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鬼子大頭木棍喝酒抬杠夜市談彩票
夏日裏鳩城的夜晚,溽熱得如同洇洇的澡堂,雖然白天耀眼奪目的日頭已經落山遠遁,但是已然被烤熱的空氣,溫度卻怎麼也降不下來。於是,整個鳩城就變成了一個大蒸籠,而城市裏無數火柴盒般的住宅就成了小蒸籠,住宅裏的人則成了蒸籠裏的螃蟹。
吃過晚飯,好多受不了小蒸籠裏的悶熱、家裏又沒有裝空調的鳩城人,實在是待不住了,就無奈地拿著板凳,搖著蒲扇,走向了街頭、廣場和公園。雖然外麵的大蒸籠依然悶熱,但是,偶然吹來的一陣涼風,還是能夠給人們帶來一絲心理上的慰藉。
除了街頭、廣場和公園,夜晚的鳩城還有一個好去處,那就是隨處可見的夜市。在夜市喝冰啤酒降溫,吃小龍蝦打發時間,對於酷暑季節的鳩城人來說,無疑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莊稼院夜市坐落於鳩城老城區一個廢棄的工地,工地裏幾棟已經蓋了七八層的樓,不知什麼原因歇了工,黑燈瞎火地矗立在那裏,鬼魅一般。樓前空地雜草叢生,莊稼院的名字是否因這些貌似莊稼的雜草而得名,沒有人知道。反正擺在空地上的幾十張桌子座無虛席,密密麻麻地坐滿了食客,麵對工字形排列的各種風味的特色小吃攤,聞著彌漫在空氣中的誘人脾胃的香味,誰還有閑工夫去深究這個莊稼院夜市的名字是否名副其實呢?!
夜市盡頭角落的一桌,一個穿著白色短袖衫的男子喝了口啤酒,感慨道“乖乖,今年咱們鳩城的夜市火得簡直一塌糊塗,不管哪兒有片空地,開成夜市保證家家生意火爆。大頭,你小子手巧會做飯,幹脆辭職來夜市弄個買賣算了,不比你在單位掙那仨核桃倆棗的強?!”
旁邊被叫做大頭的漢子頭果然比一般人大一號,他把已經喝完了啤酒的空杯子蹾在桌子上,說“鬼子你他媽的說得輕巧,掙錢的門道多了,豈都是咱哥們兒能幹的?不管怎麼說,我還沒被逼到絕路上,單位雖然半死不活的,總還有碗飯吃!”然後歎口氣,瞧著旁邊的瘦子說,“倒是木棍,單位基本上垮了,與其在那兒死漚著留守,還不如在夜市弄個攤練練,也不少掙錢!”
被叫做木棍的,瘦得實在可憐,裸露的上身,肋骨根根條條的,紮眼地凸起在皮肉的上方。他手裏正在擺弄著一隻紅紅的小龍蝦,不時放在嘴邊有滋有味地吸吮一下,聽了大頭的話,不緊不慢地說“老子丟不起那個人,不管怎麼說,咱也是大學畢業,和這幫不學無術的小市民混在一起,也他媽太栽麵子了吧!”
剛才被大頭叫做鬼子的,聽了嗤笑道“木棍你就他媽的別假清高了,每個月老婆讓你上繳工資的時候,你兜裏掏出的票子癟得和紙片似的,被老婆數落得像孫子,那時候怎麼不見你清高!”
木棍的臉騰地一下漲紅了,紅得和手裏的小龍蝦一個顏色,額頭上一根青筋開始在眉毛邊劇烈地跳動,他把手裏的小龍蝦摔到桌子上,衝鬼子吼道“鬼子你他媽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在辦事處當個鳥科員嗎,俗話說:科級不帶長,放屁都不響!想當年我們廠子紅火的時候,你們辦事處主任來我們廠拉讚助,那才像三孫子呢!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我們廠長手指頭戳著你們主任的臉數落,說你們辦事處的人個個都是地頭蛇!你們辦事處主任還覥著臉自我解嘲呢,說馬廠長,我們都是無毒蛇!”
大頭給鬼子和木棍的酒杯滿上,和事佬般地說“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一時彼一時啊!當年我們單位不牛嗎?中央直屬單位的設計院,地廳級的規格啊!現在呢,落架的鳳凰不如雞啊!”
鬼子得意地喝了口酒,說“所以啊,好漢不提當年勇!想想以前,大頭木棍你們倆在我麵前傲得,動不動就是我們院長是地廳級待遇,我們廠長是地廳級待遇,好像你們倆也他媽的享受地廳級待遇似的,硬是死活瞧不起我們這個科級的辦事處。怎麼樣,現在不聽你們炫耀了吧!”
大頭和木棍無語,悶著頭喝酒。鬼子接著說“我們辦事處級別再低,那也是一方土地爺呀!木棍,年前我們辦事處檢查你們廠的衛生,獎沒有獎給你們一麵黑旗?你們不是不服氣嗎?不服氣不還得照樣掛著!”
木棍一口把酒了,說:“鬼子你牛逼行了吧,咱班同學就你牛!”
大頭在一旁不陰不陽地說“風水輪流轉,明天對於我們來說都是未知數,咱們誰都別高興得太早了!”
剛才牛氣衝衝的鬼子聽了大頭的話,像是被人突然抽了筋,情緒一下消沉起來,也一口把滿滿一杯冒著白沫的啤酒了,說“誰他媽高興了?誰他媽高興誰是孫子!咳,這年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們以為我混得得意了,錯,大錯特錯!和我一同進機關的,人家有當了處長的,有當了區長的,最不濟的,也是正科級的辦事處主任副主任了,我還他媽的正科級的科員呢!就像木棍說的,科級不帶長,放屁都不響!說實話,有時候我真的想辭職了自己幹,省得和別人一比,光生氣啦!”
大頭安慰鬼子“那你就別光和那些仕途得意的人比,跟我和木棍比不就得了!”
木棍說“就是,我要是能調到你們辦事處,別說當正科級科員了,就是正股級的科員,我也高興得晚上睡不著覺。”
鬼子說“人比人氣死人,都是因為和那些比自己強的人比,誰和不如自己的比啊!要是這樣比,你們和那些下崗的、拾破爛的比,還好得不得了呢!”
大頭想想,說“那倒也是。他媽的,木棍你給咱哥們兒好好算算,看什麼時候咱哥們兒才能時來運轉呢!”
木棍還在擺弄著手裏的小龍蝦,剔出一塊米粒大的肉吃了,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快不富,咱們掙死工資能時來運轉個屁呀!沒看昨天報紙嗎,一個福建彩民買彩票中了大獎,一下子就是一千多萬啊!”
大頭咂咂嘴說“一千多萬,這輩子都夠花了,不過我聽說買彩票中大獎可是比被雷劈死還難呀!”
鬼子不屑地說“買彩票中獎那是沒影的事,我在報紙上看到過,專家說買彩票中獎的幾率,比一架飛機從天上扔下一塊石頭砸到你的幾率都低,木棍你就別白日做夢了!”
木棍今天算是和鬼子尿不到一塊兒了,扔了手裏吃空的小龍蝦殼說“我說我做夢了嗎?就算我做夢了又怎麼了,夢想還能成真呢,飛機不可能天天往下扔石頭,彩票中獎的事可是幾乎天天都有。你別說鬼子,就衝你這句話,我還真得試試!”
大頭提醒木棍“你千萬別衝動,買彩票可是個無底洞,跳下去深不見底呀,聽說傾家蕩產的人都有的是!”
鬼子譏笑道“大頭你放心,對別人來說是個無底洞,對木棍來說則是有底洞,他一個月才掙幾個錢啊,刨去上繳的,剩下的連買煙都不夠,還有幾個錢買彩票,他這洞深得了嗎?!”
木棍麵子上過不去,臉再次漲紅起來,氣惱地說“鬼子我他媽的聽你說話就來氣,你不就多掙幾張老頭票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咱們同學陳大衛,人家是什麼人物?都千萬富翁了,和我說話也沒有像你這麼顯擺!”
鬼子端起酒杯,說“人家陳大衛是大款,比咱牛逼,我不和他比,咱們同學裏有幾個陳大衛啊!”
大頭也端了酒杯,說“木棍,你和陳大衛的關係不錯,不如去跟他幹,總比在單位留守著強!”
木棍搖搖頭,說“陳大衛倒是和我說起過幾次,讓我去他的公司,我一直猶豫,俗話說:朋友好處,夥計難擱!一旦處不好,連朋友也沒的做了!”
大頭說“木棍,你呀還是國營單位的老腦筋,什麼叫朋友好處夥計難擱呀!你要是去跟人家陳大衛幹,那可不是去和人家擱夥計,而是去給人家打工,人家是老板,你是打工仔,要是位置擺不正,肯定幹不長!”
木棍點點頭說“關鍵就在這,原來都是同學,大家站起來一般高,這猛地讓我去給他當打工仔,一時半會兒還真抹不下那個臉,所以也就拖著沒有答應。”
鬼子唏了聲說“這都啥年月了,你還臉不臉的。我給你說吧木棍,現在的人都不要臉了,沒聽人家說嗎:錢難掙,屎難吃!整天守著個臉麵還能換錢花?”
木棍瞪了鬼子一眼,說“我現在算明白了,為什麼咱們同學給你起了個‘鬼子’的外號,原來你小子是日本人,我聲明,我和日本人話不投機三句多!”
鬼子喝得明顯有點高了,拿筷子狠勁敲了一下桌子,說“操他奶奶的,這個外號就是陳大衛給我起的,在外麵哥們兒向來是人五人六的,到了咱同學麵前就變成鬼子了。媽的,哪天見了陳大衛,我非罰他在金宮大酒店請一桌不可!”
大頭喝得也不少,哈哈大笑著說“你們記不記得,陳大衛上學的時候,也有個外號,好像叫‘錢迷瞪’什麼的!”
木棍聽了也笑,衝鬼子說:“看來鬼子這個雅號,得伴你終生了!”
鬼子拿筷子指著幸災樂禍的大頭和木棍說“你們倆的外號好?一個大頭,一個木棍,都他媽的不是正常人!”
木棍說“不管正常不正常,我們好歹都是中國人,不是日本鬼子!”
大頭幫腔“對,我們他媽的都是中國人,和你小子不是一個國籍!”
二、姚梅花深夜坐等木棍淚眼論短長
那天是周末,因為不擔心第二天上班,鬼子、大頭和木棍就放得很開,前前後後一共喝了兩捆一十八瓶啤酒,一直喝到淩晨一點多。
雖然夜已深,可是莊稼院夜市的食客仍然很多,到處人聲嘈雜。鬼子顯然喝高了,站起來走的時候,撞到了一個光脊梁的。光脊梁喝得更高,一把拽住鬼子,說“哥們兒,好久沒見了,今天在這兒碰見可不容易,來,咱倆喝幾杯!”
鬼子猛地甩開光脊梁,說“你他媽誰呀?”
光脊梁被甩了個趔趄,差點趴地上,頓時火了,說“我他媽是你大爺,你小子不識抬舉不是!”接著揮拳要打鬼子。鬼子也不是善茬,拎起旁邊一把椅子就要砸光脊梁。木棍忙跑過來把光脊梁拉到一邊好言安撫,然後和大頭一起拖著鬼子往外走。
木棍說“鬼子你他媽的少給我惹事,這兒可不是你的地盤!”
鬼子胳膊一掄,說“奶奶的,不是我的地盤咋了?木棍你別拉我,我打電話叫幾個人過來弄死他!”
大頭說“鬼子你別不識勸,弄死他你小子活得了?”
鬼子舌頭硬著,又天王老子地王爺地吆喝了一通,頭忽然像倒伏的麥子一般垂了下來,跟著身子也軟了。
大頭搖搖大腦袋,說“鬼子喝白酒還行,喝啤酒不咋樣!”
兩人合力把鬼子塞到出租車裏。木棍交代大頭一定把鬼子送回家,看著出租車一溜煙地走了,這才感覺自己的頭昏昏沉沉的,走了兩步,腿像灌了鉛般沉重,唯有腦子還算清楚。
幸虧莊稼院夜市離家不太遠,木棍一路扭著秧歌走著蛇步回到了家,開門的時候,仍知道躡手躡腳的,生怕弄出聲響。
可是,喝了那麼多啤酒,手腳哪還會像平常那樣聽使喚。木棍笨笨拙拙地把鑰匙捅進門鎖,聲響還是發了出來。深夜本來就寂靜,加上酒後腦子嗡嗡的,耳朵像安了個擴音器,聲響便被放大了好多倍,感覺動靜是那麼的大,大得讓木棍心驚。
好不容易打開門,木棍歪斜著剛進去,就看到媳婦姚梅花重疊的身影門神一般立在他的麵前。木棍以為花了眼,晃了晃腦袋再看,重影沒有了,他看見姚梅花橫眉立目、雙手叉腰站在那,像是一個攔路虎。
木棍心裏有些發慌,磕磕巴巴地說“梅、梅花,還沒、沒睡呢?”
姚梅花冷眼看著他一言不發。
看著姚梅花的冷眼,木棍頭皮有些發麻。總不能這麼幹站著,木棍幹脆心一橫,咬著牙硬著頭皮往裏擠,不想卻被姚梅花一膀子扛到了一邊。站立不穩的木棍歪歪斜斜踉蹌了兩步,要不是靠在了牆上,就會一頭栽倒在地。這下木棍火了,翻著白眼瞪著姚梅花說“姚梅花,你、你幹什麼?”
姚梅花哼了一聲,二話不說,揪著他的衣服,把他扯到了屋裏,一把甩到了沙發上,說“好啊馮建軍,日子都過到這個地步,你還有心思三天一大醉、兩天一小醉地喝酒,你、你好大的心呀!”
說著,姚梅花的眼裏湧出了淚珠。
木棍看到姚梅花眼裏的星星點點,心裏一緊,順勢斜躺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耍賴皮,裝著睡著了。哪知姚梅花根本不上他的當,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說“馮建軍,裝癩皮狗不是?我讓你裝!”
木棍立時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想象得到,自己的耳朵肯定被姚梅花像拽橡皮筋一樣揪成了一長條。木棍哎喲著爬了起來,疼得齜牙咧嘴。
姚梅花鬆開手後,手指杵著木棍的額頭說“馮建軍,你可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啊你,整天不想著怎麼去掙點錢,把日子過得好一點,就會和你那幫狐朋狗友湊到一起灌馬尿!”
木棍避實就虛,轉移話題說“梅花,你——可是人民教師呀,君子動口不動手。你該知道吧,怎麼能動不動就動手呢!”
姚梅花一指頭把木棍捅了個仰八叉,說“我就動手怎麼了,誰是君子啊?我不是,你也不是。告訴你馮建軍,現在我跟你動手,再過些日子,我還跟你離婚呢!”
木棍一聽姚梅花說離婚就頭疼,但還是煮熟的鴨子嘴硬,說“離就離,怎麼了,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說不定離了我還能找個十八九的大姑娘呢!”
話音未落,姚梅花轉回身就去找東西,找來找去沒有找到合手的,就抱起床上的枕頭過來打木棍,把木棍打得雙手抱頭,腦袋埋在了褲襠裏,身體縮成了一個球,像一隻蜷縮起來的刺蝟。
姚梅花打了一會兒,沒有了氣力,把枕頭扔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哭了起來。
木棍抬起頭,見姚梅花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慌了手腳,忙起身拿了紙巾給姚梅花,姚梅花接過來氣哼哼地扔到了地上,仍聳動著肩膀傷心地哭泣。
隻一會兒工夫,姚梅花的眼淚就把木棍的酒徹底哭醒了,木棍抱著姚梅花的肩膀,說“梅花,你這是幹啥呀,深更半夜的,你哭屍啊。別哭了,再哭把凡凡哭醒了!”
姚梅花的哭聲小了些,抽泣著說“馮建軍,我也不是不讓你喝酒,大男人的誰不喝酒呀,可是,你也不能光喝酒不考慮咱們的日子啊,你就是不為我,也總得為凡凡著想著想吧!孩子這麼大了,花銷越來越大,別的不說,就說穿的旅遊鞋、運動服吧,人家孩子都是耐克、阿迪達斯什麼的,咱家凡凡一直都是國產的紅星,土氣得要命,為這孩子在同學麵前都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