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墨池忍不住痛呼出聲,心裏卻已經笑開了,這丫頭在教訓他呢。墨池的心髒劇烈跳動,握住她的手,“思存,我愛你。”思存立刻呆住了。她看著墨池,後者的目光溫柔熱烈,幾乎要把她融化。驀地,六年獨自在美國的寂寞委屈湧上心頭,她的眼睛一酸,遂不露聲色地掙脫他,收拾好藥箱,麵無表情。墨池怔住。“思存……”他喚她。思存挺直脊背,“墨池,我還沒有告訴你,回紐約的機票已經訂好,明天下午起程。”墨池的心髒仿佛遭到重擊,人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思存,別走!”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思存深吸一口氣,把玩著那個小巧的藥箱,慢慢地說:“墨池,我承認,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盼著和你重逢,這次回國也把回X市找你作為行程之一。但是,我隻是想看一看你,問問你我的那些信為什麼沒有回音。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我們的愛還在這裏,我已經滿足。美國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我必須回去。”
墨池失魂落魄地看著她。他穿著純白的睡衣,單薄地幾乎是掛在身上,左邊的褲腿空癟地攤在床上,更顯得絕望無助。他說:“那,你還回來嗎?”思存老實地說:“我不知道。”過去的六年已經告訴他們,美國和中國,遠隔千山萬水,任何承諾都是不可靠的。墨池的心裏好像缺了一塊。思存已經成為女強人,幹練而理智,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思存起身,把藥箱放在床頭桌上,“這個給你,明天你的傷口還要上藥包紮。以後出門記得隨身帶個藥箱,以備萬一。你休息吧,我走了。”思存輕輕帶上了房門。墨池看著她的背影,直到不見。他的心嘶的一聲,仿佛被扯開一個口子,過了一會兒,疼痛才慢慢湧了上來,血腥的味道從胸膛蔓延到咽喉。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但今時今日的思存不同往昔,她是一個大型公司的董事長,早已身經百戰。一個大公司的事務在等著她,她不會為了他留在中國。
他,也沒有資格請求她留下。克魯斯打來內線電話,他們要去吃烤鴨,問他去不去。墨池拒絕了他的邀請。他已經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又剛剛進行了超越他身體極限的登山運動,早已疲憊萬分。這六年,墨池先是求生存,後是忙創業,從沒好好調養過身體。他的身體倒也爭氣,到了深圳以後反而很少生病,偶爾頭疼腦熱,吃幾片藥也就挺過去了。由此,墨池竟然發明了一條近乎謬論的理論,好的身體不是養出來,而是磨煉出來的。以前他的身體調養了那麼久,總不見好,現在不去管它,也沒出大事。
墨池沒有吃晚飯,倒頭躺在床上,毫無睡意。思存是明天下午的飛機,這裏地處偏僻,上午她就得趕往機場。這一次,他無論如何要送她。次日清晨,思存洗了個澡,把所有衣物收進皮箱,拉上拉鏈,把皮箱放在茶幾旁邊。茶幾上有一個紅色的電話,思存弄好一切,坐在沙發上,瞪著那個電話發呆。天色尚早,房間裏很安靜,就連窗外也沒有一點兒聲響。思存走到門前,靠在門上,走廊寂靜無聲。對麵的房間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電話打來。思存心裏有點兒發慌。她認識的墨池不會明知道她要回美國而不去送飛機,不管他們昨天發生了怎樣的爭執。可是,轉念一想,六年前他不也是一樣沒送她?她等到他最後一刻,他卻好像完全忘記了諾言一樣,直到她進入安檢通道,也沒有出現。這一幕,會不會重演?思存咬住嘴唇。如果曆史重演,她不會再回到中國。思存的心猛然一痛。她知道,六年前的墨池,把她視若珍寶,分別前夜,他痛不欲生……那麼如今得而複失……思存不忍再想下去。電話鈴響了。思存撲到電話旁邊,慌慌張張拿起電話,“喂?”她的心狂跳起來。“摩澤爾,起床沒有?早餐時間到了。”是克魯斯的聲音。
“好的。”思存悵然地掛斷電話。
酒店的餐廳在二樓。克魯斯顯然睡得不錯,又剛剛洗過澡,淺褐色的頭發濕漉漉地泛著健康的光澤。酒店的早餐是自助餐,相當豐盛。這次中國之行,克魯斯狂熱地愛上了中式飯菜。他從餐台上取了包子、炸糕、飯團、燒餅,盛了稀飯、豆漿、麵條、豆腐腦,吃得激情洋溢。思存隻給自己盛了一小碗白粥,一碟鹹菜,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眼睛不時往門口瞟。她的心一直揪著,而讓她揪心的那個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思存有些擔心。他們昨天早餐後才和墨池會合,中午在長城上隻喝了一瓶水,下山後她帶克魯斯吃了正宗全聚德,墨池什麼也沒有吃。如果她沒有猜錯,他昨天應該是水米未進。現在已經是早晨八點多了,他還不來吃早餐,身體怎麼受得了?
克魯斯吃完了他麵前小山一樣的早點,抹著嘴說:“摩澤爾,你吃得太少了。”思存的心越來越慌,六神無主地站起來,“克魯斯,吃完就走吧。”克魯斯回房收拾行李,思存不受控製地來到墨池房間門前。樓道裏很安靜,一點兒聲音也聽不到。思存習慣性地敲了三下門。沒有反應,她按門鈴、敲門、用力拍門,那扇雕花漆木房門紋絲不動。思存心裏大亂,拚命地擰著把手,大聲叫喊:“墨池!你在裏麵嗎?”墨池沒有回應,服務員聞聲趕來,“小姐,需要幫助嗎?”思存說:“這間房裏的客人出門了嗎?”服務員說:“昨晚303的客人讓我幫他買了幾罐啤酒,然後我再也沒有看到他出來。”思存大驚失色,“他昨天剛受了傷,不能喝酒!”服務員聞言,不禁害怕,“那怎麼辦?”思存大聲說:“把門打開,我要進去。”服務員怕出事,拿出備用鑰匙打開房門。一股濃烈的酒氣和腥味撲麵而來。思存衝進房間,墨池伏在床上,側著頭,眉頭緊皺,雙手抵著胃部,身體已經蜷成了一隻蝦子。思存大驚,撲到床前,高聲叫墨池的名字。墨池呼吸急促,表情甚為痛苦。思存輕輕一搖他,墨池劇烈咳嗽,又趴在床頭幹嘔。思存這才發現床頭有一些嘔出來的黃水,似乎還有絲絲血跡。思存慌亂地擦去他嘴角的髒東西,墨池使勁睜開眼睛,看到思存,搖了搖頭,似乎是要示意他沒事,卻突然一陣猛咳,一口血嗆了出來。“摩澤爾,發生什麼事了?”克魯斯聽到了剛才思存的呼叫,從自己的房間跑出來,看到墨池嘴邊的血跡,不禁叫了一聲:“上帝啊!”
思存流著淚,聲嘶力竭地吩咐:“快叫醫生!”克魯斯轉身又跑了出去。片刻,酒店的醫生趕來,為墨池做了常規檢查,很快得出結論:“有可能是胃出血,酒店沒辦法處理,趕快叫救護車!”墨池被火速送往醫院,思存和克魯斯跟著上了救護車。到了醫院,墨池立刻被送到急救室,思存跟過去,被擋在門外。克魯斯迅速為墨池辦好手續。他出來得匆忙,光腳穿著酒店的拖鞋。北京三月的天氣,他冷得直跳腳。思存盯著急救室緊閉的大門,一言不發地靠在牆上。克魯斯來到她身邊,把手搭上她的肩膀,“摩澤爾,上帝會保佑墨先生的。”思存一字一句地說:“克魯斯,我要留在這裏,你回去吧。”克魯斯沒有戴手表,抓過思存的手腕,瞟了一眼時間,“摩澤爾,已經快十點了,你必須和我一起回酒店。機票還在房間裏,別忘了我們是下午三點的飛機。”思存搖頭道:“對不起克魯斯,我不能和你一起回美國了。”克魯斯顯然吃了一驚。“為什麼?”思存坦白道:“他病成這樣,我必須守著他,等他康複。”克魯斯說:“那你的機票怎麼辦?”“退票、改簽、撕掉,隨你。”克魯斯看著思存,正色道:“摩澤爾,請你告訴我,他是誰?”克魯斯不是傻瓜,這幾天思存的狀態就不對。昨天在長城上,她始終和墨池走在
一起,克魯斯有理由相信,思存和正在接受搶救的那個人,絕不僅僅是甲方乙方的關係。思存無意瞞他。她說:“他,就是我以前的丈夫。”克魯斯閉上眼睛,叫道:“上帝。”思存抬起眼睛,誠摯地看著克魯斯,“我也沒有想到這次會和他相遇。我們昨天已經說了再見,可他現在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不可能拋下他回美國。”克魯斯是李紹棠的一個股東的兒子,管理學碩士。此前一直在倫敦分部工作。李紹棠去世後,股東大會表決結束了一切海外分公司,克魯斯被調回總公司。他在大學輔修過中文,所以與思存一見如故。他聽父親說過思存六年前剛從中國來到美國,起初連英語都聽不懂,卻硬是一邊照顧重病的李紹棠,一邊學習語言,後來還讀完了哥倫比亞大學工業管理係課程。李紹棠病倒後,按照他的要求,屬於他的股份都轉到了思存的名下,所有的股東都不服這個來路不明的年輕董事長。思存什麼也不懂,憑著真誠,為股東爭取了最大的利益,也讓各位比她的年齡大一倍還多的股東對這個小姑娘心悅誠服,心甘情願地幫助她。克魯斯的父親說這些的時候都帶著一絲崇敬。克魯斯精力充沛,熱情洋溢,對父親描述的思存充滿了興趣。
他大學選修過中文,會最基本的對話,以此為契機和思存成了好朋友。他拜思存為師學習漢語,在工作上,他卻是她的老師,把他的經驗盡可能地傳授給她。思存非常聰明,也肯用功。克魯斯已經愛上了這個美麗的中國姑娘。他向思存表白過,思存卻一句話把他回絕了。她說:“我在中國結過婚,我現在還愛著我從前的丈夫。”克魯斯以為時間會衝淡她對前夫的思念,卻沒想到他們竟然在中國意外地相遇。
克魯斯深深地吸了口氣,點頭道:“也許這是上帝的安排。我和你一起留下來,萬一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幫助你。”思存搖頭,目光炯炯,“不行。公司有許多事情,你要回去處理,這次廣交會的合作意向,新產品計劃,還有新一年度的產品發布會……”克魯斯聳肩,“摩澤爾,你是董事長,那些是你的工作。”思存看著他,“你是我的特別助理,我把這些工作交給你。”克魯斯不做聲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思存看了一眼手表,“克魯斯,時間不早了,你必須馬上回酒店拿機票,然會去機場。”克魯斯點頭,走了幾步,又回來,深深地看著思存,藍色的眼珠滿含感情,白皙瘦長的臉上表情莫測,“摩澤爾,你會和他複合,是不是?”思存擔憂地看著急救室,“我現在還沒想那麼多。但是,現在我不能拋下他!”克魯斯突然緊緊擁住思存,然後,在她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好運。”思存做了個揮手的動作,“好運,再見,克魯斯。”克魯斯走了,急救室外重新歸於平靜。那扇門匆匆開合幾次,護士進進出出,沒有人看思存一眼,沒人和她說一句話。思存抱緊雙肩,靠著牆緩緩地滑落在地上。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急救室的門開了。思存衝了過去,看著醫生,說不出話來。醫生摘下口罩,“胃出血已經控製住了,隻是病人伴有高燒,所以要好好保養。”思存愣怔著,“他的肺不好,隻要生病,就容易發燒。”醫生皺眉,“他著涼、飲食不規律、勞累過度、傷口發炎、喝酒,你這家屬當得……”思存登時紅了臉,想跟醫生解釋,她不是家屬,又覺得不恰當。正在愁腸百轉,墨池被推出急救室。他平躺在移動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眼睛緊閉著。他輸著液,一個護士高舉著藥瓶,一群人簇擁著往住院部走。最近是流感高發季節,連二十人間的大觀察室都住滿了病人,醫生說,墨池隻能暫時被安置在走廊裏。等到有人出院,才能安排他入住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