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雪之日的黃昏,大地覆白,綿延霜瓦,滿映落日光輝,如金沙倒傾九天,漫延在重簷高闕的皇城之上,流漾過如林如海的皇家儀仗,閃耀於鑾駕金頂。望不到盡處的禦道,一頭伸向宮門,一頭銜住了天際那輪沉沉籠罩眾生的紅日。
朝南而開的宮城正門徐徐打開,迎入帝後同乘的鸞駕。
來時路,去時路,歸來亦是這條漫漫長路。
影影綽綽的金絲絡網,紫羅畫帷之外,似有一層浮動的光暈,毫無溫度的隔在殿閣宮牆與昀凰的目光之間,入眼之景,依稀熟悉,又似生疏。昔日身披太子妃的嫁衣踏上這條路,輾轉沉浮,又戴上皇後的鳳冠。
昀凰垂眸,回想近在咫尺的昭陽宮,倏忽間,眼前掠過碧影瑟瑟的雕窗,被雨氣浸潤得泛青的玉階,覆上落英的宮簷,曾有一襲白衣獨立憑望的闌幹……那是辛夷宮中的落英起落,那是棲梧宮裏的木葉如訴。
是萬物潤澤的南國,是物是人非的隔世。
昀凰深深闔了眼,擁緊臂彎中沉睡的幼子。
孩子身上傳來的溫暖,輕細的呼吸,悄然消弭了萬裏流離之苦,帶回幼時辛夷宮中清晰記憶,那時仍有母妃的臂彎可依偎,聞著她衣袖上辛夷花的香氣,便能安心入睡。伸手可及之處,有至親之人的溫度,原是如此。
凡有名位的世婦、女禦、女官一眾內命婦們都在昭陽宮前迎駕,皇帝出巡回朝,皇後歸位中宮,隆重堪比大典,眾姬依製穿戴,肅然端立,遠遠朝著行近的鑾駕整齊跪下——仿佛比兩年前熱鬧了許多,原先潛邸中的姬妾之外,又添了不少新人,這些時日他身邊並不寂寥。昀凰隔了車簾,目光掃過一眾婀娜,心下哂然。
覺察到身側投來的目光,知道他在捕捉自己的神色變化。
身為後宮之主,女德之範,還能有怎樣的神色呢?
從前也見過那人身邊群芳環繞,也曾親手抱過他與旁人的骨肉,她連生妒的資格也不曾有,非妻非妾,不過是“皇兄”身側一個遲早要外嫁的公主。如今身側之人,已是名正言順的夫君,亦是坐擁天下的君王。而今還有妒麼,妒因愛生,簾外過眼的,是紅粉亦是枯骨都不足介懷了。
此心早已倦了,倦是入袖秋風,吹落愛怨,徒留空懷。
昀凰回轉目光,自知一絲一毫也躲不過他的雙眼,索性全不掩飾地藐然一笑。
他不動聲色的看著她,眉目間籠了層看不清的霧,良久不語。
鑾駕已駐,四下凝靜。
尚堯抱過孩子,一手伸過穩穩牽了昀凰的手,一同下輿。
大侍丞單融跪地接過了皇子。
“恭迎聖駕,萬歲萬萬歲——”
山呼萬歲之聲響徹昭陽宮前,如雲之眾低伏腳下。
“昀凰。”尚堯立於宮階之前,淡淡喚了她的名,“你的昭陽宮,同從前可還一樣?”
你的昭陽宮。
昀凰抬眸,望進這座天下母儀所在的宮殿深處,此間曾有過的燕爾旖旎、初誕佳兒的欣慰圓滿,都隨著入目所見,在心底鮮活翻湧上來,倒也不曾忘卻。
“昭陽宮從前如何,妾身已忘了。”她婉轉低眉,緩緩道,“隻記得,當初將妾身迎入昭陽宮的人,還是一樣。”
若得君心未變,是否妾心如初。
眼前隻見她笑生兩靨,令他心神為之恍惚。
在她冊後之日,他著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親自執了她的手,將她迎入昭陽宮。
往事如昨,尚堯徐徐回頭,將手伸向她。
她將手放入他掌心,隨他步上玉階。
她的身子隱隱晃了一晃,腳步有些虛浮,尚堯低頭看去,見她臉色比之前更見憔悴……見他神色關切,她搖了搖頭,低聲道:“隻是有些乏。”
他知她身心皆疲,傷愈未久,又擔憂著病中的衡兒,“你是太累了。”
他轉過身來,伸臂將她的腰肢攬了,竟在六宮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橫抱起來。昀凰失驚,刹那間隻覺天地一蕩,整個人被裹入無邊溫暖之中,越過他寬廣肩頭,隻見老宮人們驚愕得忘了低頭,連商妤和單融也看得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