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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條魚三嫂子那場轟動小嶼的桃花血案發生的頭一天,我正跟隨著小老鱉把他用馬糞紙——即現在人們常說的草板紙糊成的潛望鏡,從男廁所的陰溝裏伸到女廁所,窺探“為什麼男的站著尿而女的則蹲著尿”之人生最大奧秘。
說來慚愧。這件至今仍難以令人啟齒的惡作劇,起因是我天生愚鈍,長到六七歲還弄不清人為什麼會有男女之分,而男人不能生孩子,人無論男女又都是從女人的胯檔裏爬出來的。
於是,無師自通的小老鱉便用權威的口吻訓導我:“等你娶了小蝦米作媳婦就會明白啦。其實也沒什麼神秘的,男人和女人,還不是腿檔裏多一塊肉和少那麼一塊肉麼。”
見我仍借懂,他就不耐煩地說:“真是個實軸的腦袋。等我讓你看一次活的拉洋片,你就會開竅啦。”說罷,便把他娘禿二姨的水鴨子船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洋片盒子偷了出來。
所謂洋片盒子,實際是用散發著馬糞味的草板紙糊的長方形紙箱子。箱的正麵有一個用老式單筒望遠鏡改製的窺視孔,相對的一麵則是有若幻燈屏幕的“洋片”滑道。洋片,則是一張張從海外流傳過來的春宮畫片。若從窺視鏡看去,那畫中的狗男女便活靈活現地有若真人一般。
別看我描寫得如此詳細,坦率說至今仍不曾有眼福去欣賞過。原因是,當時年齡太小,還不具備去野雞水鴨子船縹妓宿娟的資格。另外,我那個老爹年輕時盡管也曾風流一時,到他做了小嶼海狼公會的會長時,頓時便道貌岸然地對子女嚴加管束。所以,一般情況下我決不敢向野雞水鴨子船靠近半步。
當我聽小老鱉說要請我看拉洋片時,我的心情說不出是緊張還是興奮。但洋片盒子拿來時,卻隻是個空蕩蕩的紙箱子,我就自然要大失所望了。小老鱉說:“那些破畫片再好看也是假的呀,現在我要讓你著著實實地過次眼癮。”說著,便三下五除二地把個好端端的洋片盒子拆散了。又用拆散的馬糞紙,糊了個比潛水艇潛望鏡還多一道彎兒的S形潛望筒。為試驗潛望筒的特異功能,他還讓我脫了褲子,將鏡頭夾在腿擋裏, 自我觀察。“看見了嗎?”“看見啦。”“看見什麼啦?”“還能有什麼,狗雞喚——”於是,我和他便一起大笑。
於是,便發生了開始我所說的那個關於人生奧秘之探索。
根據小老鱉的計劃,探索的對象自然又是跟我同學且同桌的小蝦米王亦窕。小老鼇說,盯住小蝦米,隻要見她舉手請求上廁所,我們兩個也就舉手請假上廁所。這天上午,偏偏小蝦米不履也不尿。眼看要放學了,小老鱉便向我使個眼神兒,兩個舉手一去了廁所。取下藏在男女廁所隔壁上的潛望筒,小老鱉說:“怪你小子沒那眼福。”話沒落音,便聽隔壁女廁有人人廁。於是小老鱉便慌忙把潛望筒從隔壁牆下的陰溝探向女廁的糞坑。“快看呀,”他催我,“還傻愣著幹什麼,!”於是,我便湊過去看。“看清楚了嗎?”“什麼呀?”“你看到了什麼?”“跟下雨一樣,白花花一片——”“笨蛋,誰讓你湊得那麼近?”等他準備把鏡頭的位置進行調整時,卻發現潛望鏡已被隔壁的人抓住了。“快跑——”他嚷。他跑了,我卻被女廁中跑出來的人抓住了。而那女廁裏的人,居然又是我們的班主任馬老師。
當天,學校便對我和小老鱉作了極為嚴厲的處理。由於小老鱉是野雞水鴨子的亂生仔,所以,校長便認定他是個天生的流氓下流坯子。“朽木不可雕也。”校長咬牙切齒地說著,同時貼出布告將小老鱉開除。由於我父親是小嶼有船有地位的體麵人物,我當然是上當受騙者,便隻受打手板三十、罰站兩節課的輕微懲罰。對此,小老鱉他娘禿二姨先是鼻涕眼淚地去哀求校長和馬老師。求而無效,便捶胸頓足地在校長辦公室足足撒了一下午的潑。
轉天一早,那驚人的桃花血案便發生了。
記得,那正是一年一度的魚汛旺季。狼牙鱔三哥後半夜爬起來,駕船趕潮出海捕魚。他開的船,便是當年我父親從日本引進的木殼漁輪“宏海號”。小嶼的海狼漁花子們,稱其為“木頭簍兒”。
船剛跑出防浪壩不久,狼牙鱔三哥就覺得舵有點不對勁兒。後來,機艙的老軌又報告尾軸筒子漏水。於是,狼牙鱔三哥便順水推舟地調轉船頭駛回港內,以待天亮後請船廠來人檢修。若按慣例,天亮這段時間他作為一船之長本該留船堅守崗位的。但不知為什麼,從離家上船那一刻起,他就覺得心驚肉跳,好像要有什麼事情發生。所以,船一靠碼頭不等纜住帶好,他就囑咐大副注意值好碼頭崗,走下橋板便一溜小跑地往家中走。
當時,天色朦朧,整個小嶼尚沉浸在腥鹹而潮濕的夢幻之中。就連那大破船附近,徹夜癲狂的野雞水鴨子船,此刻也變得毫無聲息。所以,狼牙鱔三哥的腳步聲便顯得格外驚人。他終於吱呀一聲推開虛掩著的兩扇沉重木門,但走到窗根那棵鬱鬱蔥蔥而且散發著異香的無花果樹前時,那莫名的不安便化作巨大的疑問湧向心頭。這門, 自己走時明明白白是用頂門杠自然頂牢的,現在的門怎會是虛掩著?另外,從那薄薄的窗戶紙後邊,傳出來的蔚聲也有點異常。因為,他所熟悉的麵條魚酣睡時,喉嚨的聲息是如此輕柔如此悅耳,就像魚汛季節把耳朵貼在船艙舷板上聽那青魚群發出的蜂鳴音。而現在傳出的蔚聲卻有如大鯨群遨遊時古怪而雄渾的吼叫聲。頓時,那全身的血液便湧上了頭部。他隻飛起一腳,便把臥室的“門插官兒”踢斷了。然後,就從腰帶的皮套裏抽出明亮而鋒利的水手刀。幾乎同時,一個人影從本該他躺的被窩裏竄了出來。而且,隻一眨眼的工夫,便從那掀翻的紙窗中溜走了。於是,被無名邪火衝昏頭腦的狼牙鱔三哥揪著頭發,把一絲不掛的麵條魚三嫂子拖了起來。死當臨頭,麵條魚三嫂子還不嚇破了膽子?卻想不到她把脖梗往前一橫:“是男子漢,你就下手呀!”等我和小老鱉聞聲趕到現場時,那不大的小院和不很寬的街筒子早已人山人海地擠滿了人。好容易從大人們的腿檔中間擠到前邊,還是個子矮看不到真實場麵。後來,還是小老鱉的腦瓜靈,拉著我爬到小廚房的屋頂居高臨下看了個全過程——
“是男子漢,你就下手呀!”麵條魚三嫂子依然梗著雪白的脖子嚷。
狼牙鱔三哥的臉由紅變紫,舉刀的手臂一個勁兒地抖動。這時,如果有誰去把他拖開,隨後的慘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但是,那些看熱鬧的人全都中了魔法似的張大嘴巴傻乎乎地樂。而且,幾乎所有的眼睛都流露出近似淫邪的綠光,連眼皮也不眨地死盯住麵條魚那豐腆嬌豔的雪白洞體。
“琢磨你也沒那膽子。”麵條魚三嫂子冷笑。“你有種,跟街坊鄰居們說一說,除了能撒尿,你那玩意兒還能幹什麼?”
“是呀,”人群中突然響起禿二姨的浪笑聲,“扒了褲子,讓老少爺們看看,能不能套上纜繩拴條船?”
“呸——”麵條魚三嫂子說,“誰褲檔破了,露出你這個騷×浪貨來?”這叫作旁生枝節,矛盾似要轉移。但狼牙鱔三哥的臉便紙一般的慘白了。跟著,便見他揮動了手中的刀,而且人群中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喊叫聲。隨之,麵條魚三嫂子往前一撲:“你個殺千刀的,還真下死手呀?!”血光閃過,我當即被嚇得閉上了雙眼。等我被小老鼇拖下屋頂,才知道狼牙鱔三哥傷的不是麵條魚三嫂子,而是他自己。於是,街坊四鄰們便手忙腳亂地抬起血流如注的狼牙鱔三哥往醫院去搶救。後來,他何時出院,又如何離開小嶼,我就不得而知了。何況,此後又有一係列的事情發生,首先是小老鱉的突然失蹤。不久,解放軍臨近小嶼,國民黨的駐軍為加強防務強征所有的漁輪。父親為逃避戰亂,不得不舉家遷往天津……
但有一點卻又是我頗為震驚的,那就是後來得知跟麵條魚三嫂子私通、跳窗逃走的禍頭居然會是狼牙鱔三哥的把兄弟、大漁眼兒海怪馬滄海。而且,就在事發的當天,他便被我父親以海狼公會的名義扭送到水上派出所。他對自己的罪行,似乎也供認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