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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海長久——代後記

四月,正是渤海的桃花汛漁季。

我懷著感慨萬端的心情,來參加(人民文學》和《中國海洋石油報》舉辦的“我愛藍色國土”的海上筆會。 當我步入海濱那座賓館大廈時,突然有人向我走來並呼咦我的名字。那聲音好熟,卻又想不起曾於何時相識。“我是楊匡滿呀——”“嗬,匡滿!”驚愕之餘又不盡的欣喜。唉,我怎能忘記匡滿呢?他曾在我初涉文壇時,伴我度過了一段最難忘的美好時光。尤其在(聚鯨洋》的創作過程中,幫我消除了多少煩躁與苦悶。

似乎也是四月的桃花漁汛,我從海上來到北京參加全國作協委托《人民文學》舉辦的青年作家讀書會。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裏,我不僅研讀了許多世界的海洋文學名著,還創作出後來在全國引起反響的小說《聚鯨洋》。 當時,匡滿已是《文藝報》的年輕編輯。我們同住在東總布22號張天翼住的那個小院裏,每天傍晚都結伴外出散步。彼此很快由知音到知己,為之癡迷的自然又是那神秘莫測的遙遠大海。記得我曾與他相約渤海灣,卻想不到《聚鯨洋》發表之時便是我人生厄運的開始。先是說我有資產階級的名利思想,而後又開始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我和匡滿的緣分亦扣曇花一現……當晚,我倆感慨萬端地聊到半夜。後來,去海上鑽井平台的拖輪上,又在海風凜凜的後甲板柳得難以盡興。話題自然又離不開海,卻又不能不浸透著比海水更苦澀的坎坷人生。同時我得知,這些年來他始終作編輯。但在為他人作嫁衣的餘暇,又見縫插針地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小說和報告文學。而且,不久將調至(中國作家》任副主編。相見恨晚,有多少知心的話想說嗬,遺憾的是筆會隻有兩三天的時間,而且我和他要去訪問的又不是同一座鑽井平台。

我很難形容被軟索吊籃懸在天空時的複雜心態。雖然我曾無數次船行和捕撈過這片被海狠們稱為拆船灘的魔鬼海域,卻從不曾在數十米的高空中如此悠然自得地欣賞詭調多變的曹妃甸。我也很難相信,那無風浪三尺的海麵竟然變得如此妖燒如此恬靜。而三十年前那噩夢般的淪海萬世劫就發端於距此不遠的海床深處。我記得,那正是我從北京返回的秋汛捕蝦季節。我所在的漁輪船隊,為捕撈在國際市場被稱為高蛋白球的渤海大對蝦而晝夜不停地連續投網。秋汛,本該是風大浪高的季節。但這一日海水卻鋅緞般光滑,少女般柔順。船下網後,我們都抓緊有限的網檔休息。突然,全船的警報拉響了。衝上甲板,那最後一片晚霞尚未褪盡,但光滑的天邊水線卻蟒蛇般扭曲成一條弧線。於是,七萬平方公裏的古淪海便傾抖便下墮。我們的船也迅速滑向陰森恐怖的海之鍋底。這情景,使滿船的海狼無不麵色如灰。天海倒懸喲,這不是傳說中的淪海萬世劫嗎?那神話的情節是:這片被稱為古淪海的渤海懈,還有個名字叫古渤灣。遠古時代,本是南冰洋的一部分,被一隻淘氣的神龜萬裏迢迢馱到此處。神龜累了,便疲憊不堪地昏昏睡去。睡得乏了,又不時探頭伸爪地調整一個姿態。於是,大地便震顫大海便癡狂。這就是舉世皆驚的淪海萬世劫。“都是些死人呀?!”船長,那個曾闖蕩過深海大洋的老海狼嚷叫,“還不去搶網降吊杆封艙口,大眼瞪小眼地等死呀?!”但是,任你有三頭六臂也難以抵檔那排山倒海的驚濤駭浪。先是城牆般的大湧倒在甲板上,而後小小的漁輪便潛艇般陷入海之深處。所幸船是鋼殼水密性極好。但重見天日時,甲板上所有的物件都被蕩滌得幹幹淨淨。最可怕的是八毫米厚的舷牆排水鋼門被浪濤卷走就如同撕紙。天黑下來了,全船十幾個海狼頭盔救生坎肩裝備齊全地坐在餐廳大台的兩邊。那一雙雙驚懼絕望的眼睛,至今想來仍不寒而果。昏暗的艙燈下,我聽到有誰在哀哀悲泣一我欲哭無淚。由於我是全船唯一不會遊泳的“旱鴨子”,所以早就嚇破了膽子。但就是頗諳水性的老海狠又能如何?豈不聞:淹死的都是會水的。何況我們所麵臨的又是厄運難逃的淪海萬世劫!一艘船在我們附近沉沒了,又一艘船在我們附近消失了……到底有多少船稚難?當時誰也無法估量。天亮時,我們的船被卷到新港的描地附近。船長搖搖晃見從舵樓裏走出來。“船長餓了吧?”歡事員問,“想吃點什麼?”“我、我、我,”船長結結巴巴道,“我真想殺個人吃吃!”這句瘋話自然使人聯想到他早年曾在“海匪”船上作過祟的種種傳聞。雖然“查無實據”,但曆次運動皆被整得死去活來。他後來死於“髒病”,彌留之際呼喚著一個女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