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沒有暖氣,墨池還發著燒。思存央求醫生:“能不能立刻給他安排病房?多少錢都沒關係。”
不料醫生竟然生氣了,“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病人住院也要有先來後到。如果有錢就能搞特殊化,不就成了資本主義了嗎?”醫生正義凜然的表情,思存不敢把資本主義的護照拿出來了。她把委屈壓在心裏,還是盡力懇求醫生:“他的肺不好,還在發高燒,走廊這麼冷……”
醫生說:“每個病人的病情都很緊急,不然就不會來住院了。”
走廊裏加上了臨時病床,墨池被移動到上麵,護士把藥瓶掛在點滴架上。醫生說了幾個數字,護士低頭做記錄。最後,醫生囑咐思存:“現在就要靠你們家屬細心護理了,別讓他凍著,有什麼事情馬上找護士。”
思存點頭稱是。醫生和護士都走了,樓道裏隻留下他們兩個。思存蹲下來,凝視昏睡中的墨池。他睡得並不平靜,眉毛輕輕地皺著,好像有很多心事。思存忍不住伸手撫平他的眉頭,自語道:“是我不好,沒有完成劉秘書交給的任務。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樣讓人操心……”
墨池的手動了一下,發出“唔”的一聲囈語,好像不同意思存的觀點。
思存輕輕握住他輸液的那隻手,“好了,是我說錯了。你好好休息,可別再出差錯了。”
中午時分,護士在走廊中央大聲喊道:“摩澤爾·李!誰是摩澤爾·李?”醫院常有外國病人入住,北京的護士見多識廣,一點兒也沒覺得外國名字有什麼新鮮。
思存以為是醫生找她,連忙跳了起來,她還沒有吃午飯,頓覺頭昏眼花,踉踉蹌蹌地跑到護士麵前。
護士打量著她,似乎對中國人起著外國名字感到好奇。思存說:“我是摩澤爾·李。” 這是她美國護照上的名字。
護士指著牆角,“這些是從八達嶺飯店送來的,他們說這是你的東西。”
一個小巧的牛皮旅行箱,一個男用皮包,還有一具假肢。克魯斯細心,思存知道,這些東西一定是他請酒店的人送來的。
“謝了。”思存不理會護士訝異的目光,拉著行李、背著背包,扛著假肢,把這些東西統統放在墨池的病床前。她略作思索,皮箱塞進病床下,皮包放在墨池的枕邊,假肢,就立在床頭。
墨池還沒有醒來。醫生說他勞累過度,輸的液裏含有鎮靜劑成分。良好的休息有利於他盡快恢複。
傍晚,到了探視時間。這是住院部最熱鬧的時候,走廊裏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走廊的溫度卻比白天更低了。墨池在睡夢中還在不住地咳嗽,思存怕他著涼,連忙去找住院部主任。無論如何,要給墨池安排到病房。主任也很無奈,沒有空餘床位,總不能把正在住院的病人趕出去。思存想起李紹棠當年住院時的特殊待遇,問道:“有高幹病房和外賓病房嗎?”
主任說:“特殊病房隻有特殊人物才能使用,而且需要單位的介紹信。”
墨池是名副其實的高幹子弟,可是……思存知道,他一定不願意這個時候驚動他的父親。思存拿出自己的美國護照。
主任看了,說:“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我去幫你想想辦法。”思存感激得直鞠躬。
就在這個當口,墨池醒了過來。他一眼就看到了皮包和假肢,可病床前空無一人。
墨池昨晚腿傷發作,疼得不能入睡,便叫服務員幫他買了幾罐啤酒。這是他在深圳這幾年對付腿疼的獨門秘籍。幾瓶啤酒下肚,倦意襲來,疼痛就麻木了。他想睡個好覺,明早好有精神去機場送思存。服務員態度並不很好,有點兒怪他擾人清夢,但還是很快送來了啤酒。墨池喝了一罐,沒有睡意,又喝了一罐,心煩意亂。喝完第三罐,倦意是襲來了,腿上的傷口卻疼得更甚,根本睡不著。墨池急了,蒙上被子,強迫自己入睡。夜深人靜,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腿部的疼痛。他左腿的傷處被假肢磨破了,右腿也因為運動過度,又酸又脹。好像過了很久,睡意才慢慢襲來。
墨池告訴自己,天亮一定要醒,結果天剛蒙蒙亮,他突然覺得胃部抽痛。他把自己蜷成一團,雙手死死抵住胃部,突然覺得胸口一窒,喉嚨一熱,一股鮮血噴了出來。墨池意識模糊,沒有為自己擔心,隻是突然覺得很累,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現在,墨池打量四周的環境。這裏是醫院,而且是醫院的走廊。光線昏暗,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塵埃。現在是黃昏,而不是清晨。
墨池一驚!思存是下午的飛機!費盡心思,他還是錯過了送她!墨池隻覺內髒都被揉成了一團,呼吸都感到痛楚!他劇烈地咳嗽,卻緊咬著牙關。他閉著眼睛,不想睜開。再次失去思存的世界,讓他看都不願意再看一眼。饒是這樣,他眼前依舊金星亂冒。突然,一隻柔軟清涼的小手撫上他的額頭。墨池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睛,思存正溫柔地看著他。
“你哪裏不舒服?”思存輕聲說。
墨池明顯地愣住了,他的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他的心中湧起滔天的喜浪,幾乎把他打翻。他定定地看著思存,突然,墨池做出了一個讓思存目瞪口呆的動作,他突然拉起被子把自己整個蒙住,雪白的被子劇烈地戰抖著。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著反應過激的墨池。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哪怕是在他們最如膠似漆的時候,他也總是表現得淡淡的,把最濃的深情斂藏在眼眸中,表現在對她無微不至的嗬護下。他從來沒有如此失態過。
“墨池……”她輕聲喚他。他的手上還在輸液,她不敢碰他。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平複下來。思存小心地揭開被子,幫他掖在脖頸下。墨池的臉色蒼白,呼吸有些急促,雙目緊閉。他一動也不動,全然不理會思存的呼喚。他換上了另一副麵具,宛若一座冰山,然而他是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眼角隱約有些水汽,這絲水汽讓他的硬朗的臉變得柔和起來。
思存的表情也不自覺地變得柔和。她撥了撥他額前的幾縷亂發,露出寬闊的前額。她才不相信他是冰山呢!這張臉的主人一貫對她極盡柔情,她活了二十六歲,對愛情的全部體驗都是他給的。
她的心中充滿柔情,嘴上卻鬼使神差地說:“我讓克魯斯幫我改簽了機票,等你好一些,我再回美國去。”墨池仍然不肯睜開眼睛。他喉嚨劇烈地滑動一下,輕輕地,點了下頭。一時無話。思存不想讓氣氛太沉悶,沒話找話,“要不要給婧然和墨市長打個電話……現在,是墨部長?”墨池搖頭,“不用。”六年沒有回家,他不能讓父母和妹妹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思存有些哽咽,“病房都住滿了,隻能讓你住走廊,正在想辦法找病房。”墨池沙啞地說:“這裏挺好。”這些年,閣樓、地下室、農民房他都住過,對住在什麼地方已經沒有要求。思存試了試他的溫度,還是熱得燙手。她忍不住教訓他:“這麼多年,身體不見好不說,還弄出這麼一堆新毛病。你是怎麼照顧你自己的?”墨池睜眼,挑眉毛,忍不住爭辯:“我怎麼沒照顧自己?我現在行走自如,還學會了做飯。”“學會做飯還把自己照顧成胃出血?”思存仰著脖子,提高了聲調。這一爭吵,剛才的尷尬蕩然無存。墨池歎了口氣,他也不願自己這副樣子讓思存操心啊!“這是意外……”“我才回來三天,你就意外了兩次。我不在的時候意外多少次?”她的臉蛋紅紅的,一副很有理的樣子,就像以前和他鬥嘴時一樣。
墨池眯著眼睛笑了,“你要是不放心,就留下來別走了。”墨池的神情頗有些促狹的味道,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裏。“啊?”思存愣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嘟著,沒想到墨池如此直白地提出要求。墨池見她愣怔著,也不難為她,問道:“你餓了沒?是不是還沒有吃飯?”以前,每次他急病入院,她都跟著吃不下飯,沒幾天就把自己折騰得比他還憔悴。果然,思存說:“我不餓。”她早上隻吃了一碗粥,一直忙碌到現在,擔驚受怕,已經忘了饑餓。“不行。”墨池板起了臉,“三餐一定要有規律,到了時間,不餓也得吃,不然會把胃餓壞。”思存突然不合時宜地笑出聲。這個剛剛胃出血被搶救回來的人告訴她如何養胃,
實在是沒有說服力。墨池自知理虧,黑著臉補了一句:“我就是證明。”思存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他發燙的額頭,不忍讓他擔心,說道:“好,我去吃東西。”她先去了住院部主任辦公室,再次要求安排病房。主任一籌莫展地說:“今天真的沒有床位了,但凡有一個,我也會安排給你。這樣吧,明早有一個老幹部出院,他一走,我就把病房安排給你。”他翻了翻病曆記錄,“那個病人上午十點查完房沒事就可以走了,十一點左右能辦完出院手續。”
思存謝了主任,從醫院門口買了個麵包,幾口吃掉。墨池還在禁食禁水的階段。她轉了一圈,兩手空空回到走廊。
晚飯時間也是住院部最喧鬧的時候,探視的人流往來,更有人大聲喧鬧。思存趕緊跑到墨池的床前。他閉著眼睛,似乎忍受著疼痛,孤零零地躺在那裏,思存趕緊奔到他的身邊。
墨池立刻睜開眼睛,“吃了沒?”思存趕緊點頭,“吃了。你感覺怎麼樣?痛不痛?”墨池蹙起眉毛,淡淡地搖了搖頭。思存說:“你就硬撐吧,疼得臉都白了,看你下次再不愛惜自己。”這種感覺對了,這是他們最舒服的相處方式,用鬥嘴的方式把心裏的關切毫不掩蓋地表現出來。墨池微微笑著服軟,“好,我下次一定注意。”思存得了理,也軟了下來,“你睡一會兒吧。今天還不能進食,明天早上醒了,就能吃東西了。上午有人出院,就能給你調到病房。”
“那你怎麼辦?”墨池多想再像以前一樣,給她挪出半個病床,和她擠在一起,生病也沒那麼難受了。可是,他現在和思存不再是那種親密的關係。他不敢。思存說:“我就在這兒陪你。”她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小板凳,是值班主任借給她的。她坐在他身旁,一直守著他,直到他睡著了,她才趴在病床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