額插翟羽,金纓紅絡,攀胸紫銅鈴拂的聲音清越入雲,動搖徐來,龍輿在十丈之外停下。從璣以額觸地,依禮不可抬目直視,卻見父親身子似難當跪拜之姿,巍巍的歪斜了下。從璣顧不得禦前失儀,忙挪動膝蓋靠近,讓父親倚在自己肩上。恰這一抬身之際,龍輿降處,皇上下了輿,回身親手去扶同乘龍輿的皇後……帝後同輿,可見華皇後所受的恩寵比從前更隆了。黑壓壓跪拜一地的人叢裏,無一人敢抬頭,唯有從璣無意間抬起了目光。他的目光,遙遙觸及步下龍輿的皇後,似被麗日光暈迷眩了一刹。
“臣於廷甫,恭迎聖駕。”
父親聲音洪亮中透出竭盡全力的顫意。
闊步踏雪而來的皇上,俯身扶起父親,未發一言,先振臂除下自己身上玄狐裘大氅,雙手給父親披上,低聲斥道,“朕說了從簡,怎麼還勞你立雪相候!”另一個清冷語聲如微風拂雪,正是華皇後,“於相保重身體,地上積著雪呢,快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