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貞是府中二總管,地位僅次於隨侍父親幾十年的大總管於堅。如今於堅也年過六旬,府中四大管事,最得勢的便是年富力強的於貞,連皇上出巡期間,父親入宮署理事務,能夠隨侍進出宮中的也是於貞。
於貞毫無征兆地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沒留隻言片語。
消息在府中下人之間炸開,其中鄭氏從娘家帶來的貼身婢女玉枝,嚇得魂飛魄散,自己向主母招認了,去宮中討香料來做香囊獻給小皇子的主意,是於貞出給她,叫她去出給鄭氏的。
鄭氏花容失色,怎樣也想不到,自己心腹婢女的主意,卻是於貞給的。
玉枝自恃青春姿色,也知主母的心性,斷不會容她侍候二公子,隻盼著日後能嫁個身家殷實的。二總管於貞頗有意於她,玉枝也就半推半就地從了,數月來一直與於貞暗通款曲。當日於貞給她出了這個主意,叫她去討好主母,待鄭氏得了這個好處,歡喜之時,再趁機求鄭氏將她給了他。玉枝依言而行,卻不料區區一隻香囊闖下大禍。
鄭氏最好顏麵,不肯對人承認是自己聽信了一個丫鬟的餿主意,寧可自己認下,苦不堪言,背後將玉枝責罰得死去活來。玉枝不敢供出於貞,怕府中唯一肯照應自己的人也因此翻臉。直至驚聞於貞悄無聲息尋了死,玉枝才曉得自己也大禍臨頭了。
此刻披頭散發的玉枝也被帶進來,將前前後後內情都在於廷甫麵前招認了。
從璣隻覺眼前一陣發暗。
原來,竟是他。
是連父親也不曾懷疑過的忠仆於貞被人收買,害了整個於家……他是什麼時候被宮中的人收買了去,難道是隨父親進出宮中那少許時日嗎?又是得了多大的好處,把於家待他十幾年的恩情都銷去!從璣一時腦中空白,眼前卻浮現出昨夜來向父親問安時,見於貞跪在榻前替父親洗腳、揉腳的樣子。團團一張圓臉的於貞,從來都是笑著的,不聲不響看著自己長大,看著父親老去,又同樣不聲不響背叛了於家,一根索子吊死了自己。
父親自始至終緊閉著雙眼,臉頰深褶有些發抖。良久,父親喑啞了聲音,顫抖著朝自己伸出瘦如枯骨的手,“拿筆墨來,我要親筆寫這道請罪疏。”
從璣心裏揪緊,“兒子替您寫。”
於廷甫喘息長歎,一時仿佛萬念俱灰,“也罷,寫好拿給我看。”
從璣應了。
“水落石出也好。我是老朽不堪了,連近在眼前的人也看不清楚了……”於廷甫連連咳嗽,受此打擊之大,不堪沮喪之極。從璣與薑璟慌忙勸慰,他也不出聲,隻擺了擺手,疲倦地閉上眼,示意兩人都退下,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跟前侍候的下人,隨著從璣和薑氏悄然退了出去,候在內室屏風外。
空蕩蕩的帷帳內,隻餘於廷甫自己的喘聲。
他半晌不動不語,雙眼緩緩睜開一線,眼角有了些許濕潤。
昨夜於貞臨去前,跪在踏板前給自己洗腳,洗完又捧在心口仔細地揉,推穴過血,以後再沒有這麼貼心的人了……一主一仆,洗腳洗了許久,從未那樣久,自是心中知道,那是最後一次了。
他出身寒賤,原不姓於,進了於家為仆,得主人賞識,才有了這個姓。名中這個貞字,還是於廷甫親自給他取的。於廷甫唇角含糊喃喃著誰也聽不清的語句,因是說給那個已在黃泉路上的於貞聽的——“你到底不愧這個名。”
馮昭媛跪下之時,毫無怯意地直視了鳳座上的皇後一眼,未能看清皇後的容貌,隻見到皇後慵然支頤,斜倚在軟靠上,垂落的廣袖後露出側臉的一線。
那手腕與側臉,柔且夭穠。
這一眼便令馮昭媛心生厭惡,生為北朝女子,最看不過南朝婦人這般夭嫋模樣。
妖後之名,早有耳聞,倒看她有什麼手段為難自己。
今日被傳召,早在馮氏意料之中。一則,她是皇上的寵妃,中宮歸來,必不會給她好顏色;再則,大皇子被皇後帶走,原先靈岫宮上上下下的人連乳母申氏在內一夜之間都下了獄,罪名聽聞與巫蠱有關,六宮變色,人人自危。馮氏驟聞之下也悚然,自己與靈岫宮常有往來,這禍事是怎樣也躲不過了,清算下來遲早要查到自己頭上。然而她並不畏懼,就算申氏真的牽涉進了巫蠱案,自己也是清清白白,毫無瓜葛的。
與靈岫宮的往來,一向隻是對大皇子噓寒問暖而已。馮氏深知皇上心疼這個孩子,對大皇子悉心關懷,必能博得皇上的好感。事實也如此,自己之所以能得皇上寵愛,大半是因為皇上幾次到靈岫宮看大皇子,都“巧”見自己給大皇子送去些孩童喜愛的點心。大皇子在宮中勢微,遠不及小皇子那掌上明珠一般的地位,更沒有母族倚靠,馮昭媛盤算著慢慢讓大皇子對自己熟絡親近起來,便求皇上允自己接大皇子到身邊照料。有了大皇子在這裏,就拴住了皇上在自己身邊。她一直很小心,不與靈岫宮過分熱絡,怕被皇上看出了用心,反而落空。皇上的性情,看似倜儻不羈,實則峻厲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