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歸魂(1 / 3)

誠王緩緩抬目,看尚堯的目光如同看一個從不認識的人。

尚堯看也不看昀凰,淩厲透骨的目光,隻望定誠王,“皇後不會責怪皇叔不肯說出太妃下落,因為皇叔的確不知。不僅皇叔不知,朕相信,與你合謀的裴氏,至今也沒有追查到,否則裴令婉早已拿太妃來交換神光軍。你們是螳螂捕蟬,豈知黃雀在後。”

“黃雀……是你?”誠王以劍拄地,身子晃了一晃。

尚堯不答,攬著昀凰的手穩穩托在她腰間,感覺到了她亦搖搖欲墜,卻不敢低頭看她的眼。

“你布下墜崖假象來掩人耳目,暗中將太妃交給裴家,接應之時,你們卻遭高手伏擊,裴家的人盡數被殺,太妃被帶走,從此不知去向。這三年來,皇叔在北齊,裴家在南秦,為了搜尋太妃下落,也算是掘地三尺了。”

誠王一聲長歎,連聲慘笑,笑得身軀幾近佝僂。

“難怪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人來,若是陛下將人藏了,便不出奇了。老夫也曾疑心過,也想過普天之下有此能耐的,唯陛下而已,可老夫終究沒敢相信陛下的鐵石心腸,竟將華昀凰也瞞住!好,好,這才是帝王手段!你確是天生該坐上帝位的人,這般心腸,這般手段,老夫自愧不如。”

一字字,如針入耳,如戮在心。

昀凰聽著誠王嘶啞笑聲,耳邊嗡嗡作響,漸漸聽不分明,眼前一切都在褪去顏色,昏暗黯淡下去。胸口冰涼一團,全憑一點微弱暖意支撐。這暖意來自背後扶持著自己的手,他的手。來自他掌心的熱度,護著心口最後一簇不滅的火,抗衡著鋪天蓋地的冰寒。

然而他掌心的暖意在減去,他的手也越來越冷,如同他的語聲。

隻聽他說,“皇叔舐犢情深,朕感同身受,即便不用太妃來換,那孩兒也不必死。朕已經殺得夠了,尚鈞、尚旻、雲湖……他們一個個都去了。朕的江山,無人可再動搖。那孩兒,就讓他皈依佛門,替父修福。太皇太後的陵寢之側,朕會留一個無碑之所,皇叔可以安心陪伴她老人家。”

誠王沉默。

謀逆之罪,即便皇親也一樣罪當曝屍於野。能在太皇太後的陵寢之側,給自己留一個容身之所,已是仁慈。不累及幼子,也算不枉這一身骨血相係。誠王心中起伏良久,一生苦恨如在銅汁中滾沸,到此刻一切煙消雲散,煎熬著肺腑的銅汁終於冷卻下去,留了一腔子的慘淡空洞。

“如此,老夫與陛下也恩怨兩清了,來生但求不再相欠。”

鏗然一聲,誠王手中的劍,脫手墜地。

“願如皇叔所求。”尚堯黯然垂目,目光隨著跌落在地的劍,仿佛也跌去鋒芒。

“老夫還有一個心願。”誠王平靜開口。

“皇叔請講。”

“皇上曾說過,年少時,最渴盼先皇親自教導你習劍,可惜先皇總是教導太子的多,難有閑暇教導你。老夫如今老邁無能,不敢教導陛下,但求能陪陛下練一回劍。”

尚堯目光深斂,薄唇緊抿,不作一聲。

誠王靜默等待他的回應。

跌落在地的劍,橫亙在兩人之間,劍身黯淡無光。

於寂靜之中,昀凰覺出了死氣,令人窒息的死氣。心神恍惚間,她抓住了尚堯的袖子,下意識地想阻止他。然而他已開口,“依皇叔所願。”

昀凰望著尚堯,萬語千言到了唇邊,化作風煙散。

他一言不發凝望著她,緩緩撫了她臉頰,語聲溫煦,“許多事,我想,等安寧些了再讓你知道。”

昀凰閉了眼,額頭輕輕抵了他的下巴,啞聲道:“我知道,不是你。”

巨石般壓在心上的不安隨她輕輕一句話而消散,尚堯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低聲道,“不是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從誠王與裴家手中搶走她母妃的那隻“黃雀”,並不是他。

昀凰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能夠堅信,紛亂如麻的心神,來不及理清萬千頭緒,然而深心裏有個聲音,似乎隱隱想要告訴自己什麼,卻又害怕知道。

這惶惑將她迫得喘不過氣來,然而母妃還在人世,隻要想到這一點,便什麼也不足懼了。無論母妃身在何處,北齊南秦,天涯海角,翻遍每一寸山河,也定要將她找到!

腰間忽地一輕,是衣帶被他取了下來,昀凰一怔之際,尚堯已不由分說將衣帶係在她雙眼上,將她眼睛蒙住。

“我不想讓你看見,不想未出世的孩子看見。”他的語聲低如歎息。

他與她都明白,誠王的心願,是在求死,求以皇族的尊嚴死在他的劍下,而不是以逆臣賊子的身份被賜死。而讓他手刃生父,卻不知是不是誠王對他最後的殘酷。他應允了,是君王的仁慈,亦是為人子最後的盡孝。

父與子,終於白刃相見,也許兩個人等待這一刻都已很久。昀凰知道不能阻止,牽住他衣袖的手指,慢慢一點點鬆開,感覺到最後一寸衣帛滑出指間,驀地有些心慌。

她聽見他走向誠王,語聲平和,甚而帶了淡淡笑意,“皇叔,再飲最後一杯?”

“好。”誠王的語聲也溫和,“這一杯,敬陛下,江山永固。”

酒傾盡,不知是誰,拋擲了玉杯,碎玉之聲未止,禦劍出鞘的龍吟之聲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