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強忍著腹中又一次倒海翻江般的疼痛,咬緊牙關,瞪圓的雙眼向高掛在樹杈上的瓦罐噴出了火;再跳一次!拿出全部的力量,向生命靠攏。為了自己,也為了孩子!
老豹子吼叫一聲,又一次騰空而起。
它應該比第一次跳得更高,它應該抓到瓦罐。但是,無情的現實殘酷地打擊著它;它比第一次跳得還低!
不,還要跳第三次!
不,還要跳四次、五次!
要跳,要跳,一定要抓住瓦罐,抓住瓦罐!
可是,不行了。此刻,老豹子連支撐自己抬起頭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它極力張開鼻孔,使勁兒聞著飄蕩在半空中的人尿的氣味——那是生命在向它招手啊!它喘息著,大口大口地噴吐著熱氣,努力吸進更多的涼風,來減輕腹中難忍的疼痛,準備著,積蓄著,拚盡最後的氣力,在死亡與生存之間,做一次最後的選擇。
而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是那麼突然,它看見離自己不遠的一蓬灌木叢裏,鬼魂似的閃出了一張臉——一張人的臉!
這張臉雖然隻是那麼一閃,但是,老豹子看清楚了,這的確是一張人的臉,一張陌生人的臉,一張充滿了抑製不住的驚悸、猙獰、貪婪和因為計謀得逞而狂喜的臉!
在閃電般的刹那間,老豹子完全明白了:自己中了圈套——一個心地醜惡的人的圈套!
正是這個企圖得到一張珍貴的豹皮和一副更加珍費的可以入藥的豹骨,從中大發一筆橫財的人,發現了自己出寨入寨接進小豹子的行蹤,就在此投放了下了毒藥的兔子。那樹杈上的瓦罐,也是他有意設置的,為的是使自己中毒之後,不會疼得鑽進森林裏去,而就在此地,為抓取瓦罐解毒,活活累死在樹下,讓他順順當當地得到這筆意外的橫財。
這是個多麼卑鄙而狠毒的人!他投放了毒餌,還要設下圈套,使中毒者在渴望抓到解藥的掙紮跳躍之中,加速死亡。而他,就躲在一旁,心滿意足地冷眼觀看這一幕因為求生反而加速了死亡的慘劇。啊,他又是個多麼陰險而殘酷的人!
嗷——!老豹子吼了一聲,震得皂角樹的葉子窸窸窣窣直往下掉。它覺得,自己的吼聲從來沒有這麼響亮過。
忽——!老豹子騰躍起來,象一陣卷著黃土的旋風,直朝灌木叢撲去。它沒有想到,自己因為疼痛而顫抖不停的身子,竟能突然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果剛才能有這股力量,別說抓到瓦罐,就連那胳膊粗的樹杈也會給扯斷的。
躲在灌木叢後麵的人也絕沒想到,中了毒的老豹子,還會有如此凶猛的一撲。他來不及逃跑,也來不及叫喚,就被老豹子一爪抓斷了喉管。
這個心地醜惡的人撲倒在血泊中,結束了他的黃金夢。
老豹子渾身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腹中一陣緊似一陣的絞痛呢,還是因為生平第一次殺了人。它瞅瞅躺在血泊中的這個麵目可憎的人,又回頭瞅瞅寨子。它的眼前,又閃現出那個溫暖的竹樓和圍在火塘邊的果哈一家。
啊,人!人!同樣都是人,為什麼他們之間竟有這麼大的區別?難道人心還不一樣嗎?為什麼,為什麼有人善良,有人醜惡呢……
在這痛苦的彌留之際,老豹子的腦子裏翻江倒海一般,它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發問,一次又一次地肯定和否定。它在腸胃的絞割中,和比這絞割更痛苦的思索和尋求中,跌倒在人的血泊裏……
老豹子開始感到這個世界已經不屬於自己了,那本來已經越來越明亮的晨空,在它的眼睛裏卻變得越來越灰暗。它不明白,為什麼天越是快亮的時候,卻越顯得黑暗。它奮力抬起頭來,衝著升起炊煙的寨子,衝著灰暗的晨空,發出了最後一聲沉悶的呼喊——
人啊,你們都善良些吧!
可憐可憐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