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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萬萬不曾想到,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風竟然是老漁灣百年不遇的特大冰淩潮的一個前奏。
若按季節,似乎還不到桃花汛的解凍季節。然而由於黑潮暖流的作用,大冰汛突然降臨了。
當時,大嶼、小嶼,乃至偏僻的北海灘漁鋪,都在忙於“文革”最狂熱的派性激戰之中。所以,這場本可以預防的自然災害,發生前竟然連個最普通的預報都沒有。根據事後有關部門的調查,冰淩潮在老漁灣沿海所造成的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幾乎要等同於“文革”前的那場大海嘯。
那突襲而來的冰汛,至今想來仍心有餘悸。
按說,我對江河冰訊是不陌生的。當年在考察隊,我曾經曆過不下十餘次的江河冰汛狂潮。一次在一條大河的上遊山穀中行走,突然足下一米厚的冰層斷裂,若不是橫擔著測量標尺,我早就被冰下的潛流卷走了。還有一次乘狗拉的雪橇,江麵的冰蓋突然破碎,狗落人冰河,我卻被甩到岸邊。最驚人的莫過於黃河下遊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冰災,上遊數萬塊冰淩勢不可擋地衝來,前麵的冰堵塞在橋徽之間,後邊的冰一層層往高處堆積,於是大橋和堤岸劇烈地顫抖不止。
於是,用飛機和大炮轟炸河中心的冰淩,或調工兵投放炸藥包去爆破巨大的冰山。當億萬噸的冰淩終於潰散時,天地皆為之震撼不已。
那終究是陸地旱鴨子所能駕馭的江河湖泊,對浩瀚無垠的海洋來說,飛機和大炮就顯得極其渺小了。
那是轉天晚飯之後,我跟娟代忙著給馬老師熬藥。從那次砸冰之後,馬老師的病曾幾次告危,幾乎所有的所謂特效藥都用盡了,病情仍不見明顯的好轉。但她依然堅持帶病工作。因為,經過繼續對海水的監測,又發現海水的溫度不僅比往年同期高出一攝氏度左右,而且,還有不斷上升的趨勢。如果海水的溫度持繼上升,這也不是一種好現象,何況任何一點細微的生態變化都將對蝦苗的繁殖產生巨大影響。而老漁灣所特有的斑節蝦,一生之中隻有一次生兒育女的能力。交尾的過程也極為複雜。產卵和蛻變,對生態環境的需求也極為苛刻。
這時,馬老師又分析,是黑潮黑水流在作祟。發源於孟加拉灣的黑潮暖流的水溫驟然升高,多因呂宋島的火山活動,或二十年一周期的“聖嬰”——即愛厄尼諾現象所影響。
根據(小嶼誌異)的記載,因愛厄尼諾誘發的赤潮近百年間共有三次。每次赤潮發生,海浪卷上沙灘的死魚都順風臭出幾十裏,對老漁灣的小氣候造成的危害更難以估量,就連正常的潮汐運動也不規律了。
當時,砂鍋裏的中草藥尚未煎好,我和娟代默默凝視噬噬作響的蒸氣,馬老師處於似睡未睡的朦朧狀態。突然,我覺得船體顫抖起來,那殘存的幾條固定船位的龍須錨鏈又發出驟然繃緊的咯咯響聲。我本能地跳起來。推開艙門看去,海水已與舷幫持平,船頭部分的甲板亦被淹沒了。
我的第一反應便是:船在下沉。接著又自我否定,因為燈船在拖錨後始終保持著平衡的狀態。再說,船沒有再發生拖錨的跡象,不可能出現觸礁的事故。既然船下沉的可能性被排除,出現這種怪異現象的唯一解釋就是海平麵的驟然抬升。
若真是海平麵出現了反自然的突然暴漲,除了神秘的愛厄尼諾在搗鬼再也沒有更好的解釋了。因為,凡愛厄尼諾出現時,太平洋便會變得西高東低。但是,我很快又否定這一幼稚的推論。即便是愛厄尼諾在搗鬼,誰又能相信整個太平洋會驟然間漲高二三米呢?何況,照此邏輯,位於太平洋東部的老漁灣的海平麵本該降低才是。現在驟然上升,又該作何解釋?
或許是海嘯之類的風暴潮又在興風作浪?我不禁又想起大沙洋之行的那次大海嘯。若再來一次人力不可抗拒的滄海萬世劫,可就真的在劫難逃了。
娟代也出來了,她說:“你聽又有什麼在響?”
“哪兒?”
“遠處的冰麵——”
“好像有誰在砸冰呢。”
“是冰流子!”娟代驚呼,“你看呀,整個冰層向我們流過來了。”
哪裏還是什麼冰層?原來那光滑而厚實的大冰原,早就破裂成數不清的大小冰塊,猛然看去,會認為有誰為冰層雕刻了許多奇妙的花紋。仔細辨別,每條紋路兒都是凍僵的凶惡水蛇。
原來,所謂的海平麵的驟然升高是冰原融化所形成的冰淩堆積所致。
就連似乎從不知什麼叫害怕的娟代也有點手忙腳亂了。她一會兒讓我去鬆龍須錨鏈,一會又讓我去加固兩舷的膠皮靠幫。但是,冰流子過來時險情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首先著力的兩根龍須錨鏈,因為超負荷而轟然繃斷了,船體立時失去平衡,把左舷最薄弱的船體暴露給比刀鋒還要厲害的大冰排。接著綁紮膠皮靠幫的鋼絲繩被切斷,沉重的靠幫沉入海中。而後,便是堅冰與鋼鐵的較量,足有一公分厚的船體鋼板,很快被流動不息的冰淩切割出深深的傷痕。
“船艙漏水了!”娟代驚呼,她讓我用木楔堵漏,但漏洞不斷擴展,常規的救險措施很難奏效。這時我突然想起狼牙鱔三哥講的一段故事。
那是一次長達半年之久的遠洋航程,船駛近大西洋的一個無人小島。突然,船劇烈震動了一下,船長聽到一聲可怕的斷裂聲。開始時,他懷疑船觸礁龍骨折斷了。他命令狼牙鱔三哥下艙檢查,當時狼牙鱔三哥還沒成為大漁眼兒,隻是個一般的水手。他下到艙底便驚呼大事不好,原來船底被一條巨大的劍魚截了個大洞。凡是海狼漁花子都知道,大西洋的劍魚頭部的長劍極為堅硬,別說一般的木殼船,就連裝甲極厚的軍艦也會被戳穿,這在遠航資料裏是多有記載的。
當把劍魚的長劍除掉,又發現洞口附近的焊縫也撕裂了。海水凶猛地噴人船艙。由於破損的位置很難采用常規補漏的救急措施,船長亦束手無措。這時狼牙鱔三哥扛來一袋又一袋麵粉,將麵粉堆砌在漏洞上。那被海水泡濕的麵粉立刻勃勃糊糊地與艙壁吸附在一起。
堵漏成功了,狼牙鱔三哥被提拔為水手長……
“娟代,”我問,“船上的糧食多嗎?”
她說多的很。於是我便去扛麵。
但是,船的破損不是圓洞也不是長長的裂縫,一個不小的三角口子僅靠麵粉袋子是堵不嚴實的,便在麵袋兒的外邊再加上棉被。
然後,再排除艙底的積水。由於燈船沒有動力設備,隻能靠人工壓把式的水泵往外排水。站在甲板上用力啟動笨重的水泵壓把,一會兒就大汗淋漓。若不是海麵上突然起風,冰淩潮又轉變了方向,就是燈船不被冰淩摧毀,我和娟代也要被活活地累死。
海水似乎已在悄悄降落……一那勢不可擋的冰淩潮卻依然雷霆萬鈞地流動著。
望著遠去的冰淩潮,我說娟代你看看馬老師怎樣了?怎麼這麼久沒聽到她的聲音?娟代搖搖晃晃地向船艙走去,眨眼工夫便聽到她驚慌的喊叫聲。
“你快來呀,我娘不行啦。”
我跑進船艙,見娟代緊緊樓住馬老師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著,直到她睜開眼睛:“傻丫頭,你喊什麼……”她說。我和娟代在外邊搶險她很清楚,她想掙紮著下去幫忙,兩條腿卻不作勁,於是便想到啞巴傲哈,若他還在何至於讓兩個孩子這樣擔驚受怕呢?後來,不知怎麼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我做夢……”
她說又夢到了童年,夢見她那苦命的娘。
從她斷斷續續地敘述中得知,她娘本出身於一個貧苦的北海灘漁民家庭,由於貧窮,被父母“典當”給小嶼當鋪的老西子當小老婆,生下孩子不久,便被大老婆虐待至死。
她隻見過娘的照片,娘長得很漂亮。
“娟代,”她抓住女兒的手說,“你雖然跟娘受了不少的苦,但你比娘幸福。因為你還是個有娘的孩子,有娘疼你。”
“娘,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吃的。”
“娘不餓……娘隻是困……”
“我給你吃安眠藥,你舒舒服服地睡吧。”
“睡著了,也還是做夢,夢得好累……還不如娘兒幾個說說話呢……,,
她讓我也坐在旁邊,她問我今後的日子打算怎麼過?我說,若有可能,將申請調到燈船上來工作。
“你說的是真心話?”
“我發誓。”
我告訴她,這個問題思考已不止三天兩日了,既然漁輪船隊已沒有我的立錐之地,我還賴在漁輪公司幹什麼呢?何況,我對老漁灣的對蝦人工養殖的試驗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恐怕不僅僅是這些吧?”她微笑著盯住我的眼睛。“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喜歡上娟代了?”
不等我回答,娟代嚷起來了:“你怎麼不先問我喜歡不喜歡他呢?”
“你想什麼,娘甭問也知道……唉,如果你們能一輩子生活在一起,娘也就無牽無掛啦……好啦好啦,我還真有點餓啦,娟代給我弄點吃的吧。”
“你想吃點什麼呢?”
“好久沒吃炸廷巴軸兒啦。”
這頓飯,她吃得好香。
這天晚上,我卻睡得極不安穩。
我必須認真思考自己的生活道路。雖然我跟馬老師明確表態要在燈船上紮根,要為海蝦人工養殖的科學試驗奉獻自己的青春,但真正做到這一步,卻要終生經受苦行僧式的生活考驗。
吱呀——艙門推開了,我聽到娟代的腳步聲,我閉上眼睛打起呼嚕。
我感覺到她輕輕坐在我的身邊,從那輕柔的鼻息中知道她在凝視我的麵孔。
我突然產生出一種莫名的衝動,隻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我本能地伸出雙臂——
“啊喲——該死的,嚇我一跳!”
我迫不及待地用嘴去捕捉她的嘴唇,她隻掙紮了一下,便發著狠兒地咬住我的舌尖兒。我想喊舌頭被咬出血啦,卻難以出聲。於是便任憑腥甜的血汁往喉管裏流淌。然後,我猛然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邊。她那兩座高聳的奶峰放電般使我通體酥麻到喪失了活動的能力。
她終於鬆開口,疲憊不堪地說:“該死,你把我的舌尖咬破了。”
“是你咬破了我!”
“是你咬了我。”
到底誰咬了誰,似乎已無關緊要,因為,一股更加瘋狂的衝動使我們又一次頭暈目眩。仿佛我身下的船體又一次遭受冰淩潮的猛烈襲擊。我和她開始還在掙紮著想浮出船艙,卻又被灌人艙內的冰塊壓得不能動。再後來,我們便一起身不由己地隨著痛苦呻吟的燈船往下墜落。船,終於落到深淵般的大海底部。雖然那裏極其黑暗,卻又絲毫不讓人感到恐懼,甚至還讓你有一種溫馨靜謐和陶然若醉的感覺……但是,就在我幾乎靈魂出竅的時候,突然又有一股凶猛的冰淩潮湧現了。開始,我還能聽到娟代在黑暗中的尖叫聲,後來便覺得整個船體都在展顫,而且隨著浩浩蕩蕩的冰流子又大起大落地劇烈顛簸。更可怕的則是一條深不可測的海溝出現在船的下邊,小小的燈船一旦墜落,便會永世沉淪不得超脫。但是,最可怕的結局還是出現了,燈船落入海溝,舷板被戳穿並發出刺耳的舷板撕裂聲。我驚懼萬分地去觸探船殼上的深深傷痕,到處尋找木楔尋找麵粉和棉被一試圖堵漏都無濟一於事。後來便竭盡全力,舍生忘死地用我那有限的血肉之軀去阻止去填塞去焊接,卻依然阻止不了時而冰冷時而滾燙的海水向船艙裏猛烈地噴射……
絕望中,我又一次想到了不知被海水衝向何處的娟代。
“娟代……”我隻能夢吃般呼喚,因為我已經沒有氣力發出任何的聲音。
突然,我的頭被什麼東西狠狠敲了一下。跟著便聽到娟代就在我的耳畔呻吟:
“你作死啊……我要讓你折騰散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下子清醒過來了。
突然,我和她都發現整個燈船靜得有點疹人。娟代忙起身穿好衣服說:“不好,快去看娘。”
“娘——”娟代剛跑進左艙的艙門便嚎陶大哭。等我進去時,她已開始嘴對嘴地給馬老師做人工呼吸。
“娘——娘——”我也跟著喊娘。但是,任憑喊啞了嗓子也不起作用了。娟代用手扒馬老師的眼睛,已散開的瞳仁殘留著無盡的哀怨和不盡的遺憾。
“娘啊——”
“還是為她老人家準備後事吧。”
“娘啊,你怎麼偏在這時候走啊……”
我試著為馬老師穿衣服,她的手腳尚有餘溫,雖然她的目光依然悲苦,表情還是極為安詳的。
“娘走了。”我用勸慰的口吻說,“人都會有這一步的。”
“都怪你!”娟代的拳頭雨點般落在我身上。“若早知道是娘的聲音,及時用藥還是挺管用的。”她說,中間有幾次想把我推下來,都酥軟的沒了力氣。她相信娘就在那時候咽的氣兒,因為那一陣子她憑感覺也能聽到娘的呼喚聲。
“還是考慮如何設置靈堂吧。”我說。娟代好像聽不懂我的話,她隻呆呆地凝視馬老師的遺體,任憑淚水默默流淌。我知道,大主意隻能由我來決定了。
所幸不久前曾幫啞巴傲哈為馬滄海辦過喪事。關於靈床的擺設、長明燈的設置,以及相應的喪儀都能應付過去。難題是屍體最終如何處理?根據小嶼島上習俗,凡在海上死亡的海狼都應該海葬,否則,靈魂便在海麵漂來蕩去的無所依托,轉世投胎也隻能成為魚鱉蝦蟹了。
但是,茫茫的冰海,更大的冰汛隨時都會迫近,這種態勢根本就不可能舉行海葬的葬儀。唯一的辦法是,延長停靈的時間,等冰淩潮消失再作定奪。何況,作為婦女海葬又該有什麼特殊的習俗?這一難題顯然該由我來創造了。
這自然又是娟代所希望的。但是這時,又一個意外的情況出現了。
馬老師去世的轉天中午,我搖著小燦板回新漁港尋找當年日本人遺棄的舊錨鏈。我必須趕在新的冰淩潮到來之前維修好損壞的龍須錨鏈,否則那千瘡百孔的燈船將難逃滅頂之災。當我好容易在冰淩中間把燦板搖到防浪壩外的玻璃棚子附近時,我吃驚地看到裏邊站著幾個人。他們都披著草綠色的棉軍大衣,左臂佩有紅綢子袖標,上邊用油漆漏印著“海狼造反兵團”幾個黃色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