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棋子(1 / 3)

太皇太後高氏曾是北齊皇朝最有權勢的女人,一手遮天,權傾朝野十餘年。

後宮中和她爭鬥過的女人,一個個紅顏隕落,都死在了她前頭。被她親手扶上皇位,又將她逼入冷宮的兒子,也成了宗廟裏一個冷冰冰的廟號。而她還活著,獨自一人,在燕山之巔,冷寂如廣寒宮的淩華殿裏,做世間最尊貴的囚徒。

昀凰記起那佝僂枯瘦的老婦人,抓著她的手,無助得像個嬰兒的樣子。那時候她還是東宮太子妃,太皇太後也還隻是高太後。那時的故人們,也都還在,爾後一個個步上黃泉。那年的高氏,神智雖不清醒,勉強還能坐臥行走,還能拉住她的手,將她這個南朝來的孫媳,錯認作昔年虧負過的兒媳。

如今,她已不能言,不能動,枯槁如一段沒有生命的木雕,躺在鳳羽華藻的錦繡帷幔中,了無知覺,已到了羈留在塵世間的最後時光。

太皇太後在燕山永樂行宮病篤的消息,連夜急送入宮,驚起已就寢的帝後。

如今的高氏,在這皇朝中已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存在,即便她消無聲息薨逝在行宮,報喪的信使也得等到天明,絕不敢叩響那道隻為緊急軍情而留的宮門。

一切隻因,誠王已離開了平州,連夜馳往燕山行宮。

平州來的急報,等視於十萬火急軍情,立時送達皇帝手中。

單融垂手躬身,心跳如鼓,等待皇上示下——此刻,誠王的車駕還未抵達燕山地界,若遣羽林衛飛騎直追,還來得及將他攔下。

禦駕回京以來,誠王借口閉關清修,不曾進京覲見。

薩滿案發,誠王依然遙遙置身事外,避在平州鶴廬,以不動製動,不變應萬變。

朝中暗潮洶湧,元颯之死、九衛之爭、姚湛之倒戈、兩台禦史為阻撓沈覺入齊爭鬥不下……這一切的背後,一手提線操縱的人,卻隱藏在層層帷幕後,誰也沒有憑據把矛頭指向他,前有姚湛之做了眾矢之的,後有禦史台擋道,再大的風波,也難波及到儼然世外高人,德高望重的誠王身上。

及至薩滿案一出,風勢逆轉,朝野皆知矛頭所向。

數名朝臣接連下獄,皇座之上不動聲色的尚堯,終於劍指平州,挑去誠王隱身的紗幕。此時是進是退,誠王隻有一步可選。他若低下一頭,上表請罪,尚堯隻怕也會手下容情。

昀凰怕的便是他的低頭——

若是如此,與於家攜手孤注一擲的連環苦肉計,到底功敗垂成。

當大侍丞單融誠惶誠恐的腳步聲傳入龍床重幃之後,昀凰立時驚醒,伏在尚堯臂彎中,緩緩睜開了眼睛,如黑暗中優雅伏擊的豹,終於等到了獵物的出動。

望了尚堯起身的背影,最熟悉不過的枕邊人,一舉一動,喜憂洞悉如己身。

昀凰並不探問,悄然起身,取了外袍輕輕披在尚堯身上。

單融還在等著旨意。

宮燈映照在尚堯起伏淩厲,線條優雅的側臉上,齊人先祖的強悍血液裏,融入了胡姬母親的風流,昀凰望著這容顏,心中想,血脈發膚,有多少攜了那個生身之父的影子?

他淡淡開口,無喜無怒,“不要阻他。”

單融繃緊的臉頰一抖,得了這四個字,心下雪亮,深一躬身,倒退了出去。

尚堯一言不發,眉梢眼底有紋絲不動的冷酷。

昀凰走向他,從身後環住他腰間,給他默默無聲的慰藉。

尚堯閉上了眼睛,眉鋒稍有和緩,唇角揚起,似笑似譏。

“既有今日,當初何苦作態,讓出的位子,又來討回去,終究舍不得了罷。”

那時隻是一個被貶抑的親王,如今則是位極人臣的皇叔,聲勢與名望,此一時彼一時矣。三年蟄伏,一場禪讓,他倒也沒有白費。

尚堯長眉軒動,笑意愈深,愈寒。

天家宮闕高不勝寒,此間再無親恩,卻有她一雙柔軟的手覆在他的手背,指尖涼,掌心暖,來自身後的相擁抵禦了世間所有的險惡苦寒。

昀凰默然良久,喃喃道,“太皇太後已在燕山孤零零住了半世。淩華殿一別,我不曾再見過她,當日一言一語,曆曆如昨……如今,連她也要去了。”

她語聲低切,流露黯然。

他懂得她的黯然,彼此一樣是生來與血親無緣,一樣傾盡心力去珍惜最後的依憑,也都成了空。回想燕山行宮中的太皇太後,嫡親的祖母,尚堯隻覺茫然,心中空空蕩蕩。幼年知事時祖母已被父皇軟禁行宮,往後數十年隻得見寥寥幾回,若說親恩,實在無處可尋。最後記得的,卻是三年前永樂行宮裏的腥紅與情熾.

正是在淩華殿的屏風後,彼時身為晉王的他,與身為太子妃的她,第一次越過身份禮法的禁錮,在那層層錦帷掩蔽間,他凶狠的吻她,她激烈回應,兩個孤獨求存的人,相依背水一戰。他弑兄殺弟,她背夫奪璽,雙雙染了滿手猩紅,忤了世間大逆,踏一路白骨血河,攜手登臨至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