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薩滿(1 / 3)

自三年前受了那場驚嚇,承晟便落下失語的病根,不語不哭,寒熱饑困都不出聲,有了病痛也不會與人說。如今又離開了自幼寸步不離的乳母,獨自隔絕在陌生的蓬壺宮中,一個八歲幼童,該是何等惶恐。

單融等了良久,見皇上麵無表情,不置一詞,便試探道:“皇上心念大皇子,老奴這就替皇上過去看看。”

“朕也想看看承晟。”

身前寬大的禦案,仿佛隔在自己和一切之間,隔開了父子、夫妻、君臣……禦座之上,隻得孑然一身。尚堯寥落而笑,“可朕不能,身為他的父皇,朕連親自去看他一眼,也不能。”

禦座上的君王,平日裏峨然挺拔的身影,此刻被華幔明燈映襯成了一抹蕭索的影子。單融心酸道:“皇上的為難,老奴明白。”

她也明白。

縈回胸中的歎息,化作滿懷苦辛,辛中僅有的回甘,是這一念間的明白。

他不便明言的計量,她不曾表露的心機,唯有彼此心照不宣。

香囊從商妤手裏移交給太醫查驗時,她已將其中真相藏起,她要親自動手翦除首惡,不讓他這個為君為父之人為難半分,亦不受他左右分毫。

三年前駱氏覆亡,承晟從嫡子之位跌落,挾承晟的長子名分而謀勢的人,卻並未放棄立長廢幼的企圖。當初阻攔立後,而今更抗拒身具一半南朝血統的衡兒成為儲君,不將這個嫡皇子放在眼中。尚堯心知,恰是自己對承晟的憐惜回護,在兩個兒子之間盡力維持公平,反而令朝中立長廢幼之聲甚囂塵上。

皇後出走殷川,曾令讓靈岫宮再度看到希望。如今昀凰還宮,令阿衡的地位穩固,亦激起了蟄伏在承晟身後之人,鋌而走險的殺心。

至此再無容情的餘地,宮闈內外,需有一場徹底的清洗。

若是張揚,天子家事便要淪為滿朝話柄,年歲尚幼的承晟擔了這個惡名,日後處境更為不堪。昀凰不動聲色的行事手段,恰與尚堯心意相合,兩人想到了一處。

回旋在巍峨宮闕上方的風雪,翻卷撲朔。

六宮此夜的平靜之下,彌天大浪悄無聲息湧起,似有一張大網正在收攏。

內侍稟報,商昭儀求見。

單融心頭一沉,這個時辰昭儀親自前來,怕是事出非常。

昭儀行走得衣袂翩飛,顯是來得匆促。

“妾身奉皇後之命,來向陛下請旨。”

商昭儀肅容下拜。

皇上眉目不動,“這麼晚,什麼事急著請旨?”

昭儀垂首稟道:“是大皇子驚悸狂躁的病症又犯了……適才半夜裏說起胡話來,皇後親自前去照料,聽殿下身邊侍候的人說,這病一旦犯起來,太醫也束手無策,隻有一個法子能治……皇後為難,不得不命妾身前來請旨。”

禦案後的皇帝,峻嚴麵龐一半隱在光影裏,微抬的目光掃過商妤臉上,令她語聲不由一窒。

“皇後相信神巫之說?”皇上淡淡問。

“回皇上,皇後生在南朝,不甚知曉薩滿之事,是大皇子身邊的宮人說,以往殿下這驚悸失魂的病症,隻有薩滿法師能調伏。眼見殿下受苦,皇後於心不忍,雖知此事已被皇上禁絕,也不得不遣妾身來向請旨。”

商妤恰是分寸的留下話尾,沉靜垂目,等待示下。

殿上寂靜,隻有宮燈燭影微微跳動,令她投在地上的斜長影子似水紋浮動。

侍立在側的單融聽見了一種短促的搏動,在胸膛下回響,是他的心在急跳。

到這一刻,他才猛然嗅出,來自昭陽宮的殺機,劍指何方。

盛行於北齊朝野的薩滿巫事,因先皇時禍亂後宮的一場咒厭之爭,成了宮中的禁忌。然而薩滿教是北齊自先祖時就傳下的,從民間到宮廷信眾甚廣,諸多貴胄女眷都篤信其道。先皇深知動搖不易,隻禁了宮中的薩滿法事。

大皇子的生母,罪妃駱氏在世時,也篤信神巫之事,常向薩滿法師占卜求問。

大皇子年幼時,常夜夢驚哭,駱妃便請法師到王府祈福驅穢。駱妃死後,留在晉王府的大皇子時常驚悸狂躁,太醫說是心病,隻能徐徐調理。皇上無可奈何之際,乳母申氏奏請,召薩滿法師來為大皇子鎮魂壓驚。憂心大皇子心病難愈,無計可施之下,皇上破例允了。經法師調伏,大皇子果有好轉。爾後大皇子入宮,法師也曾被宣召過幾次,漸漸皇上警覺大皇子對法師依賴日深,遂將此事禁絕了。

薩滿之術,仍在帝京權貴中盛行不衰。

被逐出宮的薩滿法師,仍炙手可熱的出入權貴門第,更被引薦給最具權勢的一個人,從此專在平州鶴廬侍奉此人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