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第二章

1

在女兒敏揚的眼裏,除了雨晴媽媽陷人了那場災難之外,同時,還有一個人的遭遇讓她刻骨銘心。小的時候她還理解不了那麼多,等到她步人驀年之際,這個人的形象漸漸清晰起來。敏揚年輕的時候曾經找過她,在中蘇邊境一個荒涼的村子裏和她見了麵。然而,非常巧合的是,她們見麵之時,中蘇邊境爆發了震驚世界的珍寶島戰役。敏揚和她的大辮姨雙雙卷人其中。敏揚被遣送回來,喪失了一次和大辮姨深刻交流的機會。後來,敏揚多次到俄羅斯,每次路過邊境口岸的時候,她都會想起大辮姨,想著有朝一日能再見到她。這樣的願望隨著時光的流逝袱發渺茫了。敏揚在彌留之際曾經對她的俄籍小男友——莫傑斯特發出過悲憤的吼聲:對於一個女人,你們的先輩是犯過罪的。她說這話的時候神誌還是清醒的,她說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大辮姨——雨晴媽媽的日記裏寫過她,而且不止一次。由於擔心敏揚的病情,精明的莫傑斯特跪在病床前,握著她的手真誠地懺侮。敏揚知道,莫傑斯特的懺侮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他根本就不了解那段慘痛的曆史。

1945年8月22日傍晚,一陣東南風毫無征兆地卷過來,黃豆粒大小的雨點兒啪啪摔進泥土裏。狂風順著河床掀起陣陣嘯聲,如同從夭降下來一群饑餓的野獸。閃電照亮了天空,滾滾的雷聲震撼著曠野。不知名的水鳥伸直了翅膀,在烏雲下驚恐地亂竄,一群烏鴉呱呱叫著撲向河堤上的林子裏。從東麵湧起的黑雲,快速朝唐房屯上空湧蕩。屯子裏響起了一陣乒乒乓乓的關窗聲,男人們大呼小叫地朝家裏跑。老苗家的月琴搖晃著大辮子,光著腳丫跑出來,順手撿了根兒柳條,轟著四處亂跑的雞鴨。雨珠落在臉上麻癢癢的,她顧不得擦上一把,滿院子裏亂趕著把雞、鴨、鵝轟進窩。擋上窩門以後,月琴站在院子當央,使勁兒蹭著腳板上的雞屎。門洞那邊,小柱子瘋喊著,嘿!嘿!嘟!

“小柱子,別淋著了。”月琴扔掉柳條,索性坐在井台上,提起雙腳讓雨水刷洗腳板。

天上下大雨

地上冒大泡

王八戴著破草帽

吹吹打打見新郎

拉著月琴要拜堂

新郎新郎別著忙

俺去茅房撒泡尿

完事給你當新娘

……

小柱子扯著嗓子唱,仰著腦袋怪笑。月琴騰地站起來,衝出去追小柱子。這小子一溜煙兒跑回了家。月琴追過去,堵住了大門,叉著腰喊,苗小柱,看俺不撕了你的臭嘴!二嬸正在關窗戶,急忙忙迎上來,苦著臉子問,月琴啊,是誰把你氣成這個熊樣?見小柱子在門後頭朝這邊扮鬼臉兒,月琴操起一根兒柳條衝進屋。二嬸伸手抓,幾次都沒撈著。月琴把小柱子堵在角落裏,劈頭蓋臉地亂抽了一氣兒,小柱子殺豬般地哭。二嬸奪下柳條,惱火地喊,這是怎麼的了,往死裏打你兄弟?

“問問小王八糕子,他都說什麼了?”

“他一個小患子,能說什麼?”

“他……他說……”

“他是你兄弟不是?咱家就這麼一根兒苗不是?”

“不是!”月琴跺著腳說,“二嬸你聽清了,老苗家還有一個堂堂的苗月和!”

“呀,頂夭立地的苗月和,誰知道這會兒在哪兒刮陰風呢?”

“放屁!誰說俺大哥死了?”

“好好,就算你二嬸放屁了,你大哥沒死!”

“娘,俺月和大哥不會死的。”小柱子扯了扯娘的衣襟,“誰再咒俺大哥,俺和他對命!”

“聽聽,連小患子都長了掛胡子心腸!”

“小柱子說得對!”月琴摸了把他的頭頂,“誰咒大哥,就和誰拚命!”說完,月琴仰著臉朝外走。這時候,雨下得猛了。月琴退回來,伸手抓起鍋蓋頂在腦瓜上,推門跑了出去。

“大姑娘,別拿鍋蓋呀。”二嬸追出去喊.“不帶這樣欺負人的。”

在後麵頂著牛臉,大黃牛瞞姍著進了牲口棚。月琴跟在後頭,急著問,病了?二叔拍了拍手,驚愕地問,你拿俺家鍋蓋幹哈?月琴伸了下舌頭,扭頭朝家裏跑。堂屋裏掌了燈,奶奶坐在小凳上擇芸豆。娘坐在灶台前拉風匣,風匣發出刺耳的怪聲。月琴皺著眉頭,把鍋蓋砰的一聲扔到桌上。奶奶嚇了一跳,尖了嗓子喊,又毛了一個!月琴推開娘,狠狠地踢了風匣一腳,怪聲小了些。

晚上,母牛下患了。爹喊著讓月琴她娘去看。月琴一聲歡呼,拽著娘跑進牛棚。一股熱烘烘的尿躁味兒撲鼻而來,月琴拍了拍母牛的腦瓜,母牛朝她的手上噴了幾下鼻兒。身下,有一頭小牛正在吃奶,母牛在小牛身上來回嗅著,又仰著臉看月琴。二叔一家子也來了,小柱子乖乖蹲在一邊,看沒人理他,拿了稈稈捅小牛玩兒。二叔抽著煙,慢吞吞地說,看架勢是塊好材料呀。爹把小牛扶起來,上下打量著。母牛叫了兩聲,爹笑著把小牛搶到母牛身邊,母牛這才安靜下來,沉重地噴著鼻兒。娘捧了一把飼料放在母牛嘴邊,母牛嗅了嗅,又轉過去舔小牛。

“月琴,俺家的鍋蓋讓你拿去了,一家子都沒撈著飯吃!”二嬸轉過來,像笑又像惱地說,“今晚你管飯吧。”娘幾個都笑了。爹招呼著回屋吃飯,月琴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牲口棚。

二嬸還沒坐穩當,扯了嗓子就問,蠶廠那邊又提親了?月琴砰的一聲把飯碗墩在桌上,恨恨地說,高粱米千飯也堵不上你的破嘴。她站起來,一腳踢開裏屋門,鑽了進去。奶奶點著兒媳婦的腦瓜說,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咧咧。二嬸紅了臉,躁得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

第二天一早,知了拚命地叫,吵得人心煩意亂。月琴剛睜眼便熱出了一身汗。奶奶坐在一旁給她搖扇子,月琴推開了,爬起來穿衣下地。出門一看,好毒的日頭,滿樹的葉子都被曬蔫了。她洗了把臉,又去了牲口棚。小牛已經能站起來了,鑽在母牛的肚子下麵吃奶。小柱子蹲在旁邊,拿著苞米桔子捅小牛,小牛踉蹌著,嘴巴始終不離奶頭兒。月琴奪下桔子,抽了一下小往子,還要再打,小柱子提著褲子跑了。棚裏熱騰騰站不住人,哪兒都熱,月琴來到門洞口轉了一圈兒,娘喊她吃飯,她懶洋洋地答應著,慢吞吞地回了屋。有人從門洞口急著跑過去,娘扯了下月琴,朝外麵努著嘴兒。月琴看見一群人飛奔過去,頓時鼇覺起來。

“老毛子下來了!”街上響起了喊聲,“都快鐐呀!”

爹慌忙站起來,差一點兒碰翻了飯桌,他一陣風似的衝出去。月琴也跟著跑出去,還沒到門洞呢,爹呼味帶喘地跑回來,邊跑邊喊,快去扶你奶,快鐐!月琴扭頭往回跑。爹鑽進牲口棚,嗬斥著大黃牛。月琴跑回屋,一把將奶奶手裏的碗奪下來,雙手抄在腋下將她提起來。奶奶嘴裏含著食物,不清不楚地問,你要作死呀?月琴喊著讓娘也跟著跑。爹站在院子裏,扯著牛環,拍著膝蓋嚷,活祖宗們,麻溜點兒呀,扯腿兒鐐吧!

娘跑了幾步,扭頭又朝屋裏走。月琴急得直跺腳,一個勁兒地喊,娘!娘!娘答應著,從屋裏出來,懷裏抱著首飾匣。聽見街上人喊馬叫,她急得不行,拍著首飾匣猛哭。月琴扔下奶奶,扯著娘往外走。這時候,唐房屯的上空響起了槍聲,爹一跺腳,大黃牛一聲慘叫——鼻子被扯豁了。爹把牛環往地上一扔,顧不得擦一把牛鼻子上的血,扯過柳條,狠狠地抽著牛脊梁。大黃牛走了幾步,叫聲淒慘。小牛從棚裏跟出來,腿一軟,摔在地上。爹一邊抽著,一邊狂叫著,找死啊,都找死啊!娘哭著,奶奶也哭。二叔一家在門洞口露了頭,二叔跺了下腳,背著小柱子跑了。二嬸朝院子裏喊,快啊,漫山遍野的老毛子!

爹吃喝著把大黃牛趕出去。月琴一手扶著奶奶,一手拽著娘往外走。出了大門,人們瘋了一樣朝堤上跑,哭叫聲不絕於耳。月琴抹了一把汗水,朝遠處掃了一眼,隻見黑壓壓的隊伍像長蟲一樣爬過來。月琴頓時嚇傻了,娘也不哭了,邁著小腳跟著,不一會兒就落下了一大截兒。月琴急得直跺腳。娘苦著臉說,月琴啊,娘實在鐐不動了。

“鐐不動也得燎!”

“月琴啊,娘都這麼大歲數了,死就死了吧!”

“不能死,誰都不能死!”

“月琴啊,月琴!”娘一腕蹲兒坐在地上,拍著地皮兒嚷,“要死了,就讓你娘來個痛快吧!”月琴一陣陣急火攻心,一把扯起娘,對著她的耳邊喊,你想把一家子都帶離死啊!娘左摸右看,忽然滿地打滾,哭著喊,娘的首飾匣哪兒去了?這時候,一撥馬隊朝屯裏跑來,月琴甚至都能看到馬背上老毛子高聳著的大鼻子,也看到有落單的婦女在拚命掏草垛子藏身。她一咬牙,一手一個把奶奶和娘拖到街邊的草垛前,使勁兒掏了幾把,草垛轟地倒了,散發出一股黴爛的味道。月琴往她們身上蓋了幾抱草,一邊蓋一邊說,娘,俺這就回去找首飾匣!她轉身朝家裏跑,進了大門,看見小牛犢倚著牆,眼角淌著淚水。

“閃開了!”月琴推了一把,小牛仆倒了。月琴的心揪得緊緊的,慌忙抱起小牛,讓它靠著牆。她四下看著,哪兒有首飾匣?外麵響著馬蹄聲和老毛子嘰裏呱啦的喊聲。月琴急得渾身都是汗。她下意識地躥到草垛旁,剛蹲下來,從草垛裏伸出一隻手,一把將她拽過去,沒等反應過來,一隻手按在了她的嘴上。月琴當即翻了白眼兒。

“月琴,月琴!”有人急切地呼喚,聲音壓得很低,“俺是你老顧大哥。”

月琴睜開眼睛,可不是老顧是誰?

小夥子的一條腿看起來有些不靈便,一邊挪著身子一邊掏草桔。月琴趕忙幫著掏,老顧讓小夥子爬進去,然後又朝月琴身上蓋草,小聲說,甭慌,有老顧大哥呢。門洞裏響起了老毛子的說話聲,老顧慌忙把一抱草扔在月琴頭上,自己閃身上了樹。幾個老毛子抱著槍進了院子,月琴嚇得直往裏擠,小夥子咧著嘴喊疼。

“沒長眼睛嗎?你壓著俺的腿了。”

“壓就壓了,你個大男人還怕疼?”月琴從牙縫裏蹦出這句話,要不是擔心被老毛子發現,早就給他一個大耳刮子了。老毛子們靠近井台排好了隊,有人拔了一宵水,舉起來從頭到尾澆到每個士兵的腦瓜上。然後又拔了一宵,腦瓜拱進水宵裏拔涼。牆邊傳來小牛的慘叫聲,月琴撥開草桔望去,看見兩個老毛子正跪在地上用匕首戳小牛。月琴急紅了眼,想跳起來;被小夥子按住了。小牛的腦袋轉到這邊,朝她求救般地望。月琴的牙齒咬得嘎咄響,眼裏像要冒出火似的難受。老毛子剝了牛皮,割了肉塊兒拿到井邊洗。這邊又是一陣狂叫,其中一個抱著首飾匣朝門外跑,另一個抱著對方的腿不撒手。月琴想都沒想,衝出去一把將首飾匣搶在懷裏。老毛子醒過神兒來,幾個大步就把月琴揪回來。月琴拚命地叫,拚命地喊,死死地摟著匣子,身上挨了幾下,也顧不得疼。老毛子一人扯了她的一隻胳膊,首飾匣又被搶去了。

“放手!”小夥子爬出來,捶著地皮兒喊,“放手呀,好漢不和女的鬥!”

老毛子端著槍走過去,朝他亂踢了幾腳,小夥子疼得殺豬般地叫喚。另一個一槍托砸在他的臉上,小夥子一頭栽在那兒。月琴撲過去,扳過小夥子的臉,他的臉一片青腫,血水順著嘴角往外冒。月琴使勁兒搖著,聲嘶力竭地喊,你別死啊!小夥子被搖醒了,突然朝一個老毛子揮了下手。老毛子一聲慘叫,捂著臉蹲下來,手指縫裏滲出了血。

“瞎了!”小夥子笑了,臉腫得沒了形。“來呀,有本事衝俺來,欺負大閨女算什麼好漢!”

老毛子們衝上來,朝小夥子一頓踢打,月琴趴在他的身上遮擋著。老毛子扯小雞一樣把她拽起來,拋到草堆旁。

“老顧大哥!”月琴朝樹上喊,“老顧大哥,快救命呀!”

又有一隊士兵衝進院子裏,放了幾槍,朝士兵們嚷著,還揍了他們。這邊的老毛子趁亂把首飾匣打開,搶著往口袋裏裝,然後拽著那個瞎了眼的士兵朝外跑。眨眼之間,跑得千千淨淨。月琴爬起來,追出門洞,乍一看,頓覺夭旋地轉。無數個老毛子排著隊從屯裏走過,所有的老毛子都扭過頭看她,有的還朝她吹著口哨兒。月琴挨個找,哪個都像搶首飾的強盜,又都不是。她呆呆地站著看著,想著,這是什麼世道?哪兒來的這麼多的老毛子?

2

老毛子的隊伍過去了,唐房屯的鄉親們陸續回來。過兵後,滿街都是馬糞。男人們安頓了家室,緊忙著出去拾糞。唐房屯又恢複了往日的繁忙景象。沒幾天,青雲河兩岸都在風傳苗月琴被糟蹋了的謠言,說得有鼻子有眼兒。鮮花般的月琴從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台風過後,夭氣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稍微動彈一下都要出一身汗。月琴照料著大黃牛,同時也要看顧被老毛子打傷了的小夥子。本來,家裏人不讓她出麵,還嫌不夠丟人嗎?月琴卻越發任性,湊到跟前,除了擦屎端尿,其他的都做了。小夥子叫小伏子,南邊人,至於為什麼到了唐房屯,為什麼傷了腿,他不說,別人也不好多問。老顧被月琴她爹給罵了,罵得那個響亮,全屯人都能聽見。苗家說什麼也不原諒他。閨娘喊救命,你老顧居然窩著脖子不冒頭,還有點兒人味兒嗎?老顧羞得抬不起頭,蹲在院子裏一個勁兒地抽悶煙,一家人躲在屋裏不理他。眼看著鬧得不像了,老顧朝屋裏喊,小伏子呀,師傅這回可把老臉丟盡了。月琴隔著窗戶朝外看,老顧滿臉是水,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俺對不起月和兄弟!”

“父……”小伏子抹了一把眼角,硬咽著說,“師父,俺這就跟你走吧。”“兔患子,淨說絕話,你的腿還能走道兒嗎?”老顧站起來,揉著膝蓋,“你好好養著,別亂動。老苗家是仁義之家,你別鬧夾生。”幣父,你到哪兒?”

“進山。”

“哪座山?”

“問那麼詳細幹什麼?”老顧摸出了一遝票子,放在井台上,用石子兒壓上了。

“月琴,咱不要他的臭錢!”爹喊了一嗓子,“看他將來見了你月和大哥怎麼說。”

月琴跑出屋,拿起錢,又轉過臉朝屋裏說,算了吧,老顧大哥燥也操死了。爹氣得摔了碗,狠狠地說,他還知道害躁?月琴朝老顧伸了下舌頭,剛要回嘴,爹又吼著,你月和大哥在哪兒?他到今兒也不說句實話,他跟咱家三心二意呀。

“換你是老顧大哥能怎麼辦?”

“拚呀,拚命呀!”爹跑出屋子,跺著腳罵,“俺操他老毛子八輩祖宗!”“進屋吧,讓人笑話!”月琴歎了口氣,“老毛子人多辦?”“他老顧不是有一身好功夫嗎?六合棍哪兒去了?耍呀

你讓老顧大哥怎麼;

朝老毛子的命門裏

打呀,弄種!”

月琴見老顧下不了台,賭著氣說,有本事你把咱家水井填埋了,凡是老顧大哥給的都還給他得了!老顧搖著雙手說,別,你爹說得對,當時俺要是放幾個飛鏢呢?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滿臉懊悔的神色。

“拉出去的屎還能坐回去嗎?”月琴把錢塞到他的手上,小聲說,“別見怪,俺不是埋汰你。”

老顧的手哆嗦著,狠狠地拍了下膝蓋,感激地說,趕在過去,月琴你就是巾幗英雄樊梨花了,和你大哥一個脾氣。

“行了,俺怎能和大哥比,他才是大英雄。”

老顧把錢塞給月琴,囑咐她給小伏子買隻雞補補身子。月琴把錢掖進腰裏。老顧又讓她轉告小伏子,等養好傷,就到呐岩宋家莊找他。月琴疑惑地問,你怎麼不和他說?

“哪能說,那小子屬炮仗的,一點就著,等養好了傷再叫他去吧。”

“你們去大山裏幹哈?”

老顧四下看了看,小聲說,老本行,還當胡子。說完,朝月琴她爹拱了拱手,煞了煞板兒帶,頂著毒日頭走了。月琴回到門洞口,見小伏子拄著棍子出來,月琴瞪了一眼,剛要說他幾句,小伏子仰著臉從她身邊走過去。月琴來了氣,也沒問他要到哪兒去,甩著辮子進了院兒。爹讓她去牲口棚看看,月琴閃身進了牛棚。自從死了小牛,大黃牛吃不下喝不下,躺在草桔上一個勁兒地噴鼻兒。見月琴進來,啤了一聲,似乎在訴說著喪子之痛。月琴鼻子一酸,摟著它的腦瓜掉了一氣兒眼淚。她真希望用比言詞更激烈的行為來發泄屈辱,沒有人比她難過了。她不知應該如何麵對災難,以死了之嗎?她算計多少回了,死了還不容易,眼晴一閉朝井裏猛地一紮,那樣不就幹淨了?問題是她不幹淨過嗎?為什麼要死呢?死能解決什麼問題?如果死能解決問題,她可以毫不遲疑地了結自己。她拿著一根兒木棍兒四下亂抽著,抽得草葉亂飛,抽得烏煙瘴氣,心裏依然燥熱難當。她扔掉木棍兒,蹲在黃牛身邊,腦瓜靠在黃牛的身上。一縷陽光從樹葉中滲進來,一陣微風從陽光後頭跟進來,大樹寂寞無聲,陽光寂寞無聲,天地間寂寞無聲。月琴可憐巴巴地愣征著。黃牛動了動,腦瓜轉過來,深邃的大眼睛裏蒙了一層淚水。月琴忍不住抱住牛頭,臉貼在黃牛的臉上,問了一遍又一遍,你說咱倆該怎麼辦?……俺該怎麼辦?

“幹哈呢?”肖家爐的老高婆子悄沒聲兒地進來。“這丫頭.看《三國》替老古人擔優,掉哪門子貓尿?”

月琴對老高婆子沒有好感,瞪了一眼沒理她。娘風風火火闖進來,急著說,月琴,見到你嬸子也不吱一聲。娘扯了扯月琴的袖子,暗暗使眼色。月琴使勁兒抖開了,臉轉到一邊。老高婆子也不惱,笑眯眯地說,老苗家真是過日子人家,看看,這牛的膘有多厚。月琴她娘忙著給她扇扇子,引著出了牛棚。老高婆子沒有進屋,直接到大槐樹下坐了。二嬸隔著院牆看見了,急忙跑過來,沒說話先笑,看人家也沒搭理,沒好氣兒地到井台打了盆水端來。老高婆子擦了臉,接過手巾嗅,對二嬸說,還是你們老苗家好過,手巾上都抹香胰子。奶奶被月琴她娘攙出來,坐在旁邊,老人家笑眯眯地拍著老高婆子的膝蓋,殷勤地勸她吃蜜棗。

“大娘啊,日子好過不?”

老太太抹了一下眼哆,恨恨地說,天老爺也不開眼,小鼻子剛禍害完,大鼻子接著禍害,趕哪天開眼了,一陣雷哢哢地都劈了兩半才爽快。老高婆子笑著說,年月不同了,俺的好大娘,這回老毛子來了,可不是打打殺殺那陣子了。月琴她娘回屋拿了煙筐籮回來,老高婆子捆了一鍋煙,二嬸給點了火。

“她二嬸,去下碗雞蛋水!”月琴她娘捅了一下抽埋,二嬸答應著進了屋。

老高婆子磕打著煙袋鍋,皺著眉頭說,這些天可為你家月琴操碎心了。說著,側臉讓奶奶看,指著頭發說,你看,這邊都白了。月琴她娘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垂下腦瓜,雙手纏在一起。

“咋辦吧,你家月琴的事沒有不知道的,咋辦吧?好端端的就砸在手裏?”她歎了口氣,“老毛子真禍害人。”

“俺操他老毛子八輩祖宗!”爹從廂房裏出來,啪啪地拍著胸膛,“月和,你在哪兒?你還管不管這個家了,啊?”

老高婆子撒了撇嘴,不屑地說,光哭有什麼用,要是有用,俺陪你一堆兒號喪。月琴她娘抹著眼淚,輕聲說,就怪俺,把好端端的閨女給糟蹋了。

“聽說是為了個匣子?”老高婆子單刀直人,眼裏放出亮光,“沒丟吧?”

“都讓老毛子搶光了,俺家月琴那脾氣,就和他們追啊打的,俺趴在草垛子裏看得真真的。”

“你在草垛子裏?”

“可不是嗎,俺就在草垛子裏趴著,就看見俺家月琴追出來,上哪兒去找啊,那老毛子一身紅毛,長得都一樣,上哪兒去找?”娘歎了口氣,“那可是俺為閨女時的嫁妝,一輩子沒舍得戴的足金貨。”

“不說了,丟了還說什麼。”老高婆子沒了興致,轉著眼珠子,忽然又問,當家的你怎麼個意思?月琴她爹走過來說,俺聽你的。

“早都幹什麼去了.鐵嘴鋼牙.‘俺月琴不能跟個二流子’……”老高婆子模仿著月琴她娘的腔調,“傻了吧,怎麼就沒想到閨女還有這麼一出?現在家二流子也嫌乎上了。”

“俺糊塗著呢,她嬸子你多擔待吧,怎麼的也不能把閨女臭在家裏。管他那什麼的,不缺鼻子不缺眼的就行了。”娘搖著腦瓜,連連歎氣。

老高婆子抹了一把油光光的頭發,抖了抖肩膀說,這回還是俺本家的,就是你們說的那個二流子,俺早就給看了,屬相和月琴也對撇,就是家裏窮,拿不出彩禮。月琴她娘和爹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琢磨著她的話裏有多少水分。老高婆子猛地瞪了一眼,提高嗓門兒問,怎麼的,還真嫌乎上了?

“就是嫌乎上了,怎麼的!”月琴跑出來,扯著嗓子喊,“俺苗月琴也不是白給的,堂堂正正的,誰也別占誰的便宜。”

“你這是人話嗎?誰占你便宜了,除了老毛子,誰能占啊?”

“你這叫人話呀?”月琴點著老高婆子,氣得眼淚流了下來,“不看你一把子歲數的份兒上,俺早就抽你一個嘴巴子了。”

老高婆子臉上掛不住,站起來要走,看老苗家沒怎麼攔,又變了臉,千笑了幾聲說,老苗家的人都烈性,也不跟你計較了。你們當老人的說句話,這門親事定還是不定?月琴仰著腦瓜喊,打死都不定!娘拍著大腿幹號,閨女,你不看看現在是什麼世道?月琴轉過腦瓜,對著房牆哭。爹跺著腳,操起鐵鍁亂劈,一邊劈一邊罵,俺操他老毛子八輩祖宗!老高婆子沒理他,虎著臉朝外走,走到牲口棚那邊站住了,伸腦瓜朝裏看。月琴她二嬸跟在旁邊遞小話,賠著笑臉。爹一腳踢翻了銅盆,嚇得小雞撲棱棱亂飛。二嬸走過去,朝一邊努著嘴說,看上你家大黃牛了。爹放下鐵鍁,長長地歎了口氣,走進牲口棚,苦著臉問,她嬸,這牛還行嗎?

“行,耕兩畝地都不帶歇著的。”

“行了,俺把話撂在這兒。”

“你說,俺就喜歡聽老爺兒們說話,那叫嘎蹦脆,像喝小燒一樣痛快!”

“你去把親事說成,今兒個就把牛牽走,年前送回來就行。”

老高婆子眼睛亮了,咽了下口水說,拉過的屎可不帶往回坐的。娘趕過來,扯著嗓子喊,她爹,就快收山了,你拿什麼使?爹回到樹下,撂了一鍋煙,苦著臉說,當老人的還不為了兒女。老高婆子生怕變卦,解開繩子就往外拉牛,頭也不回地說,聽信兒吧。爹奔過去,一把抓住繩子,急著嚷,俺還沒說完呢。老高婆子搶過繩頭,凶巴巴地說,老爺兒們吐口唾沫都是釘子。

“俺當家的說禿嚕嘴了,禿嚕嘴了。”娘急著辯解,跟著拉住繩頭,“俺家就剩下這麼一樣值錢的了。”

“她嬸子,沒反悔。”爹鬆了手,“麻煩你出去說說,俺家月琴幹幹淨淨。以後,誰要再拿老毛子說事,嘿嘿,等俺家大小子回來見真章吧……”

“得,別說你家月和了,方圓百裏誰不知道小旋風的大名,你這一提起他呀,俺的脊梁溝直躥涼風。”

娘摟住大黃牛說,俺家月琴一身清白,也不用拿牛頂缸啊。老高婆子急眼了,使勁兒摳著月琴她娘的手,兩個女人撕扯在一起。

“放手呀!”爹的眼裏冒著火,“你給俺放手!”

娘急得亂轉,猛地跑到門洞裏,橫著躺在地上,黑著臉說,除非從俺身上踩過去。爹礴住她的衣領子提溜起來,氣得朝她擂了兩拳。娘殺豬般地叫喚,伸手撓去,幾道血給子從他的半邊臉延展到前胸。爹捂著臉跑回院子,抄了鐵鍁攆著朝老婆身上拍。老高婆子趁亂把牛牽走了。月琴死死抱住爹。爹的吼聲像牛叫般悶響,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娘撲過來,腦瓜抵著月琴她爹的胸口,爹退了兩步,一腳踩翻了身後的奶奶。奶奶疼得傲傲叫,被扶起來後張著雙臂奔出去,朝著街麵亂喊。不一會兒,跑來一群人,有拉架的,有看熱鬧的。月琴又急又羞,鬆開爹,雙手蒙著臉朝井台跑,邊跑邊說,打吧,打一最後一句還沒說完,一頭紮進井裏。這下,院子裏可亂了套,爹扔下鐵鍁朝井台撲,娘一口氣沒上來,栽在地上,頓時斜了眼睛,嘴裏吐著白沫。二嬸抓著她的胳膊,一邊搖一邊喊,抽風了!月琴她娘抽風了!

3

月光是那麼的沉靜,像性情穩重的女人,又仿佛和水結了親似的,輕飄飄地隨著河流漫步。四周睡了,陣陣微風送來催眠的歌謠.連排排柳樹都在這輕柔的腳步聲中睡著了。遠處的蛙鳴更像是大地的斷聲,忽短忽長。月琴趴在架子上,捧著腦袋看天上的月亮。隔十幾米遠的地方是另一個架子,爹守著一堆熏蚊草在抽煙。月光灑在架子上,清爽,恬靜,地裏的瓜也在享受著這份安逸。河堤上零零星星戮著幾株高大的楊樹,在柳樹行裏顯得格外靜默。

“月琴,家去睡吧!”爹朝這邊喊,“蚊子下去了。”

“俺就在這兒睡。”月琴回應著,“家裏太熱了。”

“那怎麼行?”

“俺就再守一宿吧。”說到這兒,月琴有些傷感,連忙改了口吻,“有俺在,小偷也不敢來。”

“家去吧,聽爹的話,啊?”爹磕著煙鍋說,“趕明兒還得起早。”

月琴心裏一陣撲騰,是啊,明夭就要嫁到蠶廠了。明天會是什麼樣子呢?她有些恐懼,更有些向往,女人總得經過這一回的,夭知道是什麼樣子。她安慰著自己,再等等吧,過了今夜,這片土地也許就不再貼著心了。明天就要給人家當媳婦,像娘一樣,辛辛苦苦養,育女,最終,婆家比娘家還要重要和親切。柔軟J的月光隨處舞著,露水落在了草上,大地變得涼兮兮的,偶爾能聽到一陣狗叫。西瓜時不時地滾動一下,像睡醒了的嬰兒似的。

明天,也就是9月6號是老高家接親的日子。本來是件大喜事,經月琴這麼一鬧,喜事變成了笑話,她的名聲更加汙濁不堪,出門都抬不起頭。更讓人揪心的是,眼看就上秋了,大黃牛卻在別人家幫工,娘心裏那個疼啊,兩下裏上火,眼皮上鼓了個大癤子。眼睛沒好利索,腰上又生了瘡,一家子愁眉苦臉,哪兒有一點兒喜慶的氣氛?家裏還有一個鬧人的主兒,雖然老苗家還算上心,可是,小伏子卻像鬼纏了身,倒黴事不斷,腿傷剛好,又得了吊線兒風——嘴巴歪了。小伏子拿著鏡子照,越看越傷心,連著幾天掉眼淚。月琴把鏡子藏起來,小伏子就對著窗玻璃照,整天哭哭啼啼。月琴開導他,小伏子高興了就說幾句,不高興了,就摔東西。氣得月琴差一點兒要把他攆走。氣歸氣,月琴還是盡心地伺候他。因為小伏子救過她的命,月琴是一個有良心的姑娘。

月琴跳井那天,小伏子不在家。回來時看到苗家亂了套,也沒驚動別人,悄悄回到廂房躺下,從此以後進進出出也不打聲招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老苗家也看淡了,有時都忘了家裏還有這麼一號人。離月琴要出閣還有兩天,小伏子又走了。娘自從上火犯病,整夭說話嗆人,月琴受不了,幹脆跟爹到瓜地散心。出閣前一夜,月琴是在架子裏睡的,上半夜沒睡著,下半夜睡了,一覺睡過了頭。爹和娘一個喊一個拽,好不容易把她叫醒。月琴醒來嚇了一跳——夜裏還是清涼涼的,此時已是大霧彌漫。娘讓她趕緊回家準備。月琴樓著娘,蹭著娘的臉,抽抽泣位。爹攆著讓她們回去。月琴跺著腳說,不嫁了。娘也哭,撫摸著閨女的脖梗子,半天說不出一句囤回話來。

“你們哭什麼?”小伏子從濃霧裏鑽出來,晃著膀子問,“天塌了還是地陷了?”

“這小鬼兒,從哪兒冒出來的?”月琴她爹問,“這些天也不見你個影子。”

“還能去哪兒?找師父了歎。”小伏子坐在架子上,抹著額頭上的汗珠。月琴摘了個瓜遞給他。小伏子一掌砍開,咬了一大口,歪嘴包不上,瓜汁流了半邊下巴,他惱得將半拉瓜扔了出去。

“找到了嗎?”月琴不忍心看他難受,抓了個話頭兒問。小伏子搖了搖頭,忽然歪著嘴巴笑,好一陣子才說,師父沒找到,俺遇到了一個活神仙,把俺的嘴治好了。月琴湊到跟前,故意拍著手說,真的強多了,不那麼歪了。小伏子蕩著雙腿,捧起另一半瓜,大口啃著,含糊不清地說,就你知道哄俺。

“真的.不騙你,娘,你們來看,是不是不歪了?”月琴說著扭頭朝爹和娘眨眼晴。

“真不歪了!”娘驚訝地喊。

“不歪了!”爹也驚訝地喊。

月琴聽著不對勁兒,扭過臉看,小伏子端端正正地笑,哪兒歪過了?月琴猛地捶了他一拳,惱火地嚷,你敢裝病騙人?小伏子笑著從腰上扯下一個荷包,塞到月琴的手裏。

“誰稀罕!”

“打開看看嘛!”小伏子搓著臉,“真不是騙你,俺讓老神仙治好了,趕緊過來告訴你一聲,也好讓你放心。”

“大騙子。”月琴雖然這麼說,還是露出了笑容,真心替小伏子高興。她舉著荷包,故意板著臉問,這又是什麼東西?

“自己看。”小伏子跳下架子,一條腿放在架子上,使勁兒地壓著。

月琴感覺手裏沉甸甸的,打開係扣,嘩啦一聲響,一堆小物件砸在腳麵上。小伏子換了一條腿繼續壓著,笑嘻嘻地說,別嫌少。娘撿起金貨,哆嗦著,想笑,卻癟著嘴哭了。她捧著金貨左看右看,直了聲地喊,菩薩啊,親親的人啊!爹也跟著高興,好一陣子才問,你這是從哪兒淘弄的?小伏子隻是笑,也不說話。月琴她爹扯了下他的衣襟,疑惑地問,惹禍了吧?

“俺的那個天爺,這不是俺的!”娘瞪著眼晴問,“你在哪兒淘弄的?”

“從老毛子家裏拿的。”小伏子不笑了,臉色陰沉沉的,“光許他們從咱家搶,不興咱從他家拿?”

“你不要命了?”月琴她爹跺了下腳,“毀了,你個小鬼兒,這一錯眼就闖禍!”

“小伏子也是一片好心,別說他了。”月琴讓娘把金貨裝進荷包裏,“沒讓人發現吧?”

小伏子冊著手腕關節,踢了個旋兒,冷笑著說,憑俺這身功夫,十個八個也別想靠前。忽然又問,月琴,聽說你今天要出閣?月琴羞得扭過頭去。小伏子認真地說,這算俺送給你的一份嫁妝。這些日子受你照顧,俺過意不去。

“說那些就見外了。”月琴她爹擋住了話頭,“俺們老苗家是仗義樓出身的。”

“俺家月和你大哥……”娘還要說,被小伏子打斷了。

“從師父那塊兒論,月和還是俺的長輩,今兒俺高攀一輩兒,就算是月琴你娘家哥了,給你送親,你千不幹?”

一家人看著小伏子,又互相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個主意很誘惑人——閨娘出閣,娘家應該有兄弟送親的,那樣才顯得體麵。娘把荷包放進懷裏,爹伸手拽出來,板著臉說,這是給你的嗎?小伏子接過來塞到月琴的手裏,叉著腰說,帶到婆家吧,有了這些陪嫁,他家也不敢小看了你。月琴握著荷包,心裏很是感激,朝他笑了笑。小伏子咧著嘴想笑,卻掉下了幾滴淚珠。月琴吃驚地湊過去看,小伏子不好意思地擦掉了,輕聲說,想起了以前,俺也送過親。話沒說完,扭過臉抖著肩膀哭,啞著嗓子說,那會兒,俺真窩囊……

“熊樣吧。”月琴小聲說,還想著說他幾句,又覺得他的行為有些古怪,她一把扳過小伏子的肩膀,“彪子,說清楚了,誰惹得你如此傷心?”

“沒……沒誰!”小伏子垂著腦瓜,不好意思地說,“誰有這個本事?”

“俺就有這個本事。”

“月琴?”小伏子瞪著眼睛,吃驚地看著她。

“千哈呢?”爹和娘搶著喊,月琴猛地住了嘴,笑嘻嘻地說,別瞪眼,鬧著玩兒呢。

河對岸猛地傳來幾聲槍響,隱約傳來老毛子哇啦哇啦地叫喚聲。小伏子的臉色頓時變得蠟黃。他轉身朝苞米地裏跑,跑了幾步又轉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怕是老毛子來抓俺了。月琴她娘趕緊推開他,沉著臉說,你個小鬼兒,可把俺家害慘了。

“快燎吧,躲得遠遠的。”爹也急了,“別回頭,順著地壟溝一直繚。”“月琴,俺不能送你出閣了。”小伏子小聲喊,“等找機會給你補上。”“快鐐吧。”一家人催促著。

小伏子貓著腰,隨時要跑的樣子,又急著問,俺師父在哪兒?月琴剛要開口,附近又傳來一聲槍響,老毛子的說話聲更真亮了。爹使勁兒推了一把,小伏子踉蹌著鑽進苞米地。月琴小聲喊,老顧大哥在帕岩大山裏!

“哪兒個地場?”

“俺記不得了。”

爹拽著她娘兒倆隨著鑽進了苞米地。爹把荷包埋了,留了記號,然後鑽出去查看,等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這才招呼娘兒倆回家。老奶奶坐在曬台兒上梳頭,看見月琴,扔下木梳咧著嘴哭了。月琴撿起木梳,慢慢地給奶奶梳頭。奶奶拍著她的手背,口齒不清地數落著。月琴她娘說,別哭了,迎親的人該來了。

“月琴這一出閣,再沒人給俺梳頭了。”奶奶哼哼著,“月琴是俺一手伺候大的,沒良心的,說走就走了?”

二嬸和二叔帶著小柱子走進院子,二嬸說,讓月琴守在家裏當一輩子老閨娘得了。二叔見哥嫂臉色不好看,踢了她一腳,示意不要亂說。小往子東看看西瞅瞅,拿根兒棍子滿院子瘋跑,攆得鴨子呱呱亂叫。大人們連聲嗬斥,二叔一把將木棍兒奪下,揚在頭頂嚇唬他。小柱子躲到奶奶身後。二叔作勢要打,他就朝老尹、奶奶腋下拱,一把將老奶奶拱倒了。一家人趕緊扶起老太太,老太太嗚嗚地哭,嘴角流了涎水。月琴說,奶奶成三歲孩子了,怎麼還流口水。伸手去擦,奶奶沒了依靠,歪在一邊。月琴笑著攙起奶奶,眼看著她的半拉身子硬了,人們這才慌了神。二叔把娘背到炕上。月琴的心懸著,右眼皮不停地跳,隻盼著別出事。

送親的陸續來了,女人們把月琴喊進裏屋,打了洗臉水伺候著。二嬸給她擦了後背。收拾完,幫月琴從裏到外穿了新衣裳,又絞了臉。小柱子鑽了進來,拍著巴掌說,姐,你就像蹦蹦戲裏的騷娘兒們!月琴伸腳蹬他,小柱子慌不擇路,跳到炕上。女人們忙不迭地嗬斥他,小柱子這才跳下炕出去了。爹進進出出了幾趟,看了看躺在炕上的娘,讓兄弟到喬家店請大夫。二叔皺著眉頭說,俺娘怎麼看著不好呢?爹急了,直著脖子喊,這不要了親命了!他叫回了月琴她娘,要了錢,塞到兄弟的手裏。月琴她二叔這才忙著套車去請大夫。

霧氣散開了,太陽露出頭。暑熱焦躁,快到中午了,迎親的還沒到,送親的有些沉不住氣了。月琴她爹顧不得人家笑話,站在街上巴巴地望,官道上連個人影都沒有。月琴她娘給客人們篩了幾遍水,還不見接親的來,惱得將茶壺墩在碾台上,掀起圍裙抹眼淚。人們反過來勸慰。月琴也跟著生悶氣,越來越覺得委屈,沒聽說送親的盼著接親的,活了這麼大,突然就沒了希望。她一把將蓋頭扯下來,伸腿就要下炕。女人們嚇壞了,慌忙撂住。唐萬資家裏的笑著說,你不怕人家笑話?月琴急著說,放開放開!越是這麼說人們越是不放。月琴伸著脖子喊,俺要尿尿呀!女人們轟地笑開了,唐萬資家裏的打發小玉香拎了尿罐子進來。月琴說,當著你們的麵俺尿不出來。屋裏又是一片笑聲。這時候,大門洞傳來一陣馬嘶聲,人們伸脖朝外麵看。月琴慌忙提了褲子,被簇擁著上了炕,唐萬資家裏的急著朝她臉上撲粉。

“尿罐子!”月琴喊了一句,“快拿出去!”

人們笑軟了,小玉香拎著尿罐子跑出去。月琴的心坪坪直跳,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淌,刺癢得難受。唐萬資家裏的又要撲粉,讓月琴推開了。院子裏亂哄哄一句也聽不真亮。月琴此時才覺得空落落的,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人們不笑了,陪著掉眼淚。

“可毀了!”小玉香衝進來,被門檻絆了一下。她扶著門框,慌慌張張地說,月琴大姐,可毀了!此時,外麵炸了營似的亂成一團,月琴她二叔被人們圍在碾台前,一氣兒喝了三碗水,才放下碗。

“老二,你看準了?”

“誰還有閑工夫說謊?”他抹了一把胡子,摟起褲腿說,瞧,俺的腿肚子還讓槍子兒擦塊兒皮兒。月琴她二嬸聞聽這話,媽呀一聲跑出去,抱住男人就哭。唐萬資喝道,小柱子他娘,都什麼時候了還搶夭抹地的。二嬸不敢哭了,找了塊兒布燒成灰按在傷口上,止住了血。二叔咧著嘴直叫疼。月琴她爹吼著,說句痛快的。二叔捶了下大腿,連聲說,亂套了,亂套了!你倒是痛快了。

原來,一夜之間,南岸上圍了一眼看不到頭的鐵絲網。通往喬家店的官道上立了幾個大崗樓,老毛子把得嚴嚴實實,隻準出不準進。二叔趕著馬車朝喬家店去,霧散了,猛地看見一幫人站在道中央。他嚇了一跳,幾天沒見,石橋兩旁蓋了一溜兩排的大房子,橋中間豎著滾木,擋住了官道。他又走了兩步,一隊老毛子衝出來,朝他亂喊。他聽不清楚,就引著馬車下了官道,想順著長堤到西北口的小王橋進喬家店。走了沒幾步,看到南邊岸上盡是鐵絲網。他慌忙拽著經繩重新上了官道。這時候,耳邊響起了槍聲,牲口受了驚尬躍子狂嘶。他下死手抽打著牲口,老毛子們圍過來,他又驚又急,一鞭子甩在一個老毛子的臉上。老毛子傲的一聲尖叫,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滾兒。他嚇壞了,扭過大車,朝駕轅馬狠狠抽了一鞭子,馬車扔下他流星一樣躥遠了。他跟在後麵一邊追一邊罵,牲口呀牲口,想把俺往死裏整啊?後麵響起了槍聲,他打了個趟超,回頭一看,兩個老毛子氣勢洶洶地攆過來。他媽呀一聲叫,沒命地朝大車追去。

4

在灰色的天空下,遼南大地起了一層霜,田野裏一片秋色。站在河堤上,一眼望去,滿山遍野光禿禿的,收割了的玉米桔子捆成捆.架在地裏,仿佛一座座堡壘。麻雀一陣風地騰空而起,又像撒網一樣紛紛落下。偶爾一隻或者兩隻鷹在半空中盤旋,時而呼嘯著衝刺,時而緩緩地滑行。突然,一隻烏鴉扇動著翅膀狂叫著飛遠了。

遠處開來一支隊伍,順著地壟溝裏朝這邊走,苞米根子雖然像匕首一樣戳著士兵們的腿,但並沒有影響隊伍的行進速度。中午,這支隊伍進了唐房屯。他們還沒開進來之前,月琴就風風火火地跑回家,喊著讓家人快跑。二叔背起小柱子,扯著媳婦朝堤上跑。爹和娘這回卻沒那麼慌張,他們將月琴推出大門,讓她一個人先跑。月琴說什麼也不離開,爹急了眼,操起門杠劈過來,張著大嘴亂喊,想把老人們都急死呀!月琴見爹急眼了,撒腿就跑。人們扶老攜幼四下亂竄。月琴萬萬沒想到,自己跑得急了,迎頭遇到了一隊士兵。扭頭往後看,身後還有一隊。百姓們頓時炸了營,哭天叫地。女人們擠在一起,腦瓜貼著腦瓜,大氣不敢出一聲。這兩隊士兵把老百姓圍在一起,戴眼鏡的長官跳到碾台上,操著‘滿口山東話不歇氣地說了一大通,人們總算是聽明白了,原來,他們是山東過來的老八路。“眼鏡”拍著胸脯說,共產黨是窮苦人的主心骨,決不禍害老百姓。

老八路們剛從船上下來,個個麵黃肌瘦,穿得和叫花子差不離。長官說部隊需要在唐房屯一帶休整。百姓們聽了這話頓時變得愁眉苦臉,也不敢回嘴,隻有唉聲歎氣的份兒了。沒多久,悲觀的情緒奇跡般地消散了。老八路果真做到了秋毫無犯,這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深秋季節,東北地區夜裏寒冷,不燒坑半夜裏都能凍醒了,戰士們都自覺住在倉房裏,沒有一個去擠人家的熱炕頭。這樣軍紀嚴明的隊伍聞所未聞,老鄉們不由得喜歡上了他們。剛安頓下來,八路就要幫著收山,在誰家住就幫誰家。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開了。看著二叔帶著十幾個兵下了地,月琴一家坐不住了,娘埋怨錯過了機會,爹長籲短歎,後侮不該把一班士兵攆走。

月琴和爹忙了兩天,累得腰酸腿疼。看著別人家都快幹完了,自家還有兩塊兒地沒收,爹懊惱得直咧嘴。他一會兒埋怨月琴偷懶兒,一會兒又恨自己無能。眼看著太陽升到當空了,月琴她爹一陡蹲兒坐在車轅上,喊著二弟過來商量事兒。月琴她二叔當時正在給士兵們倒水喝,說些不著調的話,對大哥的呼喚沒太在意。月琴她爹惱得拾起根子扔過去,正好砸在一個八路的肩膀上,他騰地站起來,雙手握緊了朝這邊瞪眼。月琴她爹嚇得一個勁兒鞠躬道歉,連聲說,擔待點兒吧擔待點兒吧。八路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拍了拍肩膀上的土,啤了一口算是拉倒了。月琴下定了決心,紅著臉說要回一趟家。爹虎著臉罵她懶驢懶馬屎尿多。八路們笑倒了一片。月琴羞得一跺腳,穿過地壟溝,一溜煙兒跑回屯子。她一口氣兒跑到了唐萬資家,倚著門朝院子裏望,上屋裏進進出出的都是八路。唐萬資家裏的邁著小腳,忙前忙後,光顧著朝八路們傻笑。唐萬資瞅了月琴一眼,沒打招呼,依舊趴在豬圈上看豬吃食.。月琴想開口,心跳得厲害,急得直拍腦袋,暗暗和自己生氣。憋了好一會兒,她對著牆根兒喊,報告長官!

院子裏猛地靜了,唐萬資家裏的呆呆地望著她,唐萬資也扭過臉吃驚地看著她。忽然,有個小戰士笑了,模仿著她的腔調浪聲浪氣地說,報告長官!月琴燥得捂著臉,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小妹妹,嘛事兒?”

月琴抬起頭,眼前這個人哈著腰,雙手撐著膝蓋看她,眼鏡片閃著亮光。

“‘報告長官!”月琴怯怯地說,“報告長官,那什麼……”

“嘛長官,你在說嘛?”“眼鏡”和藹地說,直起了腰,“共產黨的隊伍裏沒長官,隻有戰士,大夥兒都是革命戰士!說吧,嘛事兒?”

“俺爹後侮了,想讓你們去俺家!”

“你爹是誰?”

“她爹呀!……”唐萬資剛要開口,看見老婆擺手,連忙把話咽回肚子裏。

“俺爹姓苗,住在前街。”月琴指著遠處的黑瓦屋頂。

“那是你們家的房子?”

“是啊。”

“是財主吧?”

“哪兒啊,俺家統共才十五響地。”

“還是關外富裕啊,關裏有十五響地的都是大地主哪。”長官突然提高了嗓門兒,對身邊的小戰士說,把祁隊長叫過來。

小戰士轉身去了。唐萬資家裏的臉色不好看,朝著月琴摔摔打打。唐萬資也不高興,湊過來嚷,月琴你還學會搶人使了?唐萬資家裏的陰著臉子跟著說,還以為是當胡子那會兒?月琴有些惱,看了一眼“眼鏡”,忍住了。沒一會兒,外麵跑進幾個人,其中一個也戴眼鏡的舉手報告。月琴猜他就是祁隊長。交代完畢後,長官進屋了。祁隊長擺了個滑稽的姿勢說,小閨娘,請吧。聽口音他是本地人。

月琴領著祁隊長來到自家,娘驚得張著雙手,渾身直打哆嗦。月琴說,俺給爹找來了幫手。不一會兒,祁隊長讓人叫來了幾十個八路,大家聚在一起在院子裏轉著,祁隊長問哪間房子可以騰出來。月琴說除了上房,願意住在哪兒就住在哪兒。月琴盼著他們快點兒安置了好隨她下地。祁隊長並不著急,進進出出安排人手收拾屋子,有人搬來木料,在院子裏扯開了大鋸。直到晌午,房子收拾出來,戰士們竟然都走了,月琴頓時傻了眼。爹趕著車回來,發現閨女傻愣著,一時來了氣,開口就罵。月琴想回嘴,想想自己也是錯了,賭氣回屋裏躺下了。娘幫著卸車,和月琴她爹拌了幾句嘴。

祁隊長扛了一捆苞米桔子進來,笑著說,大叔,眼瞅著從你車上掉下來的。祁隊長身後跟了一群吊著繃帶、往著拐的傷員,他們也沒打聲招呼直接鑽進了倉房。月琴她爹驚得半天沒說出話。娘說了原委,爹衝著上屋便罵開了,他的聲音很大,祁隊長被驚動了,鑽出倉房看情況。月琴她爹收不住話頭,瞪著眼晴吼,別人家都有人幫著千活,咱家光招了些瘸子瞎子白吃飽。月琴忍不住衝出屋,叉著腰喊,一天到晚叨叨叨,幹脆把俺攆出去算了!

祁隊長一拍大腿,攔住月琴她爹,苦笑著說,你們爺兒倆別吵,怨俺,全都怨俺。他從兜裏掏出鐵哨子,嘟嘟吹起來,喊著,集合!門洞外進來了一幫子士兵。祁隊長挑挑揀揀,選出了十三個,問月琴她爹,大叔,夠不夠使?又對月琴她娘說,這幫生瓜蛋子,當兵前都是擺弄莊稼的好手,這輩子還沒伺弄過咱東北的好地呢。

“爹,還不謝謝人家祁隊長?”月琴得意地說,“一夭到晚淨知道罵人,你閨女也能辦大事了。”

月琴她爹平和下來,圍著士兵們轉來轉去,嘴裏嘖嘖稱讚。祁隊長擺了下手臂,讓月琴她爹閃在一旁,他大聲喊著口令。院子裏頓時虎虎生風,士兵們站成筆直的一排,祁隊長說,大叔,你下命令吧。“幹哈?”

“你想千哈就千哈!”祁隊長逗著他,“好好想想,你想幹哈?”

“收山歎。”

“那就去吧。”祁隊長喊了聲口令,隊伍扭過來朝外走。祁隊長又朝月琴喊,大閨女,頭前帶路吧。

“俺能帶路?”月琴羞得捂著臉笑。月琴她爹兩手掩擎著,轉了半圈兒才慌忙趕著牛車跟著往外走。士兵們走在前麵,月琴跟在後麵。他們一路走一路唱,直聲大嗓的也不嫌害操……

太陽要落山了,忙了大半天,地裏的活兒幹得差不多了。月琴她爹送走了一車苞米秸子,趁這空當兒,月琴喊著讓戰士們歇會兒,她拿出煮地瓜,冊開了挨個兒分給他們吃。月琴走到誰的身邊,誰就紅著臉瞅向別處,那邊的又忍不住偷偷看她。有個戰士胳膊有傷,月琴滿心過意不去,替他剝了地瓜皮。小夥子慌得忘了伸手接著,張開嘴直接咬住了。月琴鬆開手,小夥子一口咬下半截兒地瓜,噎得抓心撓肝滿地亂蹦,惹得戰士們陣陣大笑。月琴捂著嘴也跟著笑,心裏暢快極了。

“你們都是哪兒個地場的?”

“山東黃縣的。”

“俺祖上也是山東家的,海南丟子。”月琴說。

“海南丟子?”

“是啊,從山東過來的就是海南丟子。登沙河靠海邊整屯整屯都是,窮得一年四季光吃大蔥蘸大醬,,點兒油腥兒都撈不著。”

“打完了仗,俺還回山東,誰稀罕你們這地場,冷死個人,聽說冬天尿尿還得用棍兒敲。”小戰士話音未落,掀起一陣笑浪。月琴倚著樹,聽著他們說話,臉上蕩漾著笑意。說什麼都讓她感興趣,說什麼都讓她快樂,她恨不能就這麼一直說下去,聽下去。太陽落山後,蚊子起來了,樹林子裏響起了拍打聲,有人不幹不淨地咒罵蛟子。月琴拔了幾把艾篙,借火點著了,一股白煙升騰起來,蚊子四散。

“小閨娘,幹脆當兵得了。”

“俺是女的,扛不動槍。”

“女兵也不都扛槍。”

“不扛槍那還叫兵?”

“俺主任的老婆就是女的,她就不背槍。”

“人家是主任的老婆,俺是……”

“就你的腰條,你的長相,嘖嘖,起碼得當團長的老婆。”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月琴蒙著臉笑。裏頭異常舒月,,仿佛前麵突然出現一條閃著金光的道兒。既然不人不鬼地活著,還不如跟了他們算了。這樣的念頭剛一起來就把自己嚇了一跳,爹怎麼辦?娘又怎麼辦呢?想想真是命苦,好端端讓老毛子敗壞了名聲,連個二流子都沒把她放在眼裏。八路軍的到來讓月琴封閉的心突然開啟了一個縫兒,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一輩子可以有許多種活法,不能一棵樹上吊死。這個念頭讓她的心情豁然開朗起來。

夕陽西下,映照著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地裏頭的男人、婦女和孩子們還在幹活,亂蓬蓬的頭發上沾滿了灰塵、草棵。這邊在收割,那邊把捆成捆的莊稼往車裏裝。同樣的景象隨處可見,在遼南大地上仿佛展開著的一幅幅畫卷。地裏飄溢著莊稼的香味兒、衰草的腐味兒,揉合在一起,其實就是土地的氣味兒了。在這片平原的盡頭,青雲河蜿蜒而來,如同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有那麼一點兒羞澀,又有那麼一點兒野性。遠方,大王山上的樹木披上了一層暖暖的錦被,亮得如同緞子一般。田野被落日餘暉染得通紅,仿佛這是一個紅色的世界。

有個男人從地頭走過,和忙碌著的人們相比,他是那麼的不合時宜。月琴眼尖,看見他身後跟著的是趙四懶家裏的和兩個半大閨女,連忙朝她們揚手招呼。男人聽到動靜,回頭望了一眼,趙四懶家裏的顧不上說句話,扯著閨女朝前走。男人手裏抓著一隻母雞,另一隻手扶在扁擔上,扁擔前麵掛著一把酒壺,後麵是一紮黃澄澄的苞米棒子。趙四懶家裏的抱著一刀燒紙,走到月琴跟前,輕聲說,去給死鬼燒點兒紙。月琴連忙點頭,眼看著他們朝瑩地去了。戰士們都伸著脖子看,男人麵上掛不住,不住嘴地嗬斥著。兩個閨女像耗子見了貓,抄著手緊跟在後頭。月琴歎了口氣,心裏有些別扭,又有些憋屈,自己和趙四懶家裏的有什麼區別嗎?都是苦命人呀。她暗自傷心,瞅著身邊的戰士們,盼著他們再多說幾句話……

幾夭後,月琴打聽清楚了,祁隊長大號叫祁驥,老家在南邊大連灣,地地道道的家鄉人。月琴還了解到,駐紮在屯裏的是軍分區醫院一大隊,祁隊長是大隊裏最大的官兒。還讓月琴動心的是,祁隊長至今沒成家。據說,整個一大隊裏,隻有他有資格娶媳婦。

秋收以後,地裏的活兒不多了,月琴一家幫著給傷員換藥。傷員大都是硬傷,祁隊長說是過大海的時候在船上閃的。月琴她爹對醫術感興趣,想跟著學。祁隊長忙的時候就往門外攆,閑了也教他拔火罐下幹針,還傳給他一個治療火癤子的秘方。用在月琴她娘的身上,沒幾夭,後背上的大瘡就好利索了。月琴她爹受了鼓舞,四下張羅著給人下藥。誰敢讓他治?沒辦法,隻好在月琴她二叔家的黑狗身上下藥,第二天,黑狗不會走道兒了,趴在窩裏嗚嗚哀號。

5

祁隊長他們撤走的第二天,媒婆牽著大黃牛來了,後麵跟著她兄弟高老漢。高老漢卸下一袋麵.一口氣兒扛進堂屋。月琴她娘正給婆婆翻身擦屎,猛地看見,慌忙跳下炕,抓著門框跳著腳地嚷,你們怎麼才來呀?她一拳砸在胸口上,發了狂似的哭鬧。高老漢哭喪著臉,一口一個“親家”叫著。媒婆扶著月琴她娘,抹著她的後背,讓降降火氣。月琴她娘操了一拳,她也不惱,搏了把油光光的頭發,跺著腳說,你可把俺們窩囊死了。她把月琴她娘扶上炕,又幫著把屎盆子端出去,然後也上了炕,沒等說話,眼淚就成雙兒成對兒地掉下來,抽抽泣泣地說,俺倆好不容易才過來的呀。

“俺打了多少人情,才辦好了過崗子證。”高老漢委屈地說,“這不急三火四地來了。”

“過崗子證?”月琴她娘不哭了,“過什麼崗子,發什麼感症?”

“不是癮症,過老毛子的崗子要拿證,沒有證鳥兒都飛不過去。”媒婆高嬸笑著說。

月琴從裏屋聞聲出來,見是他們,梗著脖子出去了。高嬸捅了一把兄弟,得意地說,多水靈,要不是老毛子,就這閨女,你把房子賣了也娶不到手。高老漢眯縫著眼睛,一個勁兒地笑。高嬸問,你倒是吱一聲呀?

“冷丁瞅,比老喬家的也不差了。”高老漢擠出這麼一句,他妹子暗擰了一把,高老漢才慌張著說,差不離,都差不離。月琴她爹從外麵回來,在堂屋裏接了一句,說誰呢?他掀門簾進屋,見屋裏坐著客人,連忙把門簾掛起來。高嬸扯著兄弟向他問好,月琴她爹仰著臉笑,伸著胳膊往堂屋拽,慌裏慌張地說,屋裏味兒大,出去透透氣。高嬸和他兄弟高低不出去,月琴他爹又張羅著燒水給他們喝。

高老漢從搭鏈裏掏出三捆錢堆在炕上,說是另補的彩禮。老苗一家又驚又喜,驚的是,老高家哪兒來的這麼多錢;喜的是,有了這些錢押著,月琴也算體麵了。

“老毛子的軍票,個頂個值錢。”高嬸笑著,抓了一捆在手裏掂著,“還挺沉,一斤錢換你家十斤肉,月琴也就一百斤吧。”

“你這些錢估摸著也沒十斤。”奶奶插了一句,大家怔了一下,都笑了。

“大娘,你還當真的?”高嬸湊過去,貼著奶奶的耳朵喊,“你家月琴假使比大娘還胖,別人還娶不起了。”

“聽得見呢!”奶奶大聲嚷,“又讓你震聾了。”

月琴她娘忙著把錢鎖進櫃裏,又出門喊了月琴她二嬸過來幫忙,抽埋倆美滋滋地刷鍋做飯,大勺敲得叮當響。沒一會兒,滿屯都飄著饞人的香味兒。月琴她二嬸端上來棒蘑炒土豆絲、醬炯。魚,月琴她娘拌了盆嘎蹦蝦,看著桌麵還空著,便敲著腦瓜想再做點兒什麼。月琴她二嬸非要露一手,自作主張熬搪稀做拔絲地瓜,火候沒把握好,端上來時早凝成一沱。高老漢撅斷了兩根兒筷子也沒撥開,急得雙手抄起來張嘴要啃,讓他妹子擋住了。月琴她娘又滿院子攆著殺雞,高家兄妹高低不讓,這才罷了。高嬸喊月琴過來一起吃。月琴她二嬸笑嘻嘻應著,出門鑽進倉房,好說歹說才把月琴拽回來,按在炕梢兒那邊坐下。高老漢仰脖喝了一盅,又忙著倒酒,仗著燒酒蒙臉,張嘴就說,俺回去再弄張過崗子證,把月琴接去。月琴她娘捏著飯渣喂小雞患子,聽了這話,頭也不抬地說,藏著掖著地把閨女送出去,俺的臉可沒處擱。她拍著手掌,腦瓜搖得像個撥浪鼓。

“不行!”月琴跳下炕,“你們老高家願怎麼想就怎麼想,在俺這裏千言萬語就是一句話,不行!這門婚事算是黃了!”

屋裏人都慌了神,誰也沒想到月琴會說出這樣絕悄的話。高嬸搖著胳膊說,這事還得由你爹娘做主。奶奶抹著眼哆說,幹哈要嫁人呢,跟奶奶過得了。月琴她爹連忙說,俺吐口唾沫就是顆釘子,月琴指定是你們老高家的人啦。

“俺不幹,誰願意嫁誰嫁,反正俺是鐵了心!”

爹惱了,朝閨女揚起了巴掌,又慢慢地放下,笑了笑說,讓你公公笑話。見他這麼一說,高嬸來了勁兒,摸鞋穿上,扯了把高老漢說,老苗家得給咱一個說法。高嬸拽不動兄弟,氣哼哼地出去了。高老漢看妹子臉色不祥,穿上鞋跟著跑了出去。

“錢……錢怎麼辦?”

“留著吧!”高嬸回了一嘴。

老苗家長喘了一口氣,看起來,這事還沒做絕。月琴心裏頭卻有許多話要說,恨不得這門倒胃口的親事就此拉倒。如果說以前還盼著嫁出去,現在,她不急了,八路軍裏有那麼多的好男人,個個頂天立地,為什麼不嫁給他們呢?

高老漢讓妹妹數落得有些著惱,回頭狠狠嘩了一口,嚷著,還當是寶貝。月琴她娘被這話刺疼了,傲的一聲,搶上一步要動手,被月琴她二嬸死死抱住了。高嬸拍了拍大黃牛的脊梁,扭身走出門洞。月琴她爹歎著氣,悶頭琢磨著該如何收場。二嬸抓過月琴的手,使勁兒拍了一下,氣惱地說,臭在家裏得了。月琴瞪了一眼,也沒爭辯,一個人回裏屋躺下。她越想越氣惱,趴在枕頭上哭了個夠,把所有的委屈都化成了淚水。哭累了,抽抽泣泣睡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月琴突然被一陣巨響驚醒。外麵響聲大作,震得房梁刷刷地掉草灰,開始還以為打雷呢。月琴趴著窗台朝外看,滿天都是星星,哪兒來的雷呢?她忽然開了竅,扯開被子,顧不上穿鞋,光著腳一溜煙兒跑了出去,順著梯子上了房。站在房頂上,看見西北麵紅光一片。

“打起來了,爹,打起來了!”

爹問,誰和誰打起來了?月琴扯著嗓子喊,共產黨和國民黨打起來了!

“誰能贏?”

“祁隊長準贏!”月琴從房上下來,拍著巴掌說,爹,咱也得準備準備了。爹明白了閨女的心思,應了一聲,又不放心地問,你說八路準能贏?

“準能贏!”

“不會有閃失吧?”

“不會的,八路軍個個都是英雄好漢。”

爹聽了這話雖然有些半信半疑,還是趕著收拾倉房,爺兒倆抬了木料支上大鋪。月琴又吩咐娘刷鍋燒水,又扒著院牆喊二嬸幫忙。這邊還沒收拾利索,祁隊長來了,站在門洞口,打雷樣地吼,傷員下來了。月琴她爹點亮了馬燈,出門把祁隊長他們迎進來。祁隊長握著他的手,粗聲大嗓地說,讓俺怎麼謝呢?

“得了空閑把偏方傳給俺一些。”爹小聲說,“俺給旁人紮古個病也方便,祁隊長,你別躲呀,俺這也是給你揚名。”

祁隊長沒接話,朝門外招手。有人把大門敞開,趕進一輛馬車。戰士們從車上往下搬箱子。祁隊長說,馬燈集中,全都點起來。霎時間,院子裏明晃晃的像白天一樣。祁隊長又讓兩個戰士上了房,他仰著腦瓜喊,誰敢犯迷糊別怪俺下死手沒打招呼。這邊緊張地安置著,外麵又是一陣馬嘶人喊,一批批傷員被抬進來。沒一會兒,屋裏擺滿了擔架,院子裏還擺著許多擔架。祁隊長找到月琴,撓著頭皮問,快拿個主意吧。一天沒見,他的腮幫子瘦得塌下去了,臉也長了,他跺著腳說,五個大隊都過來了,你說怎麼辦?

“進上房!”

“合適嗎?”祁隊長沉吟著,“這個……你們家裏還有老人,合適嗎?”

“你還跟俺客氣?”月琴朝抬擔架的人們喊,“都進上屋,別擠著俺奶就行了,其他的上俺二叔家,快點兒去!”

祁隊長握住了月琴的手,月琴隻覺得半邊身子都酥了。祁隊長抖著月琴的手說,俺怎麼謝你才好?月琴羞澀地垂下腦瓜,想著能為祁隊長分回優愁,比得到什麼寶貝都高興。天亮前,唐房屯許多人家裏都住上了傷員。祁隊長忙得腳打後腦勺,說話越來越嗆人,不分場合地發脾氣訓人。月琴猜想一定是吃了敗仗,也不敢插嘴,暗暗替他著急。爹瞅著沒人注意,拽著月琴的袖子,把她拉到黑影地裏,輕聲細語地說,八路站不住腳了。

“準能站住!”月琴安慰著,“咱八路傷了八百,那邊就能死一午,你自己算吧,誰能扛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