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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隻是意向性的洽談,雙方都表現出極大的誠意,所以,一經接觸,便肯定了合作開發老漁灣,以及對大沙洋新漁場開拓等項目的可行性。通過與麵條魚三嫂子的更深人交談,我們才知道在南方,尤其是廣東沿海地區早已敞開了改革開放的大門。與其相比,無論意識形態,或經濟發展的現狀,老漁灣地區都落後了將近半個世紀。
一種從沒有過的曆史緊迫感,促使我們要奮起直追。
省委和市委有關領導聽彙報後也連夜召開了常委會,會上決定與香港漁眼集團的合資項目立即從意向性的洽淡轉人可行性的具體談判,麵條魚三嫂子隻好推延去日本的行期,並從香港集團總部召來有關專家權威人士進行技術論證。這些人的名字皆不生疏,絕大部分曾在(漁眼)雜誌上見識過。麵對如此一大群頗具國際權威的海洋專家,我不禁感到何其卑微、何等渺小啊。
若不是何政委“趕鴨子上架”地逼著我硬往前衝,我還真沒那勇氣往談判桌前湊。但是,很快我就變得腰板筆挺了。原因是,我不僅擁有滿滿一箱子的老漁灣資料,我還是當年開拓大沙洋漁場的實踐者!這些“資本”,是在座的專家誰也不敢輕視的。
“你敢保證這些原始資料都準確可靠嗎?”一位專家咄咄逼人地問道。
“百分之百的可靠。”
“你能介紹一下,這些資料是如何取得的嗎?”
“當然可以……”
但是,我的喉嚨卻突然硬咽起來了。我突然看到啞巴傲哈、馬老師還有娟代的麵影在我麵前飄動,我耳畔回響著悶雷般的燈船在冰淩潮中的破裂聲……
我有如在冰海中掙紮般地講述了這個已被冰海埋葬的久遠的故事……
“我好像在哪兒讀過類似的一篇小說!”麵條魚三嫂子若有所思地說,“在哪兒呢?好像是日本出版的一本海洋綜合雜誌?對,就是那本雜誌,跟我們的(漁眼)雜誌互相交流,主辦者是日本的淺野株式會社,也就是我計劃去拜訪的……”
這故事,使所有到會者都清然落淚。但是,作為學術性的科學論證會,我們很快又陷人複雜的科學論爭之中。從氣象到水文再到地理地形的自然氛圍……整整半個月,最終在七萬平方公裏的老漁灣海域勾勒出一個馬蹄狀的藍色海洋牧場。
根據專家們的科學規劃,首先應恢複新漁港的總體設計。參照當年日本人的計劃,此處當為老漁灣海洋漁業的又一中心,而後才有可能沿大嶼小嶼大雞島小雞島,以及北海灘漁鋪的沿岸灘塗,發展大規模的海蝦、海貝、海帶乃至包括鱉魚等經濟魚類的人工養殖。
將原始野蠻的海洋漁獵場變成田園牧歌式的海洋養殖場,這大膽而又玄妙的奇想難道真會變成現實嗎?
現在,麵臨著這一曆史性的機遇和挑戰,要想拯救老漁灣的萬物生靈,隻能走這夢幻般的耕灘牧海之路!
會議期間從省水產廳又傳來絕對可靠的消息:為維護海洋生態平衡,國務院正責成有關部門製定將老漁灣劃作禁漁區的政策法令。
封海禁漁亦勢在必行。屆時,老漁灣的萬千海狼漁花子又將何去何從?出路恐怕隻有一條,那就是向遠洋拓展,而遠洋捕撈的第一步則是開拓大沙洋漁場。
經論證,一旦開拓大沙洋新漁場的計劃取得成功,由此創造的經濟效益還能為老漁灣的整體規劃提供必要的資金。在省市地方財政極為困難的時候,這無疑是一項最現實的積極措施。
另外,開拓大沙洋新漁場等多項先期計劃,還需要爭取更多的國際協作。即便在發達國家,想完成如此宏偉的工程,不走多國財團聯袂的路子,也是很難完成的。
麵條魚三嫂子計劃的日本之行,就是為尋找誌同道合的投資夥伴。
論證會一結束,麵條魚三嫂子便轉道上海直飛東京。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而今的東風說穿了就是一個錢字。
一個星期過去了,又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和何政委度日如年地盼望東洋有喜訊傳來。然而,麵條魚三嫂子卻遲遲沒有音信。
預感告訴我,麵條魚三嫂子的計劃一定很不樂觀。
這期間,我不分晝夜地堅守在辦公室的電話機旁。一天傍晚,電話鈴驟然響起來,我抓起聽筒便知道這次仍不是越洋電話,因為聲音頗為雜亂,這是市內電話局交換台的老毛病了。
“你找誰?”
“找你。”
“你是哪位?”
“聽不出來?”
“抱歉。”
“豎起你的耳朵來——”
“呸,大金牙怎麼是你?!”
“夠哥們兒。富貴不忘老鄉親。”
“誰跟你是哥們兒?!”
“算我高攀,行嗎?”
“找我有什麼事?”
“哥幾個聚聚,敘敘舊。”
“難道我還有什麼問題沒查清?”
“你小子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切向前看麼,那些陳穀子爛芝麻還提它幹什麼?”
“我很忙,確實沒工夫。”
“我看你也是瞎忙,正因為見你瞎忙,才想找你聊聊。難道你真的一點麵子也不給?”
本想把電話扔掉,說不清是一種什麼心態促使我想看看大金牙夏連仲現在是怎樣一個德性。何況,他話中有話,潛意識告訴我應該去會會他。
“好吧……你想在哪兒見麵?”
“大破船酒家。”
“大破船酒家?你讓我去那鬼地方幹什麼?是不是又想設圈套抓我去水上派出所?”
“瞧,你小子的怨氣兒又冒出來了是不是?再說,當年你進水上派出所,跟我大金牙有什麼關係?你那是誤投羅網,想琢磨我大金牙結果卻坑了自己。算啦算啦,這些下三濫的玩意兒從今以後咱不再提它行不行?”
“好吧……”
“再說,大破船酒家也今非昔比,明天是它裝修重新開張的喜慶吉日,難道你沒看報上登的多半版大廣告?”
“遺憾,我讀報從來不看那些說瞎話不眨眼的狗屁廣告。”
“烯!說話別太傷眾喲。你小子快當經理了,怎麼還是死不開竅的呆傻勁兒?就這樣,一言為定!明天傍晚我在大破船酒家等你,咱可是君子相約,蹲我坐冷板凳可別怪我大金牙罵你出門讓車撞著。”
放下電話,大金牙夏連仲那粗野的嗓音仍在耳畔久久鳴響。
我把這一情況向何政委作了彙報,並請示他該如何處置。
何政委沉吟良久,終於同意我去大破船酒家跟大金牙會麵。但是,他說:“酒要少喝,話要少說。尤其有關與漁眼集團合資的情況,一點也不能往外泄露……”
他告訴我,大金牙夏連仲的背景極為複雜。“文革”後,他曾被作為“三種人”進行審查,鑒於品質惡劣,被清理出公安隊伍。最初組織上決定將他下放到新漁港去看大門,他托辭治病請長假去了深圳……至於他去深圳都幹了些什麼,又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轉天傍晚,我如期去大破船酒家赴約。
離大破船酒家越近,心情就越激動。雖說從公司機關到大破船酒家很近,“文革”後卻從不曾去過。豈止是對大破船酒家的疏遠,就連海灘那片莽叢林,我也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何況,“文革”開始之後大破船酒家就變得荒涼而恐怖……
突然,樹叢深處閃出一片耀目的霓虹燈光。我發現,那燈火闌珊處正是我要去的大破船酒家。
“歡迎您光臨大破船酒店!”門庭的玻璃自動扉緩緩啟動,裏邊的兩個年輕服務小姐鶯歌燕舞般向我施禮。
幾乎同時,從門廳裏邊閃出一個西裝革履的粗壯漢子:“小——海——蛆!我還以為你真要記恨咱哥們兒一輩子哩!”
是大金牙夏連仲。盡管他變成一副油頭粉麵的模樣,那天生的粗俗神態絲毫未變。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條係在脖梗上的西裝領帶,由於前款過長後款太短領圈又鬆鬆垮垮,活脫脫一根纜繩垂懸在碼頭的係纜樁上。
“你小子瞪著個牛蛋子兒眼珠子死盯我的脖子幹什麼?如果看中我的金項鏈,我夏連仲可以作為見麵禮無償奉送。”
他不說,我還不曾注意到領帶後邊還有根沉甸甸的赤金“錨鏈”蕩來蕩去。
“來來來,一千港幣的龍蝦生猛海鮮我早就給你訂好了。”
“龍蝦?”
“沒吃過吧?今天就讓你來開開洋葷。”
“龍蝦算什麼洋葷?老漁灣不產,大沙洋試捕時我就見過。”
“那算什麼龍蝦喲?充其量不過是些變種的蝦爬子——書本上管蝦爬子叫什麼來著?”
“琵琶蝦。”
“對,是叫皮皮蝦,除了紮嘴的硬皮子,還有什麼可吃的呢?”
“吃的是個味兒,你應該知道老漁灣的大人孩子們都愛吃。”
“所以,”他用不屑的神態譏嘲道,“你們這次論證會上將蝦爬子也列為人工養殖的一大項目?”
“你怎麼知道的?”
“這就是現代企業競爭的商業機密了。”他用一種故作神秘的神態說,“豈止是蝦爬子,你們會議的哪個細節不在我們掌握之中?”
“你們——指的是誰?”
“坐下來聊吐!”他一把將我按在椅子上。“你瞧這座位眼熟不眼熟?”
至此,我才有機會觀賞大破船酒店新裝修的餐廳。我發現,雖然一應陳設都是新製作的,但整體布局未變。我落座的地方,正是當年從大沙洋歸來聚餐時馬滄海的位置。
物在人亡,一股莫名的悲槍感襲上心頭。
“小姐,上菜。”大金牙喊。
“不用了,我已經吃過晚飯。”
如果真不賞麵子,那就別怪我讓你不痛快了。”
“說吧,找我到底想幹什麼?”我實在有點不耐煩了。
他說:奉老板之命,邀我加盟他所在的公司。
“你們公司叫什麼名字?”
“大名鼎鼎的神鼇集團——”
“就是那個黑市魚販子們的水產品長途販運團夥?”
“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如果早幾年,你說他們是黑市團夥我決不會怪罪你。因為那時講階級鬥爭,抓的正是這些人。現在呢,提倡講‘一切向錢看’,什麼黑呀、紅呀、白呀、黃呀,一勺燴的都在一個錢眼裏找齊,……”
他說,開始確實也想不通,去了一趟深圳,這才開了竅。
“你去深圳幹什麼?”
他說:“文革”結束時,他被當作“三種人”關起來審查。當時,他確實以為會被判上幾年的勞改。但是,很快上邊又下來新精神,他還夠不上“壞頭頭”。但是,想留在公安隊伍裏是呆不下去了,結果組織上找他談話,要下放到基層看大門
“唉,想不到我夏連仲會落坯到這步田地。一輩子忠心耿耿做黨的馴服工具,頂多也就是過點頭、左一點吧?怎麼會落到這樣不公平的一個結局呢?想來想去,好窩囊啊!”
天無絕人之路,偶然聽說大老呂在深圳混得不錯,就給他寫了封求職信。大老呂也夠朋友,邀他去深圳,安排夏連仲在他當經理的那個港資海運公司做保安隊長。
“大老呂怎麼去的深圳呢?”
他說,“文革”結束時,大老呂跟他曾是“難兄難弟”,一起被關在“三種人”學習班。但這小子積極主動地寫了一份洋洋數萬言的揭發檢舉材料,不僅將自己洗得一幹二淨,還幫專案組揪出隱藏在市委的一個壞頭頭。所以,他很快就得以解脫,並被宣布寬大處理。他意識到漁輪公司已沒有他的立錐之地,便自動離職申請赴港探親,後來到深圳去當了一位親戚投資的海運公司的經理。
“原來他也有港台關係呀?”我不勝驚訝地問。
於也笑道:“現在,有港台關係的人恐怕比‘文革’期間的紅五類還多。大老呂這個人呀,你千萬不能把他看低了。”
盡管,保安隊長這差事與大金牙夏連仲的素質很吻合,但不久他又不滿足現狀了。
首先,那乘著高級奔馳轎車的大老呂就令人感到心理上的不平衡。
他大老呂能當經理,我夏連仲怎麼就不能?於是便沉下心來,認認真真地痛苦反思自己一生走過的路。
坦率說,開始時他無論怎麼想都想不通。不錯,過去是“寧左勿右”了,但也是上行下效呀。你把建國後曆次政治運動回想一下,有幾次不是寧左勿右,而會是寧右勿左呢?何況,如果不左,又怎能壓得住陣腳呢?
想得頭痛,便不耐煩去多費腦子。恰如大老呂所說:此一時,彼一時吐。識時務者方為俊傑。關鍵是你能否跟得上時代的迅猛發展。
過去講政治掛帥,你必然要被人整或者去跟著別人整人。現在講搞活經濟,你就該懂得抬頭向前看、低頭向錢看啦··-
“你還是到外洋去開開竅吧。”大老呂建議道。而且將他安排到一艘遠洋船上去做水手長。
那是他第一次遠航去日本。船上的人員,除了船長、大副、二副、老軌、電報主任和管事是港人、菲律賓人,餘者水手、機工、小三廚一大幫都是“文革”期間偷渡到香港的大陸海員,其中不乏“文革”初期曾顯赫一時的紅衛兵的大小頭目。現在,命運把這些人推到了生活的最低層,再也聽不到有誰去空喊那種極左的理想和主義,但所謂的無產階級的革命本質卻是很難在短時間消除的。所以,船到國外,他們無不保持百倍的革命警惕性。尤其船靠日本,就更有一種本能的民族仇恨心理。作為軍國主義法西斯的老巢, 日本當局肯定也對中國大陸的船抱有敵視情緒。凡下地觀光或購物就十分謹慎,唯恐那些穿藏青製服的警視廳黑狗子隨便抓個碴兒,把你請到派出所去“喝咖啡”——“當心警視廳請你去喝咖啡喲!”——這是當時在中國海員中流傳的一句戲言。因為,凡被拘去審訊者,進門都會得到一小紙杯劣質咖啡的虛偽禮遇。
使大金牙夏連仲頗感意外的是, 日本的警察並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凶蠻無禮。.另外,走在橫濱或東京、神戶之類的大城市繁華街道上,也絲毫看不到日本軍國主義的魔影。若向一些會華語的日本老人問路時,他們還會向你深深鞠躬。聊上幾句,十有八九在年輕時曾去過中國,所以都有一種難以消除的負罪心態。當然,街麵上也能看到有極右的分子嘰哩哇啦吼叫。但那終究是一小撮吐,根本成不了氣候。
懷疑開始慢慢釋然,同時當他看到日本的社會狀況十分富足時,便想:不是說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嗎?
水深火熱中的階級弟兄終於被他尋到了。那是一天開飯的時候,船員們都集中在大餐廳四菜一湯地喝青島啤酒。在當時,遠洋船上的夥食標準是最令國人饞涎欲滴的。那些在船上幹活的日本碼頭工人亦不例外,他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餐廳和廚房的門前湊,管事和大廚揮著勺子罵著“八格牙魯”。轟散了,眨眼又湊過來了。看那副饞兮兮的可憐相,夏連仲的階級感情冒上來了。趁管事不注意,他把餐桌上的殘湯剩菜全作了國際友誼的大布施。那些東洋饞貓們搶得最凶的自然又是用嘮山礦泉釀製的青島啤酒。“你的頂好!”那些東洋鬼子親熱地拍著夏連仲的肩膀子,為表示內心的感情,還神秘兮兮地送給他一盤當時在國內頗為熱「7的錄音盒帶。晚飯後,他回到住艙打開錄音機播放錄音盒帶的內容,聽著聽著,他幾乎要落淚了。因為,那錄音機裏放送的既不是二戰時期的軍國主義戰歌,也不是山口百惠之類的現代影視歌星的“靡靡之音”,從始到終全是時而呻吟時而悲痛欲絕的哀號,這不是被壓迫者的階級控訴又能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