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1978(2 / 3)

學為四化方向明。八十年代初中期,知識分子頗受垂青。從中央到地方,培養和提拔知識分子出身的領導幹部,一撥一撥,蔚然如春水漣漪。這又應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老話。

出身不好的知識分子,內心裏總有一條律令―小心謹慎為妙。“文革”中多是逍遙派,別人搞“路線”,他們結毛線。別人“打砸搶”,他們打高低床。當然,在也有人如張誌新、遇羅克、李九蓮決心做普羅米修斯盜來聖火時,他們把漫天的風雨關在了門外,圍著一盆炭火取暖……這時,他們“清水出芙蓉”了,既無劣跡,又老實,不好極端,屢屢被各級組織部門的慧眼給挑中。在中國曆來各種勢力盤曲錯突的官場上,他們上沒有派係,下缺乏根基,他們明白自己是因為一股時代的潮流給衝上來的,多數人心裏仍存有那條律令,不會豎子成名忘乎所以。

在這些年的反腐敗鬥爭中,我們可以發現,那些被推上了被告席的腐敗分子,如前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成克傑、前江西省副省長胡長清、前安徽省副省長王懷忠,前北京市副市長劉誌華……都是工人、貧下中農出身,法庭上作最後陳述時,他們口口聲聲,莫不泣說:對不起培養了我的黨,對不起養育了我的父老鄉親……

在鄉村,地富子女們在經濟上的崛起,更成了一道矚目的風景線。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社會學家曹錦清先生在坐落於開(開封)蘭(蘭考)公路南側的L村考察時,村民們告訴他,本村最富的是兄弟倆,靠著做糧食買賣發的財。兩戶家資各有百萬,而且一戶已在開封買了房,全家人的戶口都遷去了開封,經濟生活的重心已轉人城市。再一了解,兄弟倆的父親,在土改時劃為地主。他們是老二、老三,老大在五十年代因讀書離開農村,現在某鐵路局任職,老四雖尚在農村,但前幾年還當著村委員會主任……

不僅僅是在一個村、幾個村發現這種情況,地富子女中的“致富者與他們的那個‘階級出身’的人數比起來,有一個相當高的比例。”也不僅僅是在中原大地,前幾年在江浙農村調查,曹錦清也早發現在那些身價百萬元戶、千萬元戶的能人、奇人中,地富子女比比皆是。(見曹錦清著《黃河邊上的中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10月版)

雖然未作普遍調查,倘若這真是全國範圍內的一個普遍現象,個中的原因,肯定有地富子女被壓抑了幾十年的身上,存在著一股迫切而又巨大的變革力量。對改革開放導致的經濟自由,極為敏感、而且又較能把握住機會的,恰恰是他們。他們父輩的經營之道,看似成了其生命的殘渣,但其實作為遺傳,已積澱在他們的血脈裏,並在可以揚升起來的今天揚升起來,一朝激活起他們明銳的目光。還有,他們父輩中早去了城市乃至港台國外的親戚朋友、社會聯係,一旦恢複聯係後,可以給他們提供的資金、信息與市場的支持……

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國農村的一次次大變遷裏,他們得風氣之先,在充分開掘的經濟自由的有形與無形的空間裏,騰挪旋舞,無所不至,恍若一條鮮活的帶魚。除此,更為重要的是,除了痛苦的記憶,舊的時代未能給予他們一點點做人的尊嚴與實惠,他們沒有任何理由留戀過去。

曹錦清教授在這十幾年間幾乎跑遍了河南、浙江等省農村,有一個很深的印象。他告訴我,在這些地方,說起鄧小平來,他訪問過的地富子女中,沒有一個人不由衷讚歎,並希冀鄧小平的曆史功勳,冥冥之中能為他老人家添福增壽。與此,成強烈反差的是,在他所訪問過的原其他出身的人中,倒有一些仍在懷念“文革”前體製下的那口大鍋飯……隻要中共堅持以改革開放、以人為本、發展經濟為根本的國策,廣裹的鄉間裏,對鄧小平感恩戴德的前地富子女們,還有他們已經進了城市、走上仕途的親人,以及社會上更多的原“賤民”的後代,就必然地會成為這一根本國策的最堅實的社會基礎。

1949年的革命讓中國人站起來,革命卻沒有讓窮人們富起來。相反,原來的富人和以後可能成為富人的,都統統做了窮人。

美國華裔曆史學家黃仁宇先生獨到地發現:中國總是不斷地周期性地消滅富人,王權侵害富人的利益是曆史上比較普遍的現象。最典型的,便是明朝朱元璋向天下大戶敲竹杠,“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

今天,大多數國人至少在感性上明確了:一個窮人越來越多的社會,是應該詛咒的;一個富人越來越多的社會,是值得讚美的。

理性上,也可以舉一個例子。一個是,1950年,鄧拓先生在北京大學講課時指出:“舊中國農村土地分配極不合理,約占10%的地主、富農,占有全國60%到80%的土地。”這種觀點被官方采納,長期以來亦在學術界一統天下。直到九十年代,有的論著仍在持有這一觀點。它是否合乎實際呢?

最近十餘年來,有學者潛心勾沉,查閱了各省土改檔案及農村調查材料,發現各省土地分配的實際情況與上述觀點差距很大。總體上看,占人口6%至10%的地主、富農,據有全國28%到50%的耕地;占人口84%到90%的農民,則擁有50%到72%的耕地。(烏廷玉((舊中國地主富農占有多少土地》《史學集刊》1998年第9期)

今天,電腦詞庫裏,“地主”、“富農”、“土改”,像是三百年前用過的名詞,居然消失了;

人們耳朵邊,“黃世仁”、“南霸天”、“劉文彩”,亦在成為稀世之音;

圖書館的某個書架上,蒙滿灰塵的《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幹河上》、《豔陽天》……大抵隻有特別用功的中文係學生,和對中國現當代史有興趣的學者,才會借來翻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