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朝元老於廷甫為國操持一生,擁立兩代君王身登大位,他身後哀榮也達到了北齊開國以來人臣之極致。
當夜於廷甫陷入彌留,消息傳入宮中,皇上竟不顧三更夜寒,即刻駕臨相府,卻仍是晚到一步,於相已溘然長逝。君臣一場,訣別無期,令皇上哀慟不已,在遺體之前,親口追諡於廷甫為文定公。下旨罷朝一日,百官吊唁,更次日,帝後同乘十二龍大輦,親臨致祭。輦上金絲絡網,紅羅畫帶,夾幔錦帷等一律換作了青黑二色,白綾裹索,駕白馬八乘,馬飾銅麵,插白羽。
皇帝玄衣玉冠,纓蕤皆白,衣襟勝雪。皇後素顏青裳,低挽雲鬢,珠翠盡除。
百官相隨,盡摘冠瓔,腰圍素帶。
於府內外素幡如雲,白幛遮蔽了飛雪。
正在薩滿風波中人人自危的朝臣們,目睹於相身後哀榮,於氏一門承恩之隆,皆大受震動。宦海沉浮一生,皆知起落榮辱難料,最終誰都有蓋棺定論之日。再多的官爵也帶不到黃泉下,然而自己留在君王眼中的功罪幾分,卻左右著後代子孫乃至一姓一族的興衰。
得享聖駕親臨祭奠的大臣,北齊開國以來不過寥寥幾人。
而令帝後同臨致祭的,於廷甫是第一人。
於廷甫從當年冊後之爭就站在華氏一邊,自始至終擁戴中宮,而華昀凰是記著他這份功勞的。她以素服致祭之誠,無聲告慰這位有功於己的老臣。
在百官們眼中,此時此地皇後的現身,則有著更多更深遠的意味。
於府中上下老少重孝縞素,次子於從璣代替了大哥,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在靈堂前跪迎聖駕。大侍承單融宣讀了皇上為於廷甫禦筆親書的祭文。聖眷殊隆如此,蒙在於家頭上唯一的陰影,似乎已無聲無息散去。外人並不知道,於從璣之妻鄭氏,此刻仍禁閉在隱秘深宅,惶然等待著自己即將被裁決的命運。
前來吊唁的朝臣之中,於家的姻親——台衛將軍姚湛之,高門望族的薑家,一門上下軍功赫赫的鄭家,乃至從琳和從琅的嶽家,都是朝中顯貴。於廷甫為四個兒子所選的妻子,皆出身不凡。
重孝在身的薑璟,舉止沉緩,低眉垂目,雙手端著茶盤,屈身敬呈給皇後。今日格外寒冷,隨侍的宮人怕皇後身子畏寒,進了參茶。薑璟屏退府中仆婦,自己親自上前侍候。
華皇後卻將參茶賜給薑璟,叫她補一補精神。
“你一夜未眠,想來也未進飲食。”華皇後的目光掃過薑璟蒼白的臉,柔緩道,“且歇一歇,不必站著侍候了。”
薑璟忙謝恩,心中暗暗感激皇後的體恤。這一夜下來又是跪,又是哭,更要幫著從璣裏外操持治喪的事,巨細靡遺,到此刻早已啞了嗓子,沒了力氣,在華皇後跟前卻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皇後溫言寬慰於家女眷們,又與薑璟說起,尚書右丞今日也來了。
薑璟知道,身為尚書右丞的父親與三位兄長全都來了,此刻正在前堂陪著皇上,方才也隨皇上一同去探視了從璿,見到皇上待從璿如此親厚,想必父親臉上也很有光彩。從璿傷殘之後,父親大失所望,曾經寄托了厚望的女婿從此形同廢人,連帶著對自己這個女兒也冷淡起來……如今他怕是又忘了這些,重又覺得嫁女嫁對了。思及此,薑璟心中黯然,生為女兒身的悲涼莫過如是,
“鎮西都督身在行台,未能親至,護軍將軍奉召回京訴職,今日倒是來了。”
皇後淡淡說來,神色如常。
薑璟卻心頭驀地懸緊。
鄭氏的父兄,鎮西都督與護軍將軍都是軍中肱股,這門姻親的分量也影響著於家的未來,皇上會對鄭氏如何處置,仍是高懸在於家頭上的出鞘之劍,不知幾時落下。此際皇後開口提起鄭氏,是什麼用意,薑璟屏息不敢揣摩,靜等皇後示下。
皇後卻不再開口,悠然沉默。
薑璟心念轉動,大起膽子試探道,“弟妹鄭氏……近些日子身患惡疾,自穢形貌,未敢見駕。”皇後目光深斂如水,緩緩道,“大喪之日,為人子媳,不露麵也是不妥的。”薑璟會意,雖還摸不透皇後用意,卻回道,“是妾身疏忽之罪,妾身知錯,這就喚鄭氏前來覲見。”
皇後頷首,目光終於落在自己臉上,帶了一絲嘉許之色。
華昀凰心中暗歎,這薑氏並非糊塗人兒,倒也知進退利害。隻是薑氏自己尚不知道,當日她的一句話,險些為於家招致大禍。
那日在於府發現衡兒中了疫毒,這薑氏,當著皇上的麵,竟莽撞進言,要讓於殊微來為衡兒親身試藥。因了她這一句話,爾後於殊微獻出香囊,就落下了仿佛有意安排的嫌疑。原本於廷甫與昀凰早有設計,避而不提殊微,以皇上縝密多疑的心性,自會親查於府上下所有接觸過皇子的人,待皇上召了殊微來,再經殊微之手獻上香囊,方可天衣無縫。偏偏這個薑璟,自作聰明,險些壞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