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1978(3 / 3)

在商品多得、濫得已經要往下水道裏倒牛奶的時下,青年和孩子們,怎麼也想象不出當年怎麼會有半斤肉票、二兩油票和半兩糧票;從小在沒有運動的日子裏長大的他們,也不會知道什麼叫“階級路線”、“血統論”、“紅五類”、“黑五類”、“狗患子”、“請罪”、“反戈一擊”、“戴上帽子”或“暫不戴上,由革命群眾拿在手裏”、“牛棚”、“噴氣式”、“遊鬥”、“自絕於黨和人民”、“文攻武衛”、“砸爛……狗頭”、“炮打……”、“火燒……”、“油煎……”、“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他們再也理解不了“出身”,還有“分子”,對於中國人的意義,曾經幾近於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裏“種族”枚關於歐洲人的生死存亡。他們最多隻能在字麵的意義上認識“出身”,有小學生看到父母在早先填寫的有關表格,上麵“出身”一欄裏填的是“貧農”,打小蜜罐裏泡大的孩子忿忿不平道:咱們家應該是富農呀?!

今天的中國,是座什麼鳥都有的林子,一個除了不做貪汙犯、不練法輪功、不販毒製假,幾乎什麼樣的活法都被允許的社會。絢麗多姿,滿目紛呈,恰如滿街少女一邊把剛剛染成鐵鏽紅色的頭發改成金黃色、草綠色或者粉紫色,一下又轉過身去,脫掉露臍裝,換上了某個最新款式……

請一百個人來說說,中國人在這大半個世紀裏所經曆的兩個時代,一定此起彼伏,星火狼煙,說法不會少於49種。其中,有沒有一種說法,最能夠打動中國人、又最能夠讓多數中國人認同的呢?

我想,這是有的―

回顧1949年建國後,中國的戰爭狀態其實並沒有真正結束。正如毛澤東在長江以北已落殷中,萬船待發,直指南中國時所預言:“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如果我們現在不是這樣地提出問題和認識問題,我們就要犯極大的錯誤。”

對外:局部戰爭不斷,抗美援朝,對印,對蘇,在越南戰爭時又間接對美。

對內:階級鬥爭“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百分之五的“分子”,又百分之五的“分子”。地、富、反、壞、右,史稱“五類分子”,大約曾直接或間接地改變、影響了幾億中國人的命運。不破不立,不打不倒,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軍事鬥爭思維,橫刀躍馬於意識形態,“引蛇出洞”,“誘敵深人”,“各個擊破”,“一網打盡”,“務必殲之”……“大三線”,“小三線”,“深挖洞,廣積糧”,整個經濟體製立足在“備戰備荒為人民”。從人民公社到“五七道路”,隔三岔五,就要行時一陣軍事共產主義的生活。到了“文革”,整個中國幹脆就是一片大“軍管”,軍人成了社會上最令人仰慕的職業。要準備打仗,而且,要準備早打大打的聲音,甚囂塵上,一度壓倒一切……

1978年的“革命”,給1978年以後的中國,帶來的是一個判若雲泥的時代——

對內:舉國以階級鬥爭為綱變成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再搞運動,不再戴帽子。經濟結構日益多元化、國際化,社會生活日益人本化、民間化。

對外:鄧小平提出韜光養晦,絕不當頭,以“中美關係終歸要好起來”的外交大眼光,製定了“盡可能地減少軍費來加強國家建設”的方針。百萬大裁軍,軍隊裏無人敢說二話……

鄧小平從根本上結束了中國未經宣布卻實際存在的長達近三十年的戰爭狀態。

我竊以為,所謂鄧小平理論並不高深偉岸,如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發展是硬道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他的許多話都是常態下的常識。稱其為“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也似欠嚴謹。安徽鳳陽縣小崗村18戶農民,寧可坐牢殺頭,托孤撫養,也要包產到戶,並不是他“設計”出來的;終於在中國鋪天蓋地的市場經濟,也非出自他老人家的“專利”。其實,直至他逝世的二十年間,他和他始終關注的國家,都在“摸著石頭過河”……

在我眼裏,鄧小平的曆史功勳,更多地在於結束過去。唯有結束過去,才能把戰爭狀態下的非常態、非常識顛倒過來,回到和平狀態下的常態、常識,社會生活回歸文明、人道的層次。在這前提下,中國人才可能萌生對未來的美好期盼,迸發走向未來的堅定力量。

1978年,便不是一般革命的意義了,其真正的意義是:

在一個從來缺乏英美改良傳統、沉醉於法俄革命磅礴激情的國度,倘若說,在1949年以前,她尚不具備改良的條件,那麼到了1978年以後,鄧小平、胡耀邦、葉劍英等老一輩共產黨人,從根本上結束了中國未經宣布卻實際長期存在的戰爭狀態,及時而又堅決地把握住了一個契機,一個從此將革命變為改良的契機。

改良,即是改革——

用和平、漸進的,符合人性與人道,當然也就符合常識與常態的方式,去推動中國走出近代以來的積貧與積弱、動亂與憂患,以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

不管未來的日子裏還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不管這場已有三十年曆史的改革在迄今展示了其無限豐富無限生動的同時,也日益暴露其尷尬的盲區、難以回避的質疑、公開或隱秘的豪奪,但1978年,對於許多中國人來說,仍是一座其溫暖、睿智的光芒,將要照徹很多年、很多年的曆史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