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雛怨(1 / 3)

單融臉色凝重地低頭踱步,忽見皇上終於步出內殿,立時湧出滿臉笑容,眼角每條細密皺紋都透出吉祥喜氣,幾步上前,向皇上行禮賀喜。

皇上微微一笑,並不停步,徑自朝宮門外走去。

單融隨後趨行,心下揣度,皇上是不想在昭陽宮裏聽聞政事,還是著實累了,需歇息稍許。他將揣在袖中的密報,又掂了掂。

昭陽宮的玉階下,積雪剛清掃過,宮磚明淨如鏡。陽光迎麵照來,並無多少溫度,也不刺眼,卻令身處幽深殿內一日一夜的皇上仰臉眯了下眼睛,雪色映襯得他的臉頰也帶上了幾分寒色。

單融悄眼看去,很久未曾見過皇上這樣疲憊的樣子。他最是知道皇上精力豐沛遠超常人,時常徹夜不眠披閱奏疏,天一亮依然神采奕奕召見群臣議事。可想而知昨日那一閃失,是真戳到了皇上的心窩裏,但凡事關昭陽宮,便是軟肋。皇上的累,隻怕並非勞累,而是心累。

單融暗歎一口氣,忍不住生出對華皇後的一絲埋怨來,頗為皇上委屈。

皇上披了玄狐大氅,走下玉階,負手佇立片刻,一言不發地離了宮道,緩步沿苑中小徑走向瓊庭深處的梅林。積雪盈沒靴尖,落梅隨風,灑下三兩萼片在他肩頭。

單融跟隨在後,默默陪他踏雪而行,想是皇上心中有所憂煩,越發不敢驚擾,直至皇上徐徐回轉身來,容光與雪光相映,唇角笑意,如籠罩林梢的淡薄日光,有光無暖,和而不煦。

“朕很欣慰。”皇上的目光落在不知處的林間,“這孩子挑了這麼一個時候來,倒像是上天為了彌補,再給朕一個親人。”

風過,枝上有雪墜了下來。

單融隻覺這雪直直墜進了自己心裏,凍住了肺腑,半個字也不敢應。

皇上背向而立,從玄狐大氅下斜伸出手,紫棠銀絲錯雲龍紋廣袖紋絲不動地垂落。單融取出袖中火漆封緘的密函,屏息呈上,料想皇上心中已然知道是燕山來的消息。

尚堯垂目凝視火漆,其豔如血,濃得似要浸透掌心,化成一泓血泊。

開啟之際,心底有一線奇異的期盼,仿佛幼年時,得了一隻玉葫蘆,內侍哄自己說是一件神通廣大的鎮妖寶貝。此後便一直惴惴擔憂又渴盼知道,若是打開,會釋放出怎樣的鬼怪。那隻玉葫蘆最終被自己下了狠心打碎,卻什麼妖怪也沒有。

幼時的幸運不會再度降臨。

密函奏報——高氏太皇太後已於昨夜崩於燕山永樂行宮。

燕山行宮卻毫無動靜,既未向宮中報喪,也未在行宮舉哀。

太皇太後已崩,身邊人卻秘不發喪。

尚堯麵無表情,將展開的密函遞給單融。

單融雙手接過,凝神一字字讀完,額上已是冷汗密布。

他不敢猜想誠王為何隱瞞太皇太後的喪訊,一個幽靈般的念頭已不由自主跳了出來,不受他控製的在眼前擴張、彌散、籠罩下來……卻聽皇上聲沉如水,如同黑暗中悄無聲息掠出的梟,捕捉住了這個蛇行而起的“幽靈”,一字字平靜道破:“他需要拖延時間,部署兵馬。”

劍已出鞘,弓已在弦,血光之變就在頃刻了。

單融是一路伴隨皇上從晉王之位走到如今的人,血光殺戮已然見慣,如今不過是清理帝位之側殘藤野蔓的最後一舉,除去誠王,從此再無一人能對皇權製掣,也再無人能阻撓帝後同心,並吞南朝的大業。然而這最後一戰,對於皇上似乎殘酷猶勝三年前奪位之役。

若是誠王、武成侯、高氏這沉寂多年的一脈餘灰,要借太皇太後留在這世間的餘燼,作回光返照的一搏,便是生生逼得皇上收回最後的慈悲。單融心生悲涼,隻覺好一個孤淩九天、高處不勝寒的皇家。

皇上伸手折下枝上一束尖尖的冰掛,攥在掌心裏,看它慢慢融化:“冰終究是冰,捂不熱。”

單融低了頭:“此乃天意。”

皇上目光深垂,眼窩凹陷處的陰影,蘊藏著來自西域母係的神秘,如一層紗幕蒙上來自齊人祖先的冷峻輪廓,令人永遠看不透這優雅容貌之下隱伏的殺機。

“朕會給他放手一搏的機會,容他將手中可調之兵,盡數調來。”

單融一驚:“皇上,當真要容他帶兵入京?”

皇上張開手掌,融化在掌心的冰水,一滴滴順著指尖墜下:“不但讓他入京,朕還要慷慨些,開啟宮門,令百官迎候,送他登上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