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排長於躍廷回來,已是馬滄海去世後的第三天。

對馬滄海的死,他感到意外,卻並未表現得大驚小怪。他說,醫學上早就宣判了他的死刑,竟又“死緩”了這麼長的時間,不能不說是他的萬幸。但若說萬幸,又並不值得慶幸。死罪活受,還真不如一下子就伸腿瞪眼兒——免得無關的人陪著他活受罪。

他亦感慨,馬滄海終究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此這般地糟蹋了自己,決非他個人的遺憾,也是漁輪公司的一大損失。

馬滄海的案子總算是可以劃句號了。他說:過幾天就離開這個連兔子都不屬屎的地方,回公司機關去接受新的職務任命。當然,這兒也不是一點值得留戀的地方也沒有,一旦政局緊張,人人感到自危的時候,這裏就是難得的一處避風港。

“你讀過陶潛的(桃花源記》嗎?”他問我,眼睛卻意味深長地看著啞巴嗽哈。

“豈止讀過——”我說,在考察隊的時候曾去過幾處傳說的古桃花源遺址。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慨歎,“文章妙不可言,實際又可悲可憐。假若這兒就是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讓你在這裏寂寞終生,你會變成什麼樣子?’’說著,又意味深長地看著啞巴傲哈,“喂,你的狗又跑回來啦?”

“傲哈。”啞巴傲哈低垂著頭說。

“唉,”排長感歎,“狗通人性,在外邊流落多久,最終還得落葉歸根……”

我大惑不解地看著排長於躍廷。幾日不見,他仿佛又變了一個人,不僅言談話語閃爍其辭,就連坐臥舉止也跟以前的排長截然不同。我似乎又看到他頭戴大殼帽身佩手槍威風凜凜進駐漁輪公司的形象,跟我的談話自然而然又是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態。談到夏連仲的時候,他更是不屑一顧的樣子。他說,早就知道這種人也不會有好下場。

“你還記得那次在大破船酒家海邊叢林的事吧?”他問我。

“你是說水上派出所搜浦野雞水鴨子?”

“對。大金牙的狐狸尾巴,就是那時候露出來的。”

他說,最早引起懷疑的還是工作隊的何政委。他在審閱“四清”揭發材料時,得知夏連仲長時間去野雞水鴨子船摸底,據他自己講,是為深人了解馬滄海宿妓漂娟的淫亂活動。那次水警大搜捕時,馬滄海確實也在禿二姨的船上——由於他溜得快才成為漏網之魚。何政委想,雖說偵察人員打人虎穴多有先例,但到野雞窩去臥底兒的風流奇案還沒聽說過。何況,老鼠沒逮著貓先被夾住了。何政委曾決定對夏連仲也進行必要的專案審查,但有關領導堅決反對,怕如此這般,會幹擾運動的大方向。為此,大金牙夏連仲更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俗話說,人不報應天報應,大金牙夏連仲也沾上了“不死也得脫層皮”的“花柳病”。

“他得的也是下毒?”我問。

他搖頭說,大金牙跟馬滄海不同。他還沒染上三鞭九烈的毒癮,隻是一般的髒病,還沒到毒火攻心的地步。

“就是治好,”他幸災樂禍地說,“那張臉也讓他丟盡了。再說,大老呂一下台,還有誰給他撐腰?”

“大老呂又怎麼了?”我吃驚地問。

他說,從他上台那天起,船就一艘艘緊跟著出事,光是淹死的海狼漁花子,就足夠一個排的建製了。每次海難事故都直接驚動到中央領導人……上邊追究下來,市委不拿他去頂缸又能找誰呢?

“誰來接他的差事呢?”我問。

“你想,還有誰能勝此重任呢?”

“何政委?”

他說沒錯。關於何政委的問題,市委早已有了結論: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薑,還是老的辣喲!”他不無歎服地說,與何政委相比,大老呂和馬滄海都顯得“毛兒嫩”了。就說這男女關係的作風問題吧,誰敢保證哪隻貓不去偷吃腥物?隻是有的貓叫,有的貓不叫。隻要你悶頭不語死不認帳,誰又能在那些野雞水鴨子身上找出牙印兒?

“算啦算啦,”他說,“這官場上的事兒呀,我也看透啦。還是讓咱們想想,怎麼處置馬滄海這塊臭肉吧。”

“要不要請示一下公司領導?”我問。

“一個個亂得像走馬燈,大海裏的魚蝦都顧不上撈,誰還顧得上咱這缸爛蝦醬?”他用調侃的口吻說,“可惜我不是醫學院的教授,否則,把這家夥製成病理標本,專門用來研究這些稀奇古怪的爛髒病,還是挺有價值的。”

根據排長的意思,在貝殼堤外的鹽堿灘上掘個坑,把馬滄海草草掩埋也就算了。我和啞巴傲哈都表示反對。土葬需要棺木,即便是幾塊薄板,也要懂點木工手藝。而我們三人,除了用斧子劈木材,連一般的木匠家什也不會使。若不用棺木,草席一卷往荒灘野地一扔,被野狗撕爛了,不僅於心不忍,也太有點慘無人道了。

“依你們,”排長問,“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說:“最好是海葬。”

“往大海裏一扔?”排長終究還是多半個早鴨子,對海葬頗不以為然。

“那也不是隨便一扔呀。”我向他講解海葬的特殊葬儀。他聽了,依然遲疑不決。

“聽你一說,海葬的規格也不低呀?”

“那當然。”

他連說不妥。理由是:若傳揚出去,有些人會說他敵我不分,雖然馬滄海尚沒判刑,也沒戴上壞分子的帽子。另外,屍人大海便杳無蹤跡,將來有人前來查驗,又拿什麼來作證據呢?猶疑再三,最後還是同意了我的意見。他說,馬滄海再不好也是個大漁眼兒呀,死得其所也不為過。對外要統一口徑說是拋在荒灘上了,想驗屍就去找那些野狗吧。

可是,沒有燦板怎麼將屍體送到防浪壩外舉行海葬儀式呢?顯然又是一個難題。啞巴嗽哈用筆在紙上寫道:我能送他上路

然後,啞巴傲哈找來一條船用的帆布麵棕褥子,把裏邊的紅棕掏出來,帆布褥就成了絕好的一條盛屍體的袋子。他去舊工房找來一塊拆船板作托屍板,將屍體裝入屍袋用漁網線封口,再把屍袋用白棕繩鎖在板上捆牢,頭部板縫間固定一根細篙杆子用來懸掛桅燈,然後抬到海邊推向大海也就功德圓滿了。

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黑夜,海麵的風力不過三級,恰巧是順風,是海葬最難得的好天氣。

突然,我眼前浮現出小老鱉講述的大漁眼兒海龍王去世時海葬的神秘情景。與其相比,雖說都死得極為可悲,但海龍王比海怪馬滄海要多出許多悲壯慘烈的氛圍。首先馬滄海沒能像海龍王那樣在正常的航行當中終止自己的生命,其次海龍王也不像馬滄海那樣憾恨而死;海龍王若真的在天有靈,也比馬滄海早日得以超脫。

托屍板下水了,悠悠然有若一葉輕舟。

突然,我打個冷顫,仿佛又看到“四清”運動動員大會的駭人場景,主席台的天幕猶如麵前的廣闊夜空,邊幕垂懸的條幅上的黑體大字微微搖晃著:

借問瘟君欲何往

紙船明燭照天燒

記得,當時曾覺得這場景很像什麼時候做過的一個夢,想不到這奇怪的錯覺,會在今夜神秘地得以應驗。

托屍板原地漂浮不動,篙杆上的桅燈卻越著越亮。

“扯淡。”排長不耐煩了,“就是活人躺在上邊,這爛木板也漂不出防浪壩去呀!”

“傲哈傲哈——”響起啞巴傲哈大聲的吼聲。原來那狗不知什麼時候已潛人水中,用嘴推那屍板,同時,距離狗頭一米多遠的地方,銀色的水花飛濺四溢,還出現幾條鼇魚緊緊尾隨著。

啞巴傲哈也下水了,他用手推著托屍板向外遊去,狼狗四爪猛刨為他護航。

我被這奇異的情景驚呆了,直到桅燈的亮點漸漸消失。我聽到排長於躍廷長長地喘了一口大氣。

“唉,”他慨然歎息,“難怪馬滄海對他這麼好……”

“誰?”

“還能是誰?”

“你說啞巴傲哈還是那條狼狗?”

他不否定亦不肯定,更不區分界定。好久才說:“可惜呀,可歎!”

我不懂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想請他多作解釋。我心緒紊亂,很希望能獨自一人什麼也不想地坐在岸邊。

然而,頭腦一片空白之後湧現的卻是更煩雜不堪的千頭萬緒,不斷浮現出遙遠的記憶中許多剪輯錯了的畫麵。這當中既有海怪馬滄海,又有狼牙鱔三哥;既有小蝦米王亦窕,又有麵條魚三嫂子和小老鱉……人間萬象猶如快速翻滾的萬花筒令人眼花繚亂,不可思議。

天亮了,太陽由東方升起,我相信這一景象並非出自幻覺。

“這家夥不會畏罪潛逃吧?”排長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你說誰?”

他不回答。

“你坐下來歇會好不好?碼頭快讓你踩塌啦。”我說。

他依然不安地向防浪壩外眺望。

突然,我聽到腳下傳來沉重的喘息聲。往下邊看去,原來是啞巴嗽哈攀著護岸的木楞子往上爬呢。

“快幫他,”我喊排長,“啞巴一定累壞啦。”

啞巴傲哈確實已精疲力竭,我和排長把他拖上來時,他像攤稀泥倒了下去。

“怎麼才回來?”排長板著麵孔吼,“你這老家夥是不是想乘機開溜?!”

啞巴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你想逃,沒逃成是不是?”

我驚詫地看著排長於躍廷。

“起來,”他用腳踢啞巴傲哈的屁股,“啞巴就算真的,裝傻充愣可沒你好果子吃。”

聽他話裏有話,便問到底怎麼回事?

“該你知道的,就問。不該你知道的,告訴你也是個病。”這話好像何政委最愛說。

啞巴傲哈從地上爬起來了。

“那狗呢?”我突然發現狼狗沒回來。啞巴傲哈揮手向大海一指,悲哀地搖了搖頭。

“它被淹死了嗎?”

他聳聳肩,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你們遊出淺海區了嗎?”

“嗽哈。”

“海流子猛嗎?”

“傲哈。”

海流子猛,托屍板便會被衝向深海老洋。我放心了,但那已然衰老的狼狗是否也會被海流子卷走,就連啞巴傲哈也難以斷定。

回到宿舍,排長於躍廷先找我單獨談話,然後又跟啞巴傲哈談話。

他對我說,本來他在公司還要多待幾天,等何政委正式官複原職後另作安排,同時研究馬滄海的專案如何結案。

突然收到中央有關部門下來的一份文件,文件說,在漁輪公司有個被人稱為啞巴傲哈的人已被有關部門尋找了多年。公司黨委見到通知,要立即將其調回機關,然後,再由有關部門做適當處理。

這份文件經臨時主持黨委工作的一位副書記閱後,決定由排長於躍廷完成這一使命。其實,上一次啞巴傲哈被叫到公司,就是有關部門對他的初步鑒別。

他不敢說啞巴傲哈是個什麼人物,但從經辦的安全部門插手此事來分析,其背景肯定非同尋常。排長於躍廷深感關係重大,回來以後絲毫不敢走漏風聲——恰巧又得知馬滄海病故,不得不先處理喪事。

“難道他是特務?”我問。

他說這不可能,若真是特務間諜,有關部門也不會當甩手掌櫃把這種機密大案丟給他幹。再說,馬滄海與啞巴嗽哈的關係如此密切,他作為黨委書記,包庇敵特,怕借個膽子給他也不敢。

“那可是份機密文件,”排長於躍廷用近似替告的口吻說,“你爛在肚子裏也不能講。我告訴你,是因為何政委說過:你雖然出身剝削階級家庭,你父親還是同情革命的。”

他說,他這樣做,不僅由於他個人對我的印象不錯,同時他又是代表組織的,希望能意識到組織對我的信任——家庭出身看本人表現麼。

“我走後,”他說,“這兒就剩你自己啦。在新的領導到來之前,你就是新漁港臨時負責人啦,我相信你一定會很好地完成這個光榮任務。”

我說排長請放心。“還有個情況要跟你下點毛毛雨,”他說,“這本來是不該讓你知道的,但我還是寄希望於你。”我緊張地等他下毛毛雨。“你跟小老鱉是鐵哥們兒對不對?”

“瞧你嚇得臉都白了。我說你跟他是鐵哥們兒,指的是過去,你最近已跟他劃清界限了,是不是?”

“……是。”

“劃清界限就是好同誌。如果再反戈一擊呢,還會立功受獎。但是,我走之後,他突然流竄到這裏,你該怎麼做呢?”

“向排長報告。”

“我在時向我報告,我若不在呢?”

“給公司打電話。”

“給公司打電話?”他作思考狀。“對,可以用電話聯絡,但是,一定要跟我保持單線聯係。懂嗎?”

“請排長放心。”

他把啞巴嗽哈帶走了,同時也帶走了我的心。現在,偌大一個新漁港碼頭區,就隻剩下我獨自一人。

我終日裏像丟了魂似的到處遊蕩。

我為啞巴傲哈所困惑。我在冥思苦想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另外,還有小老鱉,排長於躍廷那神秘兮兮的情態又意味著什麼?

百思而不得其解,甚至越想越糊塗。

後來,當我得知“四清”運動對小老鱉的結論不僅是內定的“壞分子”,還是“特嫌”時,我不能不驚駭萬分!直到“文革”結束時,小老鱉的問題才得以解脫。懷疑他特嫌的根據是:曾叛逃到國外,並參加過鬼船的黑社會組織,最後又潛回國內,不是特嫌又能是什麼?

最為遺憾的是,啞巴傲哈被排長帶走時,連說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我從他的眼神裏發現,他確實有話要跟我說。

他戀戀不舍地向防浪壩外眺望,排長緊盯著他,怕他跳海跑似的。

排長於躍廷和啞巴傲哈走後,我就盼著公司再派人來。一個星期過去了,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還不見來人。沉不住氣,我決定回公司去看個究竟。另外,長時間與外地的家人不曾聯係,順便看一下是否有我的信。

這天一早,我離開新漁港往市區方向走。開始還不覺有什麼異常,接近市區時感到氣氛頗為緊張。雖然這一帶的行人車輛平時就冷落稀疏,但往北往南去的供銷社和水產供銷公司經營部的汽車則川流不息——他們是去沿海漁業大隊收購水產品的,市裏的副食品供應由他們來完成。

今天的車輛很少。偶爾有汽車馳過,上邊裝的不是魚筐魚箱子或魚桶,而是坐著許多穿綠軍裝的青年學生,個個左臂上佩著醒目的紅袖標。由於汽車疾馳而過,看不清袖標上印著什麼字。

我猜想這些學生是去軍訓,又覺得不太對勁兒。我在校時曾參加過軍訓,雖然教官再三訓示要注意紀律,要強調嚴肅,但總是嚴肅不足,歡樂有餘,嘰嘰喳喳的像一群小麻雀。這些汽車上的學生,個個滿臉殺氣,頗像刑車後邊的押解部隊。

進人市區,已近黃昏,遠遠可見大破船酒家那片莽叢林,雖疲憊不堪卻驟然間精神振奮,因為穿過林間的小路,便能見到我所熟悉的漁碼頭了。

陣陣晚風吹來漁碼頭的腥鹹氣息。

走著走著,不覺停住了腳步。我看到大破船酒家的門開著,出出進進的盡是些綠軍裝紅袖標的青年學生。

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了我一下,回頭一看,竟然是排長於躍廷。他的表情極為緊張,把我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

“你什麼時候跑回來的?”他低聲問我。我說,一早離開新漁港——他不等我說完便說:“千萬別去公司大院,千萬!”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發生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再具體,他似乎也不太清楚,隻知道從中央到地方,上上下下都亂成一鍋粥。由於老漁灣一帶地理位置偏遠,消息較為閉塞,所以真正亂起來,是北京和省城的紅衛兵大學生到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