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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便向漁碼頭走去。剛進港的823號漁輪正在卸魚,除幾個碼頭工人在忙於工作,.船員們大部分已上岸去“接地氣”了。所以,我走遍全船的艙室都不見人影。上到二層甲板的駕駛室,推門才看到高腳凳上坐有一人。由於他麵對繚望窗,所以看不到他的麵孔。
他顯然被窗外的某種情景迷住了。我咳嗽一聲,他竟毫無察覺。我便靠近繚望窗向窗外看去,於是便發現漁港邊緣海灘叢林深處的大破船酒家,以及泊靠在樹叢旁邊的野雞水鴨子船。我甚至懷疑這是一種錯覺,因為解放後野雞水鴨子幾經取締,誰能相信這海邊叢林中還隱藏著她們的蹤跡呢?
“你找誰?”那人突然回頭問。我想說找小蝦米王亦窕,話沒出口卻驚訝得“哦”了一聲,而那人比我更為震驚,他從高腳凳上跳下來便把我拉住了。“小海蛆!”“小老鱉!”“怎麼是你?”“怎麼能是你?’’我們終於平靜下來,久久默然相對,一肚子的話竟無從說起。
後來,我便沉浸到他的故事中……
他說,如果把他當年的離家出走,理解成被學校開除而不想留在小嶼,那是不準確的。其實,從他一懂事的時候,就試圖擺脫那令他終生都為之恥辱的野雞水鴨子船。隻是當時年齡太小沒有能力。他根本就不知自己該去什麼地方,盲目地走嗬走,沿著老漁灣荒涼的海灘直走到大嶼的遠洋輪船碼頭。由於饑渴難耐,便攀著纜繩到一艘外輪上偷東西吃。通往廚房的甲板上有人,他便鑽進高懸在最高層甲板旁邊的備用救生艇中,他知道裏邊一般都貯藏著足夠三四十人的應急食品和淡水。好一頓狼吞虎咽之後,便感到難以克製的疲乏與困倦,於是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凡是遠洋船的備用救生艇,都被防水的帆布艇罩子罩得嚴嚴實實,外邊的人看不到裏邊,他也不知道船在什麼時候離的碼頭。睡嗬睡嗬,仿佛把一輩子的覺都補足了——作為野雞水鴨子船上的亂生仔,生來最為欠缺的便是深夜恬靜而迷人的夢了。
他終於醒過來時,正是個驚濤駭浪的早晨。他發現整個大海都在咆嘯,那金字塔狀的浪峰幾乎要把巨大的船體淹沒。狂風把厚厚的帆布艇罩扯開一個大口子,他甚至能聽到巨輪龍骨的可怕呻吟聲。後來他才知道,船正駛人被稱為海狼三大墓場之一的南中國海。當時所遭遇的又正是那場使呂宋島蒙受數千萬美元損失的歐拉號熱帶風暴,即人們常說的台風臨頭。從來不知什麼是恐懼的小老鱉嚇得躲在艇艙內哀哀哭泣,卻又不敢放聲嚎陶。後來,又睡著了。再次醒來,就更令人恐怖萬分了。他發現黑暗中有一隻極為鋒銳的爪子在臉上觸動,他本能地反手一擊,嘰嘰一聲怪叫便無蹤無影。他掀開帆布艇罩向外窺探,發現滿天的星鬥明亮得觸手可及。正當深夜,船上好靜,隻有黯淡的錨泊燈懸掛在桅頂。他稍稍轉移了下目光,便發現距船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光暈在閃爍。他終於明白船已駛人某個港口,而且正在港口外邊的錨地拋錨。
突然,從艇罩的破口處伸進來一隻人的手,那手抓住小老鱉的衣領猛一用力將他拖出艇艙。當他看到捉他的人是個身材矮小精瘦的白胡子老頭時,他還以為是見了鬼。他想喊救命,嘴巴卻被捂住了。而且一隻小毛猴躥到他肩頭,騎在脖梗上毗牙咧嘴地像要咬掉他的耳朵。後來,那白胡子老頭把他塞進一隻探漁燈的帆布燈罩裏,用繩子係到船舷外,下邊泊靠著一隻小舶板……整整一個星期,他終於被白胡子老頭從關押他的小黑屋中放出來了。他才知道已經到了新加坡。
開始,那白胡子老頭待他很凶狠,慢慢覺得白胡子老頭並不可怕。他尤其喜歡那隻頗通人性的小猴子。每當夜深人靜,白胡子老頭就搖著燦板到紅燈碼頭外的遠洋船錨地進行“海上作業”。所謂海上作業,實質就是去遠洋船盜竊。一般情況下,白胡子老頭輕易不上船。他把燦板搖到大船的錨鏈旁邊,小毛猴便攀鏈而上,通過錨鏈孔爬到船的主甲板,然後把錨機旁的纜繩的尾端從錨鏈孔往大海裏不停地倒嗬倒,直到整盤千斤重的粗大纜繩全部潛人海底。轉天,待那遠洋船啟航後白胡子老頭才搖著燦板去打撈海底的纜繩。開始,這潛水撈繩頭的活兒是白胡子老頭兒的,有了小老鼇後,這任務也就由他來完成
了。坦率地說,開始時他還覺得這種生活神奇而有趣,很快就發現,隨時隨刻都有殺身之禍。不僅要防備海關和警察的搜捕,更可怕的則是一艘叫“鬼船幫”的海盜船……
關於“鬼船”的諸多神秘傳說,在小嶼時就聽狼牙鱔三哥
講過。一種版本是:鬼船存在於非洲南端的好望角。每當海霧
彌漫的時候,過往船隻都會發現一個朦朧而詭秘的可怕船影。
這時,你必須遠遠避開它,否則便會被拖向大海的海底。因為
鬼船是被稱為海狼三大墓場的好望角諸多海狼鬼魂的化身。每
當風暴前濃霧懸浮時,鬼船便顯靈捕捉能使其轉世投生的鬼魂替身。另一版本則說鬼船不在好望角而在南中國海,而鬼船不再是鬼魂,已超脫成了海盜船,這些海盜船比鬼魂的鬼船更凶狠。這一傳說終於被小老鱉所證實。至今,回憶到此小老鱉仍麵色慘白.。他說,這恐怕是他一生最恐怖的一段經曆。那是一天的深夜,他跟白胡子老頭搖著燦板去大船錨地。突然,從外海駛來一隻飛快的機艇。那快艇上站著四個手持砍刀的彪形大漢,隻輕輕一撞,白胡子老頭的燦板便翻了個底兒朝天。然後,四個漢子把落水的人畜全撈到快艇上,那快艇又疾速向遠海駛去。根據小老鱉的判斷,快艇行駛的方向偏北靠近菲律賓或印尼的一個小島。那兒停泊著一艘外形很像漁輪的破舊輪船,上邊亦有埂纜網具,魚貨艙卻充滿血腥味不見一點魚的鱗片。原來這就是令海狼們談虎色變的那種南海鬼船。
鬼船,至今想來小老鱉仍禁不住毛骨諫然.尤其被推向漁貨艙的夾層暗艙時,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早就脫離了軀殼。
他隻記得夾層暗艙不大卻讓人感到神秘莫測。除了那桅燈所及的艙麵,你很難看清陰暗處的準確狀況。 一而桅燈後邊的神完中供奉的既不是普渡眾生的南海大士,更不是香火遍及全球的天後媽祖。仔細看去,居然是一具閃著磷光的真人骸骸::後來,他才得知那是鬼船開創者的遺骸。
咕咚,那白胡子老頭被海盜們踢倒在神鬼前。就在一個為首的家夥要對他施以酷刑時,那隻小毛猴卻躥過去抓傷了他的一隻眼睛。於是, 夕L個海盜擁上來捉住小毛猴要給它點天燈:、所謂的點天燈,就是掀開猴子的頭蓋骨,灌上柴油作燈盞。但是,那首領卻說點.天燈太可惜了。活猴的腦子,卻是一道最難得的一F酒菜。
小毛猴的天靈蓋被掀開了。如果換另外的一隻猴子,小老鱉也許還能承受。但這隻小毛猴跟他已經處得有了感情,在他的心目中早已超出了人與動物的範疇。尤其麵對它那痛苦而絕望的哀求目光,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破碎了。
最最痛苦的自然還是那白胡子老頭。他近似瘋狂地跳起來要跟那些海盜拚命,但不等爬起來便又被打翻在地。更為殘忍的則是,海盜們用匕首刻出一塊雪白的猴腦硬往白胡子老頭的嘴裏塞。那老頭牙關緊閉,於是鋒利的匕首便把老頭弄成個血淋淋的豁子嘴兒。
猴腦吃淨,該吃人腦了吧?眼瞅著這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海盜,小老鱉知道,今天恐怕是逃不出這可怕的鬼船了。
突然,暗艙裏的一串銅鈴叮鈴鈴響了起來。那些瘋狂已極的海盜們頓時安靜下來。跟著,銅鈴又急促地連響了幾次,海盜們便一窩蜂地向甲板上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