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真正從政治上得到解放,是在“四人幫”倒台的兩年之後。

這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已吹到老漁灣萬千海狼漁花子的心中。雖然,我們還沒明顯地感受到時代的巨大變化,但心態的舒暢與鬆弛卻是顯而易見的。

漁輪公司的形勢也在“撥亂反正”,許多被打倒的老幹部紛紛重返領導崗位。那些在運動中上竄下跳的風雲人物,都被集中到幹校進行清理。這當中, 自然也包括前“革委會”主任大老呂和公檢法造反總部的夏連仲。

公司黨政一把手的交椅長時間空缺著。這時人們才意識到,馬滄海的死確實是個難以彌補的巨大損失。因為海洋捕撈這行當,確實有其特殊的自然規律,不是隨便抓一隻旱鴨子便能撲騰起來的。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何況船岸相隔的又是比山要浩瀚何止千百倍的大海。

一天,我接到通知,新到任的公司黨委書記要召見我。會見的地點, 自然又是公司黨委書記的辦公室。為此,我自然是說不清的疑惑。不知新官上任,第一個要召見的怎會是我呢?

從“四人幫”倒台後,我很少到公司機關大院。由於心灰意冷,不想勾起往昔的情感波瀾,所以,當我推開黨辦的門時,一股悲槍的心情油然而生。但是,那低沉的心情很快就被衝淡,我發現站在麵前的居然是“四清”工作隊的那位何政委。

“決進來呀,愣在那兒幹什麼?”他用嘶啞的聲音招呼我,同時一瘸一拐地走向我並伸出手。“你的腿——”我驚愕地問。“一言難盡!”說著,他把我拉到小沙發前,讓我坐好,然後推開我所熟悉的百葉窗。

窗外的叢林枝繁葉茂,通向漁碼頭和大破船酒家的林口小徑亦被荒草淹沒。

“沒想到是我找你吧?”

“沒想到。”

“坦率說,我也沒想到還能回到漁輪公司……”

他兌,“文革”開始不久,他就被關押在幹校前“四清”工作隊的一間辦公室中,檢查交待問題和接受所謂的革命群眾的批判鬥爭。雖然被“保皇派”的於躍廷一夥人搶救出來,很快又被造反派們抓回去,秘密關押在靠近水平礁的那個幹校後海灘的倉庫裏……

他仍心有餘悸地說,一輩子也不想回憶那段可怕的時光。就連解放前搞地工時,在國民黨監獄裏也不曾受過這樣的非人待遇。他的一條腿,就是被造反派的“掃氓隊”打傷的。現在,經過治療正在恢複。他們逼他承認強奸了小保姆,逼他交待跟野雞水鴨子們的陳年舊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呀——”他憤慨萬端地說。

不承認,就不讓睡覺,十幾個人車輪戰地審訊。承認了,就說明真是流氓,決不可能隻強奸了一個小保姆!

並且,還必須繪聲繪色地交待兩人做愛時的具體情節。麵對著審問者一雙雙近似色情狂的目光,有時你真弄不清,到底是誰在審判誰。

坦率說,若真的把小保姆的肚子弄大,遭受這種酷刑也算罪有應得,但是,他從來就沒有過什麼小保姆,這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真正難以承受的則是良心上的巨大譴責。

由此,他聯想到曆次運動中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經他手處理的桃色案件不下百起之多,隻要與男女關係稍微沾邊兒,便會如臨大敵,不搞出點名堂來,是決不會罷休的。

現在,他終於也切身體驗到這種可怕的人身傷害了。

他聯想到馬滄海的死;聯想到被清洗出漁輪船隊的數百名海狼漁花子……這些人的命運,哪一個能說與自己沒有關係呢?

他甚至有點相信唯心主義的因果報應了。

坦率說,能熬過這場政治大劫難,則應該說是自己“命大”。若不是後來大老呂和大金牙這些造反派們忙於去打派仗,他的案子永遠也不會完結。

所以,“文革”結束後,組織上決定他重返漁輪公司時,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托辭並拒絕這一任命,理由也不難找,被打斷的腿需要療養。但是,心理上的壓力卻並不因此而有絲毫的減輕,尤其深夜驚夢,常常見到馬滄海聚而不散的孤鬼冤魂

真正使他心靈不安的是漁輪公司的瀕於崩潰。由於‘四清’運動清除了船隊的大部分技術骨幹,海難事故頻頻發生。那些從一般水兵和普通水手破格提升為船長、輪機長和大副的所謂高級船員,連海圖都看不懂又怎能駕船出海呢?你不是開海的玩笑嗎?大海可決沒有那份閑情逸致。僅“文革”期間就連續發生轟動全國的三起沉船事故,死難的船員高達數十人。而一般海事造成船舶停港趴窩的,就占全部船隻的百分之六十!

年虧損數百萬乃至上千萬元,而且虧損年年以滾雪球的態勢劇增。市場上的供應又如何呢?市民開始還能每戶每月拿副食供應本買到一斤魚,後來減少為半市斤。再後來,隻供應賓館醫院的特需。所謂的特需,多一半也是通過中央的調劑,從遙遠的南方漁場調撥過來的。

走在街上,總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瞧,這個人就是把漁輪公司搞垮了的那個‘四清’工作隊的何政委!是他,把咱們弄得沒魚吃!”雖然,過往行人對他並沒有麵對麵的責難與非議,但這小小的漁港城市,有誰不知道漁輪公司的“四清”運動是他何政委一手操縱的呢?

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這是生活指給他的唯一出路,這也是省委和市委領導對他的殷切期望……

他終於鼓起勇氣回到漁輪公司來了。他立下宏誓大願:重建漁輪船隊,以最快的速度恢複到“四清”前的生產水平,徹底改變市場水產品供應的緊張狀態。

冷靜下來,才發現這一目標是何等的渺茫、何等的艱難啊。

首先是人和設備元氣大傷。“文革”十年,新船不曾建造一艘。馬滄海在任時建造的船舶,現在又多因保養不善而破爛不堪了。人呢?“四清”被清出船隊的那些老海狼們,均已過了退休的年齡,稍微年輕的,也風流雲散不知所在。

更可怕的是海裏沒魚……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誇張。有水就有魚,怎能說七萬八千平方公裏的老漁灣會沒有魚呢?持這種疑點的,不僅是陸地上的早鴨子,就連常年在海上漂泊的海狼漁花子,也都大惑不解。

不信,你就駕船出海去投網試一試。過去老漁灣是什麼樣子?投網不過一個小時就會漂然“起包”。所謂起包,便是漁網滿灌,長龍般漂到水麵上了。現在呢,橫拉豎刮地拖上兩個多小時,漁網吊上來隻有清湯濁水滿甲板的泥。

其實,這狀況早在“文革”後期就已開始出現。即便“抓革命促生產”,出去投上幾網,隨便有幾箱魚蝦夠船上吃,也就算不錯了。

這就是馬滄海和水產學院的專家教授們,早在十年前就優心忡忡老漁灣的前景——水產資源的枯竭。

再往前追溯,則應歸罪於一九五八年的那個“大躍進”。為“放衛星”,海狼漁花子們動用了最野蠻的捕撈手段,將大扣眼漁網改換成小扣眼漁網,就連拇指大的魚苗都掃蕩得一幹二淨,產量上去了,水產資源卻破壞了。更有甚者,不按季節科學出海生產,即將產卵的魚蝦大量捕撈,魚尚沒出生就被扼殺在魚艙之中。

事後,連國務院的領導也無不優慮。周總理就說過:不能把子孫後代的魚都糟蹋光了呀。

“國家很快就要封海,將老漁灣劃成禁漁區啦。”他用沉重的語氣說,到那個時候,漁輪公司就隻能關門大吉……

說著,他走到窗前,靜靜凝視著色彩暗淡下來的漁碼頭和莽叢林。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他意味深長地說,“我想,擺在我們麵前的出路隻有一條,就是完成馬滄海未完成的設想,衝出老漁灣,開拓大沙洋……遺憾的是,馬滄海死了,小老鱉失蹤了,當年的大隊人馬已風流雲散。又有誰能承擔這曆史的重任呢?”

他說,翻遍漁輪公司的花名冊,當年去過大沙洋的也隻有你小海蛆一人了。

“我頂什麼用?”我忙說,“我當時隻是個沒經過風浪的嫩鴨子。”

“你終歸還去過大沙洋!”他轉過臉用熱切的目光看著我。“是嗬,就你的水平,如果我給你一條船,讓你當船長,確實是趕鴨子上架。但讓你當個向導,做做參謀工作,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你還是饒了我吧。”

“哈!”他笑了起來,“你真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呀。告訴我,是不是怕再來一次‘四清’或‘文化大革命’?’’

我無言以對。

“坦率說,誰也不敢說明天,或幾年後又會有什麼新鮮點子‘天要下雨,能不讓它下嗎?衣服淋濕了,就等太陽出來再把它曬幹麼,也不能因此就再也不敢出門了。”

我依舊默默無言。

“我不逼你口”他說,“但我有耐心等你,我相信你會振作起來的,對不對?你小海蛆也決不會袖手旁觀地看我坐蠟,是不是?”

難道,我對何政委的話就真的無動於衷嗎?

從公司歸來,我的心緒久久難以平息。我仿佛又回到當年驚濤駭浪的大沙洋新漁場。我甚至能聞到海麵上濃烈的硝煙氣息,看到滿海遊動的滿網跳躍的成千上萬噸的鮮魚活蟹,還有那神奇玄奧的大鯨群和龍兵過,……

我在認真思考,臨別時,何政委要我回答的一個問題:人生在世,到底應該怎樣生活才不算是空來一回?

終於,我又去公司找何政委。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他高興地說,“從明天起,你就到公司人事科去辦理調動手續。職務麼,暫定為經理辦公室的主任助理,等解決了組織問題,再正式任命為辦公室主任。你看如何?”

我推辭說,我天生就不是個當官兒的料。若真想往上爬,何必離開北京的原機關到船上當海狼漁花子?何況,“四清”運動對我的結論又是“家庭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僅海外關係一項,就從不敢夢想能“混”人黨內。

“看來,你的怨氣兒還沒消哇。不錯,你的檔案袋確實沉得像個大包袱,裏邊的東西,又多一半是我這個‘四清’工作隊的政委給你裝進去了。我做錯了嗎?沒有。因為你的家庭出身按當時中央關於‘四清’階級成份劃分的政策界限,確實‘不好’。海外關係複雜,就更是客觀存在的。我就是想袒護你,也沒有那個膽子,更沒有那個權力。現在呢?上上下下都在批判極左思潮,你作為受害者幹嗎不先來個自我解放呢?”

他說,他到任後的第一項工作便是讓組織部門清理所有的檔案,凡冤假錯案,凡無端上綱的不實之辭,都要從檔案袋中撤出,而且經本人過目後,予以銷毀。

他的話,使我輕鬆起來。但我還是不想高攀辦公室主任的寶座。因為一見到那個座位便不由得想起大老呂的形象。

“不當黨辦主任……那就當生產辦的主任。”他想了一下說。“你總得有個職務麼,否則就名不正而言不順啦。”

如此這般,我終於走馬上任了。

但是,到任後我才發現漁輪船隊的狀況比何政委介紹的還要糟糕不知多少倍。就說船舶情況,按照現有的編製為二十二對共四十四艘,內中將近二十艘“木簍兒”,根據港監的勘驗均屬超齡的報廢船隻。港監不僅不作準予出海的簽證,還扣押了所有的船舶證書。餘下的二十餘艘鋼殼大馬力漁輪,例如我當年所乘的823號漁輪,也都進人老齡期。而且,這些船整整十年不曾進塢大修,港監勘驗後也不會批準出海的。若漁輪全部進塢檢修,僅大修費用就高達一千多萬元,幾乎與新船的造價相接近了。

一千萬,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嗬。

另外,船修好了還要準備大量的漁需物資,僅燃油和網具兩大項的銀行貸款就難以籌措。作為一個漁港城市,生產已陷人癱瘓狀態。船不出海,天上又不會往下掉餡餅,地方財政自然也囊中羞澀了。

盡管我陪著何政委上竄下跳地跑局跑廳跑部跑計委和財政金融所有掌管我們命運的權力部門,結果仍兩手空空。因為全市、一全省、全國,幾乎所有的廠礦企業都在為錢而疲於奔命。

正當“曳窮水盡疑無路”時,一個意外的“柳暗花明”的機緣卻突然降臨了。

那是一天早晨,我剛走進辦公室,便聽到電話鈴急驟地響起,拿起聽筒,是何政委的聲音:“快到我這兒來,快!”

從生產辦到黨委辦,隻是兩層樓梯的間距,我跑到黨辦時,居然跑得氣喘籲籲。

從何政委那十分激動的聲音中,我感覺到將有喜事降臨。

果然,一見麵他就興奮地嚷:“哈,想吃冰,老天爺就給咱下雹子!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吧:麵包會有的洋錢票會有的——豈止是麵包喲,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喲!”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愣愣地看著他。

“你知道香港有個漁眼兒海洋開拓集團嗎?”他拖著長音問我。

“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告訴他,最早閱讀過香港漁眼集團出版的(漁眼)雜誌。後來,又從一些遠洋船的海狼的閑聊當中,聽到過漁眼集團的一些情況。

“說具體點。”

“你指哪些方麵?”

“背景、實力以及下屬的子公司和他們的經營範圍……”

“背景麼,我也不太清楚,隻知道是個舉足輕重的跨國公司,總部設在香港。論影響僅次於香港的招商集團吧。但它的經營特色卻又與一般的大集團公司截然不同,恰如他們海洋開拓的稱號,以海洋水產業為主。例如,他們在大西洋和西非海岸的遠洋捕撈船隊,年捕撈量高達數萬噸。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泰國、西雅圖和西非海岸投資興辦的三個海蝦人工養殖場。另外,在日本、歐美的一些大跨國公司也有他們的股份。”

“你說的三個海蝦養殖場,是不是啞巴嗽哈試驗的那種?”

“基本類似,卻又不盡相同。因為。老漁灣的斑節蝦種類奇特。在國際市場上素有老漁灣金元寶的稱號。經濟價值就超出其它海蝦的幾倍、十幾倍。這種蝦之所以如此珍貴,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因為人工繁殖很不容易。”

聽了我的介紹,何政委不停地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

“事情是這樣,”何政委沉靜下來說,“昨天晚上,我在這兒值班,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香港打來的……”

“漁眼集團?”

“對。”

他說,打電話的是該集團的一個女經理,她說要找馬滄海聽電話。我告訴她,馬滄海已不在人世。後來又問,能不能和公司的現任負責人講話……

簡短說,這個漁眼集團想到大陸投資辦企業,選擇的目標正是老漁灣的沿海地區。具體的合作夥伴,最理想自然又是國營的漁輪公司了。

“你答應了?”

“我說研究研究。”

“跟誰研究?”

“起碼也要請示市局和省廳吧?”他說,“另外,如果切實可行,還應該給市委辦公廳打一個詳細的公文報告。”

“請他們來批準?”我失望地說,“那你就耐心地去等那些官老爺們四平八穩地去一個個劃圓圈兒吧。”

說著,滿腹的牢騷又勾了出來,尤其想到跟他到處磕頭作揖跑貸款,至今仍兩手空空,不禁心寒意冷。

“依你呢?”

“想幹,就得豁出去!先幹後打招呼,給他們來個先斬後奏”。

“嗬,想不到你小海蛆也變得氣粗起來啦。”

“你何政委不是教導過我嗎:人活著不能窩囊一輩子。”

“好吧,咱就來他個先斬後奏!何況,跟香港做生意,咱漁輪公司又不是頭一例。”

他指的是外省市、廣東的沿海地帶。

這也是逼上梁山吧。

就這樣,我們漁輪公司的新黨委會連夜召開了擴大會議,對香港漁眼集團的合作意向進行了慎重的研究討論。最後,黨委會決定並授權何政委進一步與香港方麵進行洽談。待確實可行時,再向有關領導請示和彙報。雖然也算是“先斬後奏”,在原則上還是無懈可擊的。

會後,何政委又責成我搜集了大量的關於外資引進的參考材料……同時,又用電話主動和漁眼集團進行接觸。香港方麵的反應自然又比我們更積極。263

大約兩個星期之後,我們卻突然得到香港漁眼集團總經理於曉饅女士早已來到老漁灣的消息。這情況使我們感到驚詫,更感到困惑。因為,根據涉外活動的慣例,他們在人境前應電告有關的行動日程和來人的情況簡介,便於我們做好食宿之類的接待工作。

更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漁眼集團的來人並沒有直奔漁輪公司所在地的大嶼,他們先到了小嶼,而後又乘船去了大雞島、小雞島和北海灘漁鋪。她們在北海灘呆的時間最長,而且,行跡遍布每條村鎮和街道。似乎在認真地觀察什麼,搜尋著什麼。然後才打電話通知漁輪公司,準備由北海灘乘船渡海直奔新漁港,並希望我們派人去接應。

放下電話,何政委決定由我提前趕到新漁港迎接客人。怕路不好走,還特意從港務局借來兩部新進口的越野吉普車。

車開出市區不久,我問司機:“你是不是走錯路啦?”

“不是去新漁港嗎?”

“對。”

“錯不了。”

“我記得——”

“那是老皇曆啦。 自從神鼇集團成立,這方圓百裏的荒海灘也就改天換日啦。”

“神鼇集團?”

“對,神仙的神。”司機說,“鼇,就是成了精的大老鱉。”

“你說的是一幫魚販子吧?”

“就是當年那些北海灘的魚販子黑幫夥。”

“報紙上不是說,早就被政府取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