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妙惟肖的兔子,綴作眼睛的兩粒珠子泛出紅光,殷殷如飲人血……於從璣赫然睜開眼睛,從將睡未睡的困倦中驚醒,一頭冷汗。
殘燭已熄,月光淒淒照入床幃,半枕寒涼。
從璣合上眼,那香囊又浮現在冥冥黑暗之中。
徹夜紛亂夢魘,似醒非醒間,又見殊微怯生生捧了那香囊,用一雙小手呈給皇後的模樣。於從璣翻身坐起,竭力捕捉腦中那一絲幽魂般遊走的疑竇——
若不是殊微恰恰在皇後麵前,要將香囊給小皇子,那暗藏香囊中的殺機絕不易覺察;倘若殊微將香囊丟棄,隻怕再無從追查。果真一切都是“恰好”?可殊微隻是一個五歲女童,他想不出,誰能將計謀用在一個足不出府的孩子身上。
千頭萬縷謎團,已被於貞用一條長索懸梁,截斷在關竅處。
這惡奴畏罪自裁,身後一切清理得幹幹淨淨,將他的居處掘地三尺,連半點紙頭也找不到。從璣恨到徹骨,懊惱自己沒有早早讓父親逐走這個小人。
府中四名管事,追隨父親多年,個個可稱能人。唯有這個於貞,出身卑微孤苦,原是小小護衛,因舍命為父親阻擋過刺殺而被一路提攜至今。除了一身橫蠻功夫,並無別的本事,卻惡習滿身,貪色好酒,屢次觸犯府中規矩,另外三名總管也不屑與之為伍。唯獨父親,一再回護此人,甚至連大哥也勸父親逐走於貞時,父親卻說道,若論忠義,君子未必勝過匹夫。
當時從璣心中大大不以為然,卻沒有膽量反駁父親。若是自己早早看清於貞的真麵目,也不至有今日的養虎遺患。於家的福禍命運已係於一線;妻子涉罪被禁足在府中密室,由宮中來人看守;父親眼看著已是病入膏肓之勢……
夜已寂靜,半床空冷,枕邊人不知是否將成黃泉鬼,鄭家此時還不知消息,若是知道了也隻怕是上下惶恐,自保不暇。這門姻緣是兩姓聯姻,尊奉父命,對這個千嬌百媚的妻子,從璣甚至不知自己有情無情,隻知彼此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能相敬如賓也就罷了。如今,想到她那樣嬌縱慣了的身子,孤陷囹圄,卻不由生出憐意……畢竟是結發人,從璣絕不相信鄭氏會有禍心,她既無機心,更無膽量。他仍存了一線希望,想要查清罪首,至少令她脫去死罪。
天威難測,薩滿一案震動滿朝,一天之內已接連有五位大臣,因與薩滿牽涉甚深而鋃鐺下獄。三年前血洗宮闈的一幕,眾臣記憶猶新。以皇上的性情,一旦動了真怒,鐵腕之下,再敢言的諫官也噤聲惜命了。
如今若想保住鄭氏一條性命,隻有一人能辦到。
從璣披衣獨坐,惘然眼前,掠過華皇後的身影,倏地,又浮現出殊微呈上香囊的一幕,孩童稚嫩小手與纖纖皓腕疊在一處,從璣莫名心底一凜。
指尖剔透,曲致如蘭蕊。
皇後的指尖,從殊微合起高舉的掌心裏,拈起了香囊。
——不錯,是輕輕拈起,不是隨意接過。
從璣回憶起華皇後這個舉動,心底隱隱升起一股說不出的異樣。
若非十分細小的物什,常人大抵不會以指尖取物,除非,對此物有避忌之心。那隻香囊做成兔子形態,圓潤可人,芳氣暗攜……華皇後即便不喜此物,也不至於有嫌惡。何以有此舉止,難道那時,她已知香囊中暗藏陰毒?
從璣的心,劇烈一縮,猛地在心腔裏衝撞起來。
不,不對……他被自己最猙獰的念頭駭住了,那是小皇子,是華皇後至親骨血,天底下憑誰會害小皇子,都不應是華皇後自己。
窗外颯颯,北風摧動枯枝,有細碎寒氣鑽入窗隙,靜夜裏聽來像是歎息。
殿門已閉,卻似有風吹入縵回的宮廊,在太微殿深處帶起歎息般的風聲。連風聲聽來都像是她的歎息,柔宛百轉,聞者黯然……尚堯半闔雙目,倦意朦朧中,果真聽見有一絲歎息聲,及至熟悉的淡淡暗香近了身畔,他才相信,真是她來了。
回宮之後,她還從未踏入這太微殿。
倚了錦榻,他闔目假寐,恍似不知她已來了,卻不知氣息從勻沉而輕促,已讓昀凰知道,他並未睡著。她靜靜望了他一刻,拿起錦榻之側的外袍,俯身替他披在身上。他身子不動,眼也未睜,隻捉住她冰涼的手,輕輕一帶,將她拽入了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