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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每隔一兩天我便去燈船上做客。開始,隻是跟這母女二人漫無邊際地窮聊。後來發現,她們並不喜好閑聊。尤其馬老師,病臥在床還不停地整理、抄寫資料,稍有空閑,便讀那些永遠也讀不完的書。大部分書都是外文版的,有英文,亦有日文。我頗為驚奇。在我的記憶中,馬老師隻有一般的師範水平,別說閱讀外文資料,就連一般的ABCD也認識有限,日文就更不是一般小學老師所能駕馭的了。娟代告訴我,這一切均來自娘的自學。從她呀呀學語時,就見娘哇哇呀呀地背外文字母和單詞。她的老師,開始是她爸啞巴嗽哈,後來,因為爸是啞巴,隻能紙上談兵,便向那些下放到燈船參加勞動的工程師和技術員們認真求教……
“有其母,必有其女呀。”我用調侃的口吻說,“你也應該是個假洋鬼子啦。”
她捶了我一拳頭。
她說,這一點也確實應該感激娘的幫傳代。從小就跟娘哇哇呀呀地胡攪蠻纏,後來學外語就不覺費力。尤其是日語——她得意地告訴我學起來比中國話還容易呢。
時間越長,我對娟代就越是不敢輕視。尤其麵對那兩隻水靈靈的黑眼珠,便感到那是多麼的清澈,像深不可測的無底深潭。
深夜醒來,麵前漂浮的經常是娟代的兩隻大眼睛。
後來,似乎有一天不見娟代便好像丟了魂兒。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迫使下,經常癡呆呆地蹲在玻璃棚子外邊眺望水平礁燈船。有時會突然湧現出許多無端的恐懼,比如,這港池的堅冰會不會突然斷裂,使我再也見不到娟代,萬一再發生類似大沙洋滄海萬世劫那種特大海嘯,小小的燈船是否會被巨浪吞沒……
對外界、對公司的諸多憂慮反倒無暇顧及。事實上,我也真的被喧囂瘋狂的大千世界遺忘了。整整一個冬季沒人到新漁港,我也不曾向港區外邁出過一步,就連燈船的給養船也有好長時間沒來了。娟代和我一樣,似乎也把外麵的世界遺忘了。
“你幹脆就住在燈船上吧。”就連馬老師也這樣說。
“來吧,”娟代說,“省得你在那兒孤家寡人的守空房,饑一頓飽一頓的。”
直到今天,回想那段生活仍然是人生最令人陶醉的一段時光。
我仿佛又返回陽光燦爛的童稚時代,無優無慮地嬉戲在小嶼大破船的沙灘礁石群間。
我記得小嶼最冷的時候也凍海,而且一凍就是幾十海裏。所有的船舶一夜北風吹過,突然就被死死地凍結在冰海裏。人們那種惶恐驚懼的神態,使整個漁港都陷人哭笑不得的無奈境地。
不過很快整個港灣又都騷動起來,所有的野雞水鴨子都花枝招展地奔走於大船小船之間。更奇巧的是,把那輕飄飄的水鴨子船拖到冰上當冰排子,篙杆子在冰麵上用力一點,雞船、鴨船便在冰上吱吱呼嘯著飛馳而去。
那時候老漁灣一般的漁港沒有破冰船,想急於出海的,便花大價錢雇港務局的“拖頭”,也就是大馬力拖輪去軋冰。之所以不能稱其為破冰船,因為拖輪的船頭不像破冰船由雙層加厚的鋼板焊成,它隻能把壓艙水調整到船頭高高揚起,船退到距冰層邊緣幾百米或更遠的地方,然後再全力衝到冰的上邊。於是,拖輪便依靠自己的重量轟隆隆把冰軋碎。
即便真正的破冰船,工作原理也是以軋為主。世界上,哪有如此大的輪船能把整座冰海撞得粉身碎骨呢?
在冰上鑿洞釣魚可謂其樂無窮,隻消在魚鉤上掛隻小魚或小蝦,便會有大鱉魚上鉤。那些魚在水下憋久了,由於缺氧便爭先恐後地向洞口擠來。
我和娟代就經常去鑿冰釣魚。
在燈船附近的冰麵上釣的鱉魚,比新漁港港池的鱉魚要大得多。娟代說,她見到一條龍青鱉起碼有五六噸重,圍著燈船轉了一個多星期,嚇得她不敢駕舶板去玻璃棚子。
冰海,還不算最令人驚心動魂的自然景觀,在小嶼,最壯觀的是海上的冰塔林。記得一年冬季,小老鱉天不亮時就把我喊醒了。我跟著他往海邊跑,跑到碼頭就傻眼了。原來,所有的進港或尚未進人港池的船一夜之間都變成一尊尊巨大的神秘冰塔。透過晶瑩的冰層,看那左紅右綠的航行燈,就像一塊塊絢麗無比的紅寶石和藍寶石。而且,其中不少的船舶由於甲板冰層分布不平衡,船體竟在悄悄傾斜、下沉……整個漁灣籠罩著驚人的恐怖氣氛。
原來,風卷著浪花從船的一邊撲來,迎風的一麵一著水即凍成厚冰,而且一層層地迅速加厚,背風的一側卻不曾結冰,所以船體失去平衡發生傾斜。
當然,若想不被海冰壓翻壓沉,船舶在航時就應該百倍地提高警覺。一旦發現甲板上浪有結冰的現象,就該動員全船的海狼用一種專用的木錘將冰甲及時排除。
雖然,大海冰封萬裏是個很壯偉的景象,但對老漁灣的海狼漁花子們來說,卻隻能是災難,而且,幾乎每次的凍海都曾使無數的海狼喪失了寶貴的性命。
那麼,就連黑潮黑水流這樣的巨大熱流都不能將堅冰排斥於老漁灣之外,這詭橘玄奧的秘密不能戳穿,還有什麼資格去侈談將老漁灣拓展為全球最大的藍色牧場呢?所以,啞巴傲哈便把這一重大科研課題交給了馬老師。因為,馬老師所在的礁尾燈船更便於觀測百裏水平礁對老漁灣的生態影響。黑潮黑水流是否也受百裏長礁的影響?這也是有待於馬老師去摸清的。
慢慢,我也被這玄奧難解的課題迷住了。而且,將我深深迷住的不僅是冰海奇絕的自然景觀,還有馬老師的關於冰海的古老神話傳說。例如,《小嶼誌異》上亦有記載的“蒼彎鎖玉龍”。馬老師說,所謂的蒼彎,就是鍋盔狀的大海冰蓋。你若麵對大海凝聚心神意念,你會有一種天海洪荒混沌難分的虛幻感覺。這恰如在萬米高空飛行的駕駛員,最為恐怖的便是驟然之間分不清何處為天何處為海!那麼,何物又為玉龍呢?據說,玉龍即東海龍王的二太子。也有人說不是東海龍王,是神話傳說中的那個“龍生九子皆不成龍”的那個老龍王。龍生九子皆不成龍,又都變成何物?即:大太子鼓晨:能負重,狀若烏龜,被老龍王派到寺廟去馱碑。即是海狼漁花子們所說的“王八馱石碑”。二太子貝晨,喜歡舞文弄墨,凡石碑上的經典篆刻多經他的潤色,所以附庸風雅地攀伏在石碑的額頭。蝮為三太子,好水性,卻又經不起滄海萬世劫之類的狂濤巨浪,充其量隻能算個早鴨子,在旱地橋洞卷麵上權且風流,也不枉人世一回。四太子嘲風、五太子嘀峋、六太子蒲牢、七太子狡貌……因為都不是“蒼彎鎖玉龍”的關係人物,且名字又多怪僻難記,則不多敘述。馬老師說,根據她的推論,二太子貝尺為玉龍的論點不合乎邏輯。若講氣質,那玉龍當是大太子最晨,因為唯有這家夥才“狀若烏龜”,恰恰與滄海之下有神龜的古老傳說相吻合。那麼,蒼彎又為什麼要鎖玉龍呢?若根據《小嶼誌異)等諸多資料的記載,凡老漁灣凍海,又都在“滄海萬世劫”的災難出現之後。所以,玉龍當遭懲罰,其原因也就不難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