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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天的早晨,我們正忙於為二次赴大沙洋裝備漁網物資。這時,公司黨委的辦公室主任大老呂上船傳達一項緊急通知,要求所有在港的船員,集中到公司的大院去開會。

“國民黨的稅多,八路軍的會多。”這是解放前在老漁灣海狼漁花子中間廣為流傳的一句諺語。國民黨的苛捐雜稅自然令人深惡痛絕,而海狼們最休頭的又是開會。尤其大忙的漁汛季節,滿海的魚蝦不去捕撈,非把海狼漁花子們“圈”在一起聽那些早鴨子鳥幹部們絮絮叨叨地訓人整人,誰心裏不厭煩?

“大老呂,”小老鱉說,“你是不是又閑得嘴皮子發癢了?”

“噓!”這位平時頗有人緣的黨辦主任現在也變得一臉的嚴肅:“小老鱉你是船長,說起話來可要注意點影響!”

等人們稀稀拉拉地來到機關大院時,才覺出氣氛不大對頭了。首先是會場布置得頗為隆重,馬滄海的麵孔死板板地沒一絲笑容,他甚至掩飾不住內心的慌亂,不時大聲嗬斥著那些連隊也排不順溜的海狼漁花子。

跟著便是全副武裝的“四清”工作隊人場……

在老漁灣的老海狼的記憶中,類似的陣式還有一次。那就是解放初期的肅反運動,為徹底清查混人海狼中間的“國民黨海員特別黨”,軍管會的幹部把所有的在船人員集中到大嶼的水產幹校,然後又在大門口架起機關槍……

曆史,似乎總喜歡驚人的重複。對於從政治運動的海洋中闖過來的中國人來說,“四清”也許算不上個值得特別去回味的事情,但對於老漁灣的老一輩海狼漁花子們來說,確是又一次早地上的滄海萬世劫。至今回憶起來,仍不免談虎色變。因為這場槍杆子威懾下的政治運動,曾使數百名漁輪公司的海狼漁花子失去了上船出海的資格。

會場的氣氛堪稱殺氣騰騰。工作隊進駐後,第一道命令便是“電台上岸、武器人庫”。通電海上所有的船舶立即返航,而且漁碼頭布滿了挎槍的海軍司令部的軍官和水產部、公安部的幹部。所以,又有人稱其為三部會審。漁輪公司則被紅頭文件定性為“小台灣”。

那些習慣於疏懶散慢、萊鶩不馴的海狼漁花子們眨眼間都變成溫良馴順的小綿羊。他們正襟危坐地盯著主席台上的馬滄海和工作隊的何政委。“同誌們呀,毛主席最近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穿著雪白的海軍軍官製服的何政委說,“你們所有的人都想過沒有,也許,坐在你旁邊的就是個階級敵人,而你還跟他一起吃喝,一起上野雞水鴨子船去打野雞……”為此,他莊嚴宣布:根據市委的決定,漁輪公司被列為全市的第一批“四清”運動重點單位。“從現在起,你不再是船長、大副、指導員和老軌將來是不是,那要看你的‘四清’運動表現……”

會後,全體海狼列隊集中到水產幹校開始停產搞“四清”,並打破原有的船隊建製,變單船為“排”。我們的排長是位海軍幹部,他的名字叫於躍廷。後來海狼們稱其為“魚排”,我則恭而敬之地叫他“排長”。

“喂”,小老鱉在沒人的時候悄悄說,“我早就預感到要出事。你知道解放初那次鎮反抓出多少海員特別黨,槍斃了多少人嗎?”

他聽過來的人講過,幾乎沒有一個人能想到還會被放出來。當時,對許多老海狼來說,所謂的國民黨海員特別黨實質上不過是一張偽海員工會發下來的表格。許多人不認字,表上的字由別人代寫,不這樣就上不了船,所以才糊糊塗塗成了海員特別黨的黨員。

就在大隊向水產幹校開拔時,我卻被“排長”叫出隊列。這可把我嚇壞了。

“跟我走。”排長命令我。然後,就把我領到何政委麵前。

如果我沒猜錯,”何政委用審視的目光打量我說,“你就是小嶼王家大院的那個小海蛆吧?”

我忙說是。

他又問我父親和六叔在什麼地方?我告訴他:父親已離開小嶼;六叔在小嶼解放前夕去了台灣。

又問我為什麼被下放到漁輪船隊當海狼漁花子。我說了我的簡短經曆。

他對我家的情況很熟悉,他甚至明確表態,我父親雖然也有條宏海號漁輪,但與小嶼的大漁霸南霸天有本質的不同。所以,我應該輕裝上陣,勇於揭發公司的壞人壞事。

“聽說,小嶼野雞水鴨子禿二姨的亂生仔小老鼇與你同船?”他問。我忙說是。“還有麵條魚三嫂子的閨女小蝦米也跟你們在一起?”我又忙說是。

“小蝦米病了,”他似乎不在意地問,“得的什麼病?”

“好像是婦女病吧。”

“馬滄海這個人你也很熟,他怎麼到現在還不成家呢?”這個間題就不是我能回答的了。似乎,他也沒想從我這兒得到答案,然後就讓排長領我去水產幹校。

事後,我曾問小老鱉是否認識何政委。他說根本就不認識。慢慢,也就把這突如其來的單獨召見拋在腦後。再說,隨之而來的運動進程也不容我去思考這種不著邊際的身外之事。

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的軍號聲響過,便開始了緊張的“軍事化”生活。說是軍事化,實際上就是個大勞改隊。不許上街不許打電話不許寫信不許到別的排去串門……就連夜間睡覺說夢話都有骨幹積極分子搞監聽。如果誰被內定為重點人,則工作隊的幹部就睡誰上鋪,枕頭下的手槍還大張著機頭。

我最休頭去參加什麼憶苦思甜會。因為,凡憶苦者除控訴大漁霸南霸天,再就是我們王家大院,我的父親和六叔。頗令人難堪的是,我那一向道貌岸然的父親和六叔,不僅妻妾成群,還是野雞水鴨子禿二姨的常客。

小老鱉似乎並不在乎,但這隻是表麵的一種假象。我太熟悉他的表情了。當那些曾踏破禿二姨船艙的老海狼們也惡狠狠咒罵禿二姨對他們進行腐蝕時,他眼睛深處的悲憤與痛苦隻有我才能感覺得到。

如果僅僅發自於階級鬥爭的理論批判也就罷了,誰知後來,矛頭開始指向馬滄海。“四清”運動算是進人高潮。

先是排長找我談話,他讓我揭發馬滄海都幹過什麼壞事。我說不知道。他便威脅說:若不劃清界限,我的問題便有可能

向敵我矛盾上發展。迫於壓力,我隻得揭發早年他跟麵條魚三

嫂子偷情,以及後來發生的那個桃色血案。

“這些陳年爛蝦醬還用你揭發?”排長不耐煩地說。他明確指出,要揭發現行的。

我說,他確實沒有別的問題了。

“難道,除了麵條魚,他就沒跟別人好過?”

我說沒聽說過。

排長的臉拉長了:“你回去好好想想。”

“回去想”,是小嶼“四清”運動隔離反省的代名詞。就在我回去想的同時,小老鱉也被告知回去想。由於“回去想”的那個大庫房緊貼海邊,夜晚想煩了就去眺望水平礁的燈標消除煩悶。那是一天傍晚,我正在海邊走來走去,突然,小老鱉向我跑來。他說,他被隔離在距此不遠的庫房辦公室內,他是趁看守的骨幹積極分子去吃飯才溜出來的。他說,這鬼地方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弄不好,我們倆都會像當年抓海員特別黨那樣被送到勞改農場去。

“你恐怕也太悲觀了吧?”我說。

“你怎麼還在做夢呀?流氓壞分子的帽子就懸在你腦門上,怎麼還傻乎乎的自覺挺不錯?”

“憑什麼說我是流氓壞分子?!”我對他的話很是莫名其妙。

“就憑水上派出所把你記錄在冊就夠啦。你說,怎麼就那麼傻,放你出來還在底案上畫押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