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旨是在日暮時分飛馬送到的。
仲夏的豫州城籠罩在血色夕陽中,欽使的馬隊出現在官道盡頭,像是從天際血池裏馳騁而來。滾滾馬蹄,宮幟翻飛,卷起塵沙飛揚。半空中一隻盤旋的禿鷹追隨在馬後,仿佛嗅到了血腥。
當豫州刺史陸遂屈膝跪地,高舉雙手從欽使手中接過懿旨時,禿鷹亢奮俯衝而下,長翅擦過屋脊。濃烈的血腥味與腐臭味,陸遂也聞到了,就來自欽使身後四名隨從手中所捧的鐵匣。
欽使手一揮,四人上前,將鐵匣放在陸遂麵前,一齊揭開匣蓋。
驚呼聲、駭聲、嘔吐聲……陸遂身後的幕僚們亂了方寸。
鐵青了臉色的陸遂生生忍住了喉頭的翻湧,強忍著驟然濃烈得熏人欲窒的氣味,試圖看清匣中四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卻是徒然,暑熱時節從京城送來的人頭已看不清麵目了。
“這是史篤的妻兒四人。”欽使的聲音和神情一樣平淡自若,透著閹人的陰冷。
“太後吩咐,把這四顆人頭,高高的掛在豫州四郡的城門上,讓軍民們看看,敗軍之將史篤,辱沒明光軍威名,辜負太後與大將軍的厚望,便是這個下場。”
“史篤雖敗走,生死下落未卜,或許他還活著。”陸遂咬著牙根,強抑悲憤道:“一戰之勝負,尚可逆轉……人死不能複生,史家幼子才八歲!”
“陸大人的意思是太後殺錯了功臣?”欽使森然而笑,一卷袖袍指向北邊天際,怒道,“您可睜眼看看,肅州已經丟了、懷州也丟了……北邊三州,剩下這最要緊的豫州,如果豫州再守不住,神光軍和北齊就要長驅直入中原了!大將軍親點史篤率領明光軍精銳北上抗敵,他卻三個月都打不下懷州兩個郡,反而損兵折將,被仇準殺得棄陣而逃!”
“懷州二郡易守難攻,神光軍有仇準為將,沈覺為謀,更有北齊為後援,史篤曾三次從神光軍手裏奪回二郡,將神光軍的攻勢阻在懷州三個月,已屬不易。”
“陸大人竟如此懼怕叛軍,忌憚北齊?”
“欽使不必出言相激,陸某身為豫州刺史,不敢有負皇恩,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會為太後與聖上守住豫州城。”
欽使一聲冷笑,“太後已下旨,從今後不可再丟一寸之土,諸將官凡是打了勝仗的,即刻進爵加封;凡是打了敗仗的,一律將闔家上下處斬,懸頭示眾。”
陸遂手腳發冷。
四顆血淋淋的人頭,帶著扭曲不甘的可怖麵容,個個半張著口,似在痛呼,在呐喊,血腥氣招得半空中的禿鷹尖嘯連連,一再盤旋,試圖衝下來搶食腐肉。
腐壞的皮肉被生生從骨頭上刮去,刮骨之聲,聞者心顫。
史篤痛得滿臉是汗,唇色全白,依然一聲不吭。
“史將軍這條胳膊算是保住了,好險,再遲些連命也難說。”大夫歎道。
坐在一旁的清俊文士,霜鬢束巾,青衫落落,溫言道:“長公主惜才,得知史將軍無恙,必定欣慰。”
“少相大人不必白費工夫了,史某不在乎這條胳膊,也不在乎死。”史篤忍痛咬牙,一字字粗聲道:“我是個獲罪充軍的人,能有今日,全憑裴大將軍一手栽培。就算他與太後當真對不起先帝爺,對不起長公主……我也不能反他。”
“我已不是什麼少相。”他黯然一笑,“先帝蒙難,社稷遭竊,沈覺有負先帝所托,無顏再居相位。在下如今隻是一介布衣謀士,輔佐長公主複國雪仇。”
史篤沉默,打量了兩鬢已染霜的沈覺,昔日青衫少相,權傾天下,名滿京華,而今流落北齊,已成了被南秦所逐的叛臣。先帝崩殂已三年,他卻複出,手握先帝遺詔,稱是裴大將軍的妹妹、當朝太後、昔日的賢妃謀害了先帝,稱裴家才是篡國的逆臣。史篤不願相信裴大將軍會是奸惡之輩,卻又親見了先帝遺詔與長公主所頒的討逆檄文……“我是粗人,不懂這些朝堂爭鬥,隻會打仗,隻知忠義當頭。”史篤漲紅了臉,“沈相,我一向敬你,你就給我一個痛痛快快的死,讓我死了省得連累家人。”
“你打了敗仗,丟了懷州,折了兵馬,若是裴令婉饒得過你,我可以放你回豫州,再給你一次機會領兵來戰,如何?”沈覺凝視他,肅容道。
“當真?你肯放我?”史篤不敢置信。
“這是長公主親自下的諭。”沈覺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