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走進春天 第二十五章 這也許是上帝的安排
第二十五章 這也許是上帝的安排
長城腳下,克魯斯再次哪壺不開提哪壺,關切看著墨池的腿,“墨先生,你……真的可以嗎?”
墨池黑著臉點頭。克魯斯壯懷激烈,大喊一聲:“長城,我來了!”一個箭步就躥了出去。他四肢矯健,精力旺盛,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八達嶺長城寬闊平坦,但層級而上的台階還是要了墨池的半條命。
墨池左腿的殘根包裹在假肢中,不間斷地攀登階梯把他的腿磨得鑽心的疼。不去看思存,他手扶城牆,鎮定自若地向上攀登。汗很快湧了出來,冷風一吹,他的西裝獵獵作響。疼得受不了了,他就靠在垛口上休息一下。他的臉色灰白,思存難掩擔憂,“是不是很疼?”
墨池抹了把汗,“不疼。”不就是爬長城嗎?這個思存,不管是六年前還是現在,都是那麼會給他出難題!為了追回媳婦,六年前他廬山登得了,現在這長城也不是問題!
稍事休息,墨池又向前進發,萬裏長城,蜿蜒盤旋,迂回曲折。思存看他步履踉蹌,想也不想,衝上去就扶住他的胳膊。多少年沒有感受過這雙小手的溫度了!墨池心裏一熱,腳步不穩,差點兒栽倒。思存忍不住呼道:“小心!”墨池點頭,心裏激動得要死,卻不敢出聲,生怕又說錯話,她又跑了。兩人就那麼安靜地拾級而上。
早已不見蹤影的克魯斯突然又跳了出來,“你們太慢啦,我剛才都跑過三個石頭房子了。”
思存撲哧笑道:“那叫烽火台。”
“烽火台?怎麼寫?”克魯斯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本,遞給思存。
思存歎了口氣,把“烽火台”三個字寫到本上,遞給克魯斯。克魯斯看了一眼,記住,得意洋洋地說:“又學會了一個單詞。摩澤爾,來了這趟中國,我的中文是不是又進步了?”。思存好脾氣地笑道:“對,你的進步很大,你是中國通。”克魯斯謙虛地說:“這都是你的功勞。你們太慢了,聽說前麵有個好漢坡,中國有句話叫什麼來著?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在那裏等你們。”克魯斯洋腔洋調,說完又一溜煙兒不見了。思存說:“克魯斯第一次來中國,卻喜歡別人叫他中國通。其實除了中文流利,他連漢字都認識不了幾個。”思存臉色緋紅,嘴角邊有一個可愛的梨渦。她對著克魯斯總是笑臉相迎,對墨池卻是不苟言笑。墨池心裏嫉妒卻不敢發作,隻得默不做聲。
思存挽著他的手臂,遇到不太好走的路段,不露聲色地扶他一把。有時階梯又高又深,墨池手腳並用也要堅持爬上去。思存偷偷退到了他身後。假肢沒有感覺,萬一他一腳踩空,她還可以及時扶住他。
他們帶了麵包、肉腸和水,路上他們補充了一次給養。抬頭望去,克魯斯說的好漢坡遙不可及,好像懸掛在半空中。思存說:“咱們就到這裏吧,我累死了。”墨池知道她是怕他累,答道:“那你在這裏休息,我繼續,一會兒回來接你。”
笑話,克魯斯還在前麵,他豈能被他比下去?思存急了,“克魯斯精力旺盛有勁沒處使,你和他較什麼勁?”不提克魯斯還好,思存一提,墨池更不願意示弱了,咬緊牙關,繼續攀登。思存
連忙跟上,咬著嘴唇,瞪著眼睛,護著他。好漢坡終於近在眼前,思存一看那蜿蜒陡峭的台階,冷汗都下來了。絕不能讓墨池上去,太危險了。墨池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一樣,抬腳就登。他的腿不行,就靠雙手幫忙,攀住石階,右腿先跨上去,再用力帶動假肢跟上。
思存拉住他,“墨池,可以了,我們下山吧。”
她叫他的名字,那麼自然而然。墨池的心陡然一顫,瞬間轉過萬般心思,腳下沒留神,假肢一抖,哢的一聲,他頓時臉色雪白,僵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思存嚇得大驚失色,叫道:“你受傷了?讓我看看傷在哪裏?”
墨池單腿跳下台階,落地的時候,假肢又哢的一聲輕響,思存的臉都白了。墨池故作輕鬆地說:“還好是假肢的問題,就算斷了也不會疼。”剛才那一下子,假肢戳在殘腿上,疼得他冷汗都下來了。思存大驚失色,蹲在他的腳下,撩開他的褲腳,“斷了?讓我看看!”冰冷的假肢暴露在她的麵前。思存焦急地幫他檢查,卻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墨池經驗老到地說:“沒有斷,應該是螺絲鬆了。”
他熟練地檢查,在膝蓋關節處找到鬆脫的螺絲,動手擰緊。思存咬著嘴唇,眼淚都快下來了。墨池故意裝作滿不在乎,“這算什麼,前幾年,有一次我騎著三輪車給客人送貨,回來的路上,差點兒和一輛麵包車撞上,我一躲,假肢飛了出去,把麵包車司機嚇得臉都綠了,還以為真把我的腿給撞飛了。”思存的臉也被嚇綠了,好像親眼看見那一幕一樣,眼裏是又急又痛的表情,“那你怎麼辦?”
“能怎麼辦?”那次的事情引來了許多人圍觀,墨池堅持不肯要麵包車司機的賠償,低著頭跨上三輪車,單腿蹬車,逃也似的跑了,倒好像他是肇事者一樣。不過,麵對思存,他故意說得滿不在乎,“我又不能在公共場合脫衣服穿假肢啊,隻好把它扔在車上,找個公共洗手間整理好。”他心裏憋著一口氣,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這樣的事情是家常便飯,目的就是讓思存擔心。
思存的心果然懸了起來,而且好像被一隻手捏著,透不過氣,忍不住嘀咕道:“好好的,裝什麼假肢,難受不是自己的嗎?”
墨池黑下臉,簡短地回答:“好看。”
思存突然爆發了,捶著他的肩膀,叫道:“你神經啊你,為了好看受這份罪!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家裏那麼好的條件你自己跑到深圳去受罪……”她一邊吼,一邊刷刷地流眼淚。
墨池震驚地看著她,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孤零零地站在垛口下麵,不勝嬌柔。他心裏一動,想也不想,張開雙臂,猛地把她摟進懷裏。思存立刻撲到他的肩頭,更加痛哭流涕,“也沒人嫌你,你幹嗎這麼折磨自己啊?”
墨池摟著她,像哄小孩子一樣拍著她的背,“傻瓜,隻有你不嫌我。”墨池心裏一痛,他這句話說得那麼自然,好像他們以前聊家常似的。六年過去了,她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嫌棄他嗎?可克魯斯是那麼健壯,讓他自慚形穢。他說:“隻有一條腿在深圳是找不到工作的。”
思存還在哭,隻是由號啕轉成了抽噎,思路不甚清晰,“你當老板找什麼工作。”
墨池忍俊不禁,“我剛來深圳的時候不是老板啊!”
思存窩在他的懷裏,墨池雖然很瘦,肩膀卻又寬又平,讓思存感到十分安全。她像隻小動物一樣在他的肩上蹭著,把眼淚都蹭在他雪白的襯衫上,風一吹來,又濕又冷。墨池疼愛地用拇指擦去她的淚痕,手掌留戀她的臉蛋,舍不得放開。掌心熟悉的粗糙,好像摩挲在思存的心裏,她的眼淚更大量地湧出來。墨池拿出十足的耐心哄她,“好了,是我錯了,不該說那些惹你傷心。”
思存慢慢止住嗚咽,發現她整個人都在墨池的懷裏,迅速地掙開了。墨池的懷裏一空,頓感失落。不想讓氣氛變得尷尬,墨池說:“原來美國的董事長也沒什麼了不起,也會哭鼻子。”
思存用淚眼瞪他。若不是為了他,她已經六年沒有哭過鼻子了。克魯斯突然從天而降,“嗨,原來你們在這裏,我等你們好久了。”
思存趁機說:“克魯斯,我們準備下山了。”
克魯斯運動神經發達,一刻也不肯消停,原地跳著做擴胸運動,說:“好呀。不過摩澤爾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思存說:“有一點兒累。你先下去等我們去吧。”
“不!”克魯斯說,“我和你一起下去,等下萬一你爬不動了,我可以背你。”他剛才初見長城太激動,隻顧自己痛快,把思存留在了身後,現在急於補償。墨池知道他不是說著玩的,他的脊背壯碩,還特地做了一個顯示背部肌肉的動作,讓墨池恨得牙癢癢。
思存搖頭道:“克魯斯,你先下去,我們的房間隻定到今晚,你要趕在六點前回去續房。”
“好吧。”克魯斯非常聽思存的,像一陣風似的衝了下去。
思存說:“我們也下去吧。”她不再躲躲閃閃,很自然地扶住了墨池的胳膊。墨池其實不是非要和自己的腿較勁,隻是想引起思存的注意。現在天色已晚,若是再逞強,一會兒摸黑下山思存也會有危險。墨池知道,思存的運動細胞並不發達。他點頭道:“走吧,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難,墨池的假肢在下山的時候完全用不上力,思存一直扶著他,路段險峻的時候,甚至托住他的腰,給他借力。墨池握著思存的手,攥得她生疼。思存知道他在忍受著莫大的疼痛。
下了一段,墨池靠在城牆上,大口地喘著粗氣。克魯斯已經不見蹤影,墨池突然一拳砸在自己的假肢上!
思存善解人意地拉住他的手,輕聲說:“這腿雖然不知道疼,手還是知道的,幹嗎又和自己過不去呢?克魯斯跑得那麼快,錯過了很多好風景,我們不學他,我們慢慢走回去。”思存的話,讓墨池大吃一驚,又如沐春風。他印象中的思存一向溫柔可愛,但從沒有像現在這麼溫柔可愛過,又獨立,又有主見,她真是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們拉著手,終於趕在天黑前走下山。腳下已經是平地,墨池還是不肯鬆開思存的手。思存覺得他攥得更用力了,看他的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酒店。山下沒有麵的,倒有很多三輪車,思存也顧不得簡陋顛簸,隨手招了一輛,扶著墨池上車,自己也跳上去,三輪車突突突地往八達嶺飯店開去。下了車,墨池立刻回到自己房間,思存迅速回自己的房間洗了個臉,又回到墨池的房門口,敲了三下門,不等回答,就推門進去。她倒抽一口冷氣。墨池剛剛卸下假肢,一股血柱直噴出來。看到思存,臉色一僵,邊用衣服遮住傷口,邊慌亂地說:“誰讓你進來的?”
思存不說話,慘白著臉轉身回房,又一陣風似的卷回來,手裏拿著一個小巧的藥箱。她不容分說把墨池遮擋傷口的衣服撥拉到一邊,動作熟練地拿出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消毒、上藥。墨池臉色蒼白地靠在床頭,像一個急於認錯的孩子,乖乖地認她擺布。剛才凶完她,他馬上就後悔了,生怕把他們之間剛剛緩和的關係再弄僵了。沒想到思存已經和十年前大不一樣,她不再是那個凶兩句就隻會默默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姑娘,現在她專注地為他清理傷口,動作又快又輕柔。清理完畢,她猶豫了一下,拿起一大團棉球,飽蘸酒精,狠狠地朝他傷口潰爛最嚴重的地方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