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雨晴直到死也沒有流露出當年和祁驥走在一起的真相。她留下來的日記裏更沒有隻言片語的解釋。幾十年來,敏揚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相信自己理解了媽媽,因為她走投無路,因為她發現自己懷上了孩子——老毛子的孩子。這樣的壓力足以摧毀她的意誌。為什麼要找祁驥呢?一種可能是想請他幫忙墮胎,另一種可能恐怕是想讓他承擔一些責任。媽媽當時畢竟還是個未成熟的女孩子,能想到的不外乎這兩條吧?後來,敏揚和祁政委交往的時候,偶然發現對方就是祁驥。隻不過,祁政委對他的過去守口如瓶,隻是在臨自殺前破天荒地說,戰爭年代裏,他被一個女人毀過。當時,他是一邊喝酒一邊說的,他處在極度亢奮的狀態之中。敏揚沒當回事,隻記住了他的眼睛,仿佛從裏往外冒著血。
從1946年人春開始,大饑荒籠罩著遼南地區。莊稼剛冒出頭就被饑餓的人們疇去吃掉,有的地方連發了芽的花生種子都被摳出來吃了。滿山遍野都是挖野菜、剝樹皮、僧樹葉的女人和孩子;滿山遍野都是砍柴鋸樹的男人。旅大地區成了一座孤島,崗外被國民黨軍隊重重包圍,連根針也運不進來,更別說糧食和燒柴了。偶爾一排大雁飛過,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甚至都沒有留下同情的一瞥,仿佛大雁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把這片土地從記憶中抹去。
這夭上午,祁驥找了幾個人,把窗框卸下垛在外屋地上。窗戶總不能大敞著吧,他又讓人撿了些碎磚頭砌上,屋裏頓時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雨晴躺在炕上,僅有的一點兒力氣被吸幹了,想張嘴喊一聲或挪動一下都難。懷上孩子的事遲早要暴露的,雨晴擔心疾風暴雨隨時會奔騰而至。最初,她聞到油腥味兒就惡心,想吐又吐不出。祁驥問是不是懷上了。突然聽到這句話,雨晴像被蠍子白哲了似的,哭天抹淚地鬧。祁驥也不敢再問了。後來,盼著他再提起這個話題,祁驥卻像忘了一樣,從不提一個字兒。雨晴陷人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秋梅大嬸摸進來,抖了抖衣襟上的土,坐在炕沿兒上,呼味呼味地喘。雨晴點亮了火油燈,秋梅大嬸說,不點吧,怪浪費的。她掏出一把馬齒覓,還有一把婆婆丁放在炕邊,小心地問,祁大夫沒察覺?雨晴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年月算是沒治了,陽世的都不願活了,陰間的還急著投胎。”秋梅大嬸持著雨晴的腿說,“腫得真厲害,沒法子,這年月,有幾個女人腿不腫?何況你還是個雙身子。”
“過兩夭就好了。”
“能好?你看俺的腿,你捏捏,也腫了。”秋梅大嬸歎了口氣,“山上挖菜的都能擠破腦袋,就這點兒熊玩藝兒,害得俺走了二十多裏地。”
“還不夠填肚子的,不合算。”雨晴聞著野菜,“像我這樣整天躺著,一動不動,飯量也小。”
“飯量再小也得吃,總不能都躺著吧?”秋梅大嬸拍了下雨晴的腿,“這人哪,騙來騙去的,都是為了騙自個兒的肚子。”
“肚子也沒那麼好騙的。”
“騙不了就千瞪眼,一口氣上不來餓死了算。”兩人說來說去離不開個“死”字兒,心裏頭都是沉沉的,也沒了興頭。祁驥掀開門簾進來,捏著手指頭讓雨晴挑刺兒。雨晴拽過針線板兒,掙紮著要起來,大嬸攔住了,拽著祁驥到燈匣邊給他挑了刺兒。祁驥吮著手指頭問,聽說大和尚山那邊的樹都被砍光了?
“老毛子帶頭砍的。”秋梅大嬸皺著眉頭說,“誰能搶過這幫子山貓野獸?”
“像俺這樣的廢物,就隻能拆窗戶燒了。”祁驥咧著嘴笑,“燒完了窗戶燒門,都燒光了,把自個燒了算了。咳,廢物啊廢物。”
“你可拉倒吧,祁大夫,你要是廢物,俺們就都成了荒料啦。”秋梅大嬸笑著,還要說幾句,看他們沒有回應,便知趣地告辭了。祁驥跟出外屋,從碗櫃裏端出剩下的半碗麵條回到裏屋,蹬著炕沿兒呼嚕嚕地吃起來。
“老祁,我好像有了。”雨晴輕聲地說,“我自己瞎猜的。”
祁驥突然嗆了一下,放下碗,使勁兒地咳嗽。咳了一會兒拿起碗又吃,吃完了麵條,抹了一下嘴,麵無表情地問,這麼大的事怎麼才說?
“我就是有點兒害怕。”
“女人生孩子,天經地義,有什麼害怕的?”祁驥把碗放到鍋裏泡著,深深地喘了一口氣,轉回去坐在雨晴身邊給她把脈。
“你高興嗎?”雨晴急著問,祁驥把臉貼在雨晴的肚子上。雨晴揉著他的頭發,小心地問,你喜歡孩子嗎?
“為什麼不喜歡?”
“老祁,你好好想,好好想想……”
“不必去想!就憑祁大夫這塊金字招牌,還能讓你娘兒倆餓死?”祁驥扭過身去,卷了煙抽。雨晴眼淚汪汪,恨不能拽過祁驥說個清楚,巨大的壓力早就讓她透不過氣了。從這以後,雨晴再也沒跟他提起孩子這個話題。祁驥整天忙著給人看病,有時候,病人痛苦哀號,雨晴心裏發急,恨不能跟他們一起哭鬧,想發脾氣,脾氣卻越來越小。有時真想吃點兒烈性藥死了。可到後來,隨著肚子漸漸大起來,這樣的念頭也沒了。雨晴變得緘默不語,盡可能地躲著病人,精神頭兒好一些的時候就和秋梅大嬸出去挖野菜。為了多挖些野菜,她們總是從城裏走到郊區,走到荒無人煙的山裏,朝沒有人家的地方走。
到了初夏,雨晴因嚴重營養不良,憔悴得不成樣子。到了臨產的關口,她疼得常常拿腦袋撞牆,撞得房梁撲簌簌往下掉灰。這天,祁驥終於慌了手腳,連忙打發走幾撥病人,緊忙著刷鍋燒水,準備接生。雨晴看人都走淨了,扯亂了頭發,拍著炕沿兒喊,老祁,老祁!祁驥灰頭土臉,坐在灶前發呆。秋梅大嬸聞訊從家裏一溜兒小跑地進來,看了雨晴後又到灶台邊貼著耳朵小聲問,祁大夫,怎麼看著有些不對勁兒?祁驥呆著臉,看著火苗一言不發。大嬸又跟上一句,該想法子了。祁驥突然虎著臉說,鬧,鬧得人心慌意亂,誰家女人不生孩子?大嬸紅了臉,咳嗽了幾聲,沒讓說下去。雨晴聽見了,停止了哭鬧。秋梅大嬸進去勸說了幾句又垂頭喪氣地走出來,指了指裏麵,小聲說,雨晴有話要交代。祁驥起身進了屋,雨晴像演戲似的舉著雙手朝他作揖。
“老祁,我要走了。”
“瞎說!”
“我真的要走了。”雨晴頓了頓,眼淚滾到枕頭上,“你不明白,我算是活夠了,真真的活夠了。”
“好好的,淨說些不著調的話。”祁驥的眼圈兒有些發紅,“你到底想怎麼的?”
“我隻求你一事。”
“先聽聽你說什麼。”
“快把我送回喬家店。”雨晴抽泣著,“就算你積德了。”
“簡直是瘋了。”祁驥帶著哭腔喊,“咱倆可真是一對兒瘋子!”
“老祁,求求你,一年沒見到老人們了,我不能死在外麵。”
祁驥朝炕沿兒砸了一拳,他不明白又做錯了什麼,也不明白到底想要做什麼,總之,看起來一切都不可挽回。腦海裏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女人吊死在他家的大門上。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仿佛猛地退回去好多年,又是一個女人,怎麼又是一個要死要活的女人呢?個吊死鬼。了自己的命運,讓自己經曆了短J暫的歡偷後轉眼變成了喪家之犬,夾緊尾巴四處躲藏;眼前這個女人更是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讓自己由一個革命軍人變成了現在這副德性。喀,這是什麼命啊,這輩子和女人耗上了,這輩子怎麼總是栽在女人的手裏呢?祁驥狠狠地跺了下腳,眼睛濕潤了。
“老祁,求你了,放我回家吧,你就行行好吧。”
秋梅大嬸的兒子在窗外喊了一嗓子,祁驥抹了把眼淚,掀開門簾出去了。秋梅大嬸的兒子說,前街老李家的三小子不行了。沒等他說下去,祁驥惱火地瞪了一眼,縮身回屋了。沒一會兒,秋梅大嬸掀門簾進來,剛要說什麼,看屋裏的氣氛不對勁兒,連忙扶著雨晴躺下了。雨晴舉著雙手,連聲哀求著,放我回家吧。秋梅大嬸也不好說什麼,歎了口氣走了。祁驥抽了一袋煙,看雨晴長聲短叫的樣子,他跺著腳,狠了狠心出去了。
天空昏暗無光,耳邊響著嗡嗡的蚊子叫聲。祁驥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抬腿去了秋梅大嬸家,屋裏沒點燈,成團的蚊子衝來蕩去,秋梅大嬸的男人老呂躺在炕梢兒抽煙。祁驥也沒說話,坐在對麵悶頭抽了一袋煙,秋梅大嬸和她兒子一前一後回來了,都搶著說老李家的三小子如何咽的最後一口氣。祁驥沒接茬兒,等他們不說了,他才站起來告辭,讓他們幫著雇輛車。老呂憂心忡忡,想攔又沒敢開口。祁驥回到家裏,想最後一次勸阻雨晴。沒料到雨晴已經穿好了出門的衣裳,頭發也梳洗過了,倚著堂箱一動不動地等著他。
“喬雨晴……”
“嗯?”
“不走行嗎?”祁驥腦瓜撞著門框,“道上被風撲了,也真的是個死。”
“老祁,就當我已經死了。”
“喬雨晴,你真是個混世魔王呀!”祁驥哆嗦著,眼淚滾滾而下,“俺這輩子算是毀在你手裏了。”到了這個份兒上,祁驥的憤怒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被人家玩於股掌之中。害他的女人也是他最喜歡的女人,當年瘋了一樣喜歡一個女人,不顧一切地與她交往,結果釀成了滔天大禍,吊死在他家的大門上。他怨恨她,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婚史呢?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個有夫之婦的話,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個完整的女人的話,他還會瘋狂嗎?從那時候起,他就對女人產生了恐俱,尤其是對不純潔的女人產生恐懼。他不相信女人。他投身到抗日戰爭的洪流之中,成了一名八路軍戰士,除了有覺悟要抗擊強虜以外,他更看重的是隊伍裏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在這裏他才會感到安全。他本以為自己安全了,擺脫了女人的陰影。可是,他遇到了喬雨晴,他沒有料到自己會再一次摔在同一條陰溝裏。他以為她是聖潔的女人,以為她是和別的女人不同的女人,見到她的第一眼,雖然那時候她是那樣的落魄,但是,從她的眼睛裏找到了與眾不同的東西。他堅信這是一個值得他冒險的女人。從此,他一步步滑向深淵,最終不顧一切離開了部隊,離開奮鬥了好多年的大家庭。滿以為這回走對了路,滿以為這個女人和那個女人不一樣,同樣是年輕的女人,那個女人欺騙了他,可是,這個女人何嚐不是如此呢?他覺得自己很傻,總是在追求,在舍棄,像狗一樣隻配吃屎。他從沒得到過什麼,他一直想著要得到點兒什麼,他不停地追求,代價就是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
門口響起車老板兒的吃喝聲,祁驥長歎了一口氣,感到心灰意懶。雨晴見他不再暴怒了,朝他擺了下手,吹滅了油燈,摸索著朝外走。她走得很堅實,一點兒也不像要死要活的樣子。祁驥跟著出了屋,雙腳猶如踩在棉花上。
大車停在門口,見雨晴他們出來了,車老板兒從車上跳下,緊忙著磕掉煙灰,朝這邊迎過來。車老板兒是個矮子,還沒有雨晴高,他伸手接過包袱,擎著扔進車裏。雨晴身子笨拙,扶著車爬不上去,車老板兒從後頭推了,雨晴順勢倒在爛草堆裏。
“大叔,走吧。”雨晴拍了下車幫兒,車老板兒甩了個鞭花,車子緩緩地走出祁家。祁驥跟出來,雨晴朝他擺了下手說,回去吧,屋裏的蛟子多,趕趕再睡。
“知道了。”
“衣服常拿出來曬曬,別讓蟲子磕了。”
“知道了。”
“沒啥好說的了,回去吧。”
“知道了。”
“這些日子惹你生氣了,我……不恨你了。”
“知道了。”
“也不謝你了!”
“知道了。”祁驥的聲音落在黑影地裏,一聲遠似一聲。
馬蹄嗜嗜地響,車老板兒時不時吃喝兩聲,聲音尖尖的有些刺耳,除此之外也不說句話。雨晴問兩句,他都不願意回一句。雨晴枕著車幫兒,恰好能看到滿夭的星鬥。雨晴想,做一顆星星多好啊,不吃不喝不睡覺,一點兒煩惱都沒有。馬車顛簸著,雨晴的眼睛漸漸發澀,一會兒又被蛟子咬醒。肚子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哼哼了幾聲。車老板兒抽了一鞭子,回過身說,忍著點兒,千萬別生在道上啊。接著又說,夭亮了就能趕到土城子,到那地場你愛怎麼生就怎麼生。雨晴想駁他幾句,又沒力氣,隻得有氣無力地說,趕你的車吧。
走了半宿,天邊露出青色的光亮。車老板兒突然來了精神.站在車轅上喊,關扛著,仿佛前麵就是苦海中的岸邊,仿佛到了前麵就安全了似的。每當她忍不住叫喚兩聲,牲口便嚇著了似的緊走幾步,顛得她越發不能忍受。靠近城門,車軸轆在一塊兒窪子裏窩住了。車老板兒跳下車,罵了句,倒黴玩藝兒。雨晴又氣又急,心裏回罵,矮銼子,矮挫子!
“軸轆陷進去了,呀,車軸也陷進去了!”車老板兒朝雨晴喊。雨晴挪了一下身子。車老板兒爬上車,下死勁兒地抽駕轅馬。馬車躥了幾下,還是走不動,把雨晴顛得眼冒金星。車老板兒跳下車,用肩膀扛著車幫兒,幫助駕轅馬使力,躥了半天,馬車還是沒動地方。車老板兒泄了氣,拍著雨晴的肩膀說,可憐可憐牲口吧,要是能行就下來走兩步。雨晴打開他的手,實在沒力氣反駁,氣得嗚嗚直哭。這時候,從城門裏跑來一掛馬車,看到有車窩住了,就往旁邊趕。因為跑得快,軸轆碾起的泥漿飛濺到雨晴和車老板兒的臉上、身上。車老板兒打雷似的罵,缺德鬼,眼珠子長到陡瓜上了?大車停了,一個人影從車上跳下來,急速地朝這邊跑。車老板兒櫻著大鞭子,打了個愣神,倏地鑽進苞米地裏藏起來。
“喬雨晴,是你嗎?”祁驥跑過來,俯下身看,“果真是你!”
“你從哪兒來?”
“俺抄小道兒追你,跑過了頭。”祁驥伸手給雨晴抹了臉上的泥點子,“怎麼還哭了?上俺的車,膠皮軸轆的。”雨晴被攙上了另一輛車。祁驥又喊了車老板兒出來算清車錢,然後調轉馬頭進了城門。
“你咋來了?”
“你是猜不到的,你剛走,顧司令就來了。”
“哪個顧司令?”
“就是那誰。”祁驥支支吾吾,“那誰……”
“誰呀?”
“苗月琴她大哥的拜把子弟兄,顧嘉慶。”
“顧嘉慶?”
“是啊,可牛氣了,人家是黑老鴿變鳳凰,一樣的參加革命,俺現在成了這個樣子,這小子攀了高枝竟然當上了金州城鼇備區副司令。”
雨晴想起自家長工老顧似乎就叫顧嘉慶,恰巧肚子一陣疼,沒精力追問下去。月琴的身影在腦海裏閃了一下,雨晴心裏更加慌亂。
“你應該知道的,這一陣子顧司令還挺照顧的,俺也沒閑著,幫老毛子司令官治好了病,顧司令臉上有光,就沒有難為俺。這不,聽說你走了,趕緊著借了一掛軍用大車,讓俺追你。”祁驥得意地說,“還真遇到貴人了,換作別人,早把俺捆起來送回部隊了。”他抽了一鞭子,又問,“雨晴,他為什麼對俺這麼好尹呢?”
“為了月琴壩。”雨晴咬著嘴唇,痛苦地閉上眼睛,“我不想說話了。”
祁驥揚著鞭子,甩了個脆響,大車轟隆隆地向前奔去。祁驥有一搭無一搭地找話說,雨晴的頭昏昏沉沉,根本沒有心情和他嘮噴兒。沒多久,祁驥也閉上了嘴,樓著鞭子打磕睡。天色大亮,祁驥猛地醒過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發現大車早已出了土城子。看雨晴一直昏睡,他便自作主張繼續朝喬家店趕。太陽有兩竿子高的時候,雨晴被一陣劇痛折騰醒了,叫聲也和以往不一樣。祁驥不停地抽著駕轅馬,顧不得回頭看一眼,隻是一個勁兒地問,能不能堅持?能不能堅持?雨晴的叫聲越來越短促,疼得臉都變了形。大車在高高低低的官道上左衝右闖,像一隻遇到風浪的小船一樣顛簸著。
祁驥沒有料到雨晴會突然沒了聲音,等他醒悟過來,雨晴的臉頰緊貼在廂板上,頭發早已被汗水打濕,一給一結地散亂在額前。祁驥一隻手擎著大鞭子,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臉。
“老祁,我總算……到此為止了!”說完,雨晴的腦瓜歪向一邊,身子一動不動了。一股冷氣躥到了祁驥的腦頂。他握著車閘,沒命地喊,那麼容易就死了?雖然這麼喊,腦子裏莫名其妙地出現了吊死鬼兒的影子,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大車停下了,祁驥跳進車裏,抓住雨晴的一條腿喊著,使勁兒呀!雨晴動了動,覺得有個東西從肚子裏往外頂,身子猛地彎成一張弓,嚇死人的哀號聲撕扯著祁驥的心。祁驥鬆了口氣,轉身鬆了車閘,甩開大鞭子狠狠抽向駕轅馬,直了聲地喊,雨晴,喬家店到了,你爹……你爹他老人家來了!他瘋狂地抽著幾匹馬,眼前模糊了,隱隱約約看見陽光下閃著銀子樣光亮的河水。在大車的轟隆聲中,他聽到一聲尖細的呼叫,法則呀……祁驥再次刹住車,回頭看見雨晴攤著兩手躺在血泊裏。祁驥跌跌絆絆向車後跑,一把抱住她的腿,雙手觸到一團柔軟的東西。嬰兒誕生了。
“雨晴,忍著點兒,我要咬……臍……帶……”他哆嗦著,摸到了臍帶,放到嘴裏,咯的一聲咬斷了。祁驥又從包裏摸出一件衣服,堵住湧出來的血。
“孩子,讓孩子哭出聲。”雨晴的嘴唇懦動著,使出最後的力氣喊。祁驥抱起嬰兒,朝小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嬰兒的臉憋得發紫,四肢劇烈地舞動著。
“倒著拍!”雨晴奮力喊。祁驥扯了嬰兒的雙腳,使勁兒拍了一巴掌。嬰兒哇的一聲哭開了,哭聲僚亮。祁驥喘了口氣,拽出一件衣服,把嬰兒裹在裏麵。
“小子?”雨晴伸過來一隻手,“還是丫頭?”
“讓俺看看!”祁驥打開衣服看了看,笑眯眯地說,“是個閨女!”
“像誰?”“讓俺看看!”祁驥仔細地端詳著嬰兒的臉,“像你?”“像我?“不像!”他突然驚恐地喊了一嗓子,靠在路邊吃草的馬嚇了一跳,仰脖朝祁驥嘶鳴。祁驥不堪重負似的哆嗦著,把嬰兒放在雨晴的懷裏,一隻腳蹬在車板上。他想著嬰兒的臉龐,哪兒不對勁兒呢?哪兒出了差錯呢?他苦苦地想,也沒錯,兩隻耳朵,一張嘴,一個鼻子,一雙緊閉著的眼睛。哪兒錯了呢?他扔掉煙頭兒,揚了揚鞭子,馬車慢騰騰地進了喬家店。雨晴樓著孩子,眼裏淌著流不盡的淚水。她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答案已經出來了。
馬蹄聲仿佛踩在她的心尖兒上,讓她的疼痛一撥接著一撥。路邊的花兒開得格外鮮豔,一簇簇金黃色的太陽花露著笑臉,興奮地迎接著小生命的到來。一路上,駕轅馬響亮地噴著鼻兒,嬰兒響亮地哭著,大車緩緩地走著。
2
孩子滿月那天,喬允盛請了正源號的孫再興掌櫃、裁縫鋪當家的菊兒大姐、薛公廟的薑喜山老道、鐵匠鋪的喬雙喜、水道公司的李利到家裏喝酒。喬雙喜還順便帶了高伏生來,老喬頭見到他,心裏頭不是滋味兒,想起當初的衝突,再想到雨晴的遭遇,頓覺恍恍惚惚。高伏生和他說了幾句話後就在薑老道旁邊坐下了。酒還沒喝上,一屋子人都吵著要看孩子。老喬頭讓雨晴把孩子抱出來,雨晴頓了頓,沒等她挪步,玉蓉搶著抱了孩子出來。眾人見了嘖嘖稱奇,都誇讚小丫頭長得標致,將來準保比雨晴還好看。菊兒大姐的男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口,看看插不上嘴,便連著咳嗽。菊兒大姐沒理他,抱著孩子親了又親,總也舍不得放手。人們問,出了什麼事?她男人突然蹲下去,急得直拍大腿。人們知道他笨嘴拙舌的也就不問了,轉過頭來繼續逗著孩子。
“西山頂上的老狼回來了呀!”她男人突然喊了一嗓子,把人們嚇了一跳。菊兒大姐把孩子交給雨晴,虎著臉瞅著。她男人仰著臉喊,菊兒啊,那老狼把咱家的豬都給趕走了呀。菊兒大姐聞聽此言,臉上當即沒有了血色,她推開身前的高伏生,直了聲地問,全都趕走了?
“全都趕走了,一頭都沒給剩下!”
“天哪,還讓不讓人活了?”菊兒大姐揚著手,衝出屋,和她男人一溜兒小跑地去了。
喬雙喜搓著胸脯上的油泥,歪著腦瓜說,舍得一塊銀洋,我保準能把她家的豬給找回來。
“不那麼容易吧,這會兒還不剩下一堆骨頭了?”李利彈了彈煙灰,翻著大白眼珠子說.“這也叫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都小心點兒吧。”、
“小心個原!”高伏生撇了撒嘴,“不就是狼嗎?還能比老毛子凶?來吧,都來吧。來一個俺打一個,來一對兒俺打一雙兒,不信整服不了它們。”
“你說的是老狼還是老毛子?”喬雙喜笑嘻嘻地問,“咋聽著話裏有味兒。”
“都一個尾樣!”
“誰見過老狼趕豬啦?”薑老道不願意在這樣的場合說起老毛子,連忙岔開話頭,“你們誰見過?”見大家都看著他,老道喝了口水,慢悠悠地說,這老狼身長五尺,下晚跳到豬圈裏,叼住豬耳朵拖起來就走,大尾巴抽著豬臉,那個彪豬蹦著高兒地跟著,指哪兒到哪兒。孫掌櫃說,你真能吹,像真的一樣。李利站起來伸了下懶腰,走到雨晴身後,朝孩子翻了翻白眼珠子,吸了幾下嘴唇。看孩子沒有反應,又拔出煙頭兒塞到孩子的嘴裏,怪笑著說,抽一口試試。雨晴嚇了一跳,轉過身連忙推開他。李利的媳婦陳玉翠端了一盤兒菜進來,朝他瞪了一眼,李利笑著坐下了。玉翠哼了一聲,剛想開口罵兩句,堂屋裏傳來一聲吃喝,她放下盤子喊著妹子玉蓉一起出去了。老喬頭拿出兩瓶酒,招呼大家入席。他一邊倒酒一邊觀察眾人的表情,感覺每個人都挺真誠的,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下了。高伏生從雨晴手裏接過孩子,看了又看,不耐煩地說,後鴨蛋可不小,長大了能好看嗎?雨晴哆嗦了一下,老喬頭也嚇了一跳,使眼色讓雨晴出去。老柏進來說,女婿來了。話音未落,堂屋響起了騰騰的腳步聲。
祁驥進來時和雨晴碰了個照麵,雨晴閃在一邊,從旁邊走出去。老喬頭滿臉是笑,伸手來請。祁驥搖了下手,打了聲招呼跟著雨晴去了。老喬頭端著酒杯追出去,逼著他喝了一杯,又喊著讓老柏去飲牲口。祁驥說這次來是想把雨晴接回去,老喬頭滿嘴答應,扯著女婿的手回屋。
“妹夫,起名了嗎?”高伏生斜著眼睛問,“報上來讓大夥兒聽聽。”
“就叫娜娜吧。”祁驥語氣淡淡地說。
“娜娜?”高伏生臉頰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緊盯著祁驥,“聽著像老毛子?”
“額聽著好。”孫掌櫃拿了雙筷子遞給祁驥,連聲說,“洋氣,洋氣。”
祁驥沒有接話,老喬頭輕輕地點了點他的手背,又眨了幾下眼睛。幾個人舉杯喝了一口,祁驥呆呆地看著眾人,忽然,他放下杯子,抬腿出去了。老喬頭指著高伏生的鼻子,張著嘴半天沒罵出聲。高伏生有些不自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紅著臉低頭喝酒。老喬頭忍著氣說,老毛子老毛子的,你還會說句人話嗎?高伏生也伸著筷子朝他亂點,瞪著眼睛說,滿腦袋的黃毛就夠頂眼的了,還叫什麼娜娜,你這不是光臉推磨轉圈兒丟人嗎?他的話音剛落,早讓老喬頭敲了一筷子,碰翻了湯碗。老喬頭索性一把將桌子掀了,湯湯水水灑了滿地都是。這時,廂房裏也鬧開了,傳”家什的聲音。玉翠闖進來,亮著嗓喊,那邊打起來了。老喬頭慌忙跑出去。眾人一邊收拾著盤子碗兒一邊數落著高伏生,埋怨他說話尖刻。高伏生臉上掛不住,一把扯下小褂,團在手裏,拍著胸脯嚷,俺說的不是真話嗎?他一腳踢翻凳子,氣哼哼地說,等長大了再看。玉翠輕輕拍了他一下,示意不要亂說。高伏生扶起了凳子,悻悻地坐下。孫掌櫃手指叩打著桌麵,陰一半陽一半地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李利抹著油光光的小胡子,瞪著大郵良珠子,也不知在想什麼。
“伏生,積點兒德吧。”薑老道撿起掉在地上的雞爪子擦了擦,慢慢啃著,“留著嘴吃美味是福,放著嘴說長短是禍。”
“你可拉倒吧。”高伏生伸手奪過雞爪子,緊啃了幾口,“就是個雜種嘛,聽說旅順口那片海了去了,都叫二毛子。”
“你欠揍!”祁驥掀簾進來,臉色紫紅。畢竟當過幾年兵,往那兒一站不怒自威。高伏生想了想,不值得翻臉,忍著不說了。
“你們說說!”祁驥凶巴巴地問,“娜娜是不是俺的骨肉?”
“是,是。”眾人爭著說,“不是你的是誰的?”
“錯!是老毛子的!”祁驥直著嗓子喊,“老喬家丟了八輩人,還養老毛子……,,
喬雙喜惱了,跑到堂屋,扯了把菜刀跳到院子裏,點著名要和祁驥拚命。雨晴喊著讓祁驥快走。祁驥瞪著眾人,氣得一鼓一鼓地。這邊套車要走,那邊長工老柏搖著手說牲口有毛病了。祁驥坐在車幫兒上,捧著腦瓜聲聲歎氣。老喬一家哭不得氣不得,散在院子裏幹瞪眼。喬雙喜回屋喝了兩杯,罵了幾句,看沒人應和便走了。眾人也都識趣兒,一個個找了借口開溜。
高伏生最後一個走出喬家,站在街上,茫然無措。他有些心慌,本來想開個玩笑,誰知竟惹出這麼大的禍端。他有些侮恨,又有些亢奮,這一鬧,總算出了多年的惡氣。可是,雨晴的狀況又讓他不好受,幸災樂禍的快樂瞬間即逝,懊惱又蒙上心頭。他無法用言語表達不安的心情,他開始懊侮了,他矛盾重重,不知該生誰的氣,不知該躲到哪裏去才能逃避憤怒。他走到東街,站在仙客來的西邊,看著夥計們當街烙餅,仿佛自己的心已經變成一團麵,任憑人家拚來拚去。酒館裏走出兩個人,叉著腰嘴裏不幹不淨地亂罵。高伏生的火氣猛地頂上了腦門兒,他抓起拚麵杖打過去,兩個醉鬼跌進壕溝裏摔得頭破血流。高伏生扔掉拚麵杖,這才覺得心裏頭鬆快了許多。他轉了一圈兒,在趙二懶家的茅屎樓裏遇見了喬雙喜。喬雙喜一邊係著褲帶一邊數落著,晴兒咋說也是和你打小長大的,好意思往她臉上抹黑?聽了這話,高伏生悔得掉下了眼淚。雨晴受了欺負,生了個黃毛就是明證.為什麼要朝她的心窩裏再捅一刀呢?高伏生一邊流淚一邊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不知該生誰的氣。兩人在街上瞎逛了一陣兒,都覺得浮躁又都不願意就這麼分開。仙客來北山牆那邊新搭了個棚子,裏麵傳出一片叫好聲。喬雙喜和高伏生對看了一眼,頓時眉開眼笑,所有的不快眨眼間煙消雲散。他倆一頭鑽進棚裏,果然,有一群人圍著碾盤正在賭錢。莊家賣力地喊,財神爺駕到,快來押吧!就要開啦,開啦!喬雙喜上前撞了莊家一下,虎著臉問,哪兒來的?
“肖家爐的,來貴地討口飯吃。”
“沒做手腳吧?”
“兩位隻管睜大了眼睛看,俺要是不講究,你們就把俺的雙手剁下漚糞!”莊家瞪著小眼睛認真地說,“也肥了你們喬家店的土地。”喬雙喜把小褂子脫下來團在手裏,冷笑了幾聲說,別想著鬧妖,讓俺哥兒倆逮著了,扔進爐裏把你化了。高伏生忽然問,肖家爐通火車,要多熱鬧有多熱鬧,你來俺這地場千什麼?
“還能千什麼,和大夥交朋友壩。”
“老實說吧,我大姑就是肖家爐的。”高伏生抱著膀子說,“那邊的事都清楚,你別打馬虎眼。”你把我們當秧子耍!”喬雙喜跟了一句,“敢鬧妖就化了你。”
“來吧,快押呀!誰鬧妖就化誰呀!”莊家搖著鐵盆兒,歎了口氣說,“世道變了,肖家爐現在沒你們喬家店有錢了。”
喬雙喜笑了,穿上小褂子,從兜裏摸出一張票子押上。莊家咧著嘴為難地說,兄弟,老綿羊頂不上一張擦陡紙啦。喬雙喜操紅了臉,把票子揣進兜裏。高伏生摸出一張軍用券押上了。莊家看押的錢不多,舉著鐵盆兒朝街上吃喝。陸續鑽進幾個閑人,忍不住也押了錢。有兩個老毛子限進來看熱鬧。他倆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通,好像在研究玩法。莊家看著到了火候,準備開一局,老毛子忽然把一支手槍放在碾台上。莊家慌忙說,這回遇到找茬的了。他緊著掏出幾張票子,塞到老毛子的手裏,艦著笑臉說,拿去喝馬尿吧。老毛子沒聽懂,笑眯眯地走了。還沒等莊家開局,又進來一個老毛子,把一杆長槍拍在碾台上。莊家火了,捧起槍塞到他的手裏,冷著臉朝外推。這家夥一把將莊家操到碾台上,莊家又惱又恨,突然後退了幾步,低頭朝他胸口撞去。老毛子讓他頂了個仰八叉,爬起來拿起槍四下亂點。高伏生和喬雙喜對了個眼色,趁亂抓了幾張票子轉身要走,老毛子猛地把他倆操到一邊,騰出手去抓票子,莊家一把搶了過去。老毛子舉槍射了一家夥,眾人抱著腦袋,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老毛子拽起高伏生,從他兜裏摸出幾張票子。高伏生伸手奪,這家夥輪起大槍砸過來,高伏生捂著臉殺豬般地慘叫起來。
聽到槍聲,跑來幾個答察,圍住了棚子。莊家迎出去哭訴原由。普察圍住老毛子,老毛子仰著臉發呆。沒一會兒,來了一幫蘇軍巡邏隊,把他押走了。高伏生被鼇察帶到派出所,錄了口供撂了手印兒後放出來。他捂著臉,氣得直跺腳。想想這倒黴的一夭,根源禍害就是祁驥,就是那個黃毛丫頭。祁驥太囂張了,把雨晴害得不夠苦嗎?他越想越恨,恨裏還攙雜著嫉妒,仿佛所有的不幸都是祁驥造成的。高伏生在街上轉了半天,想了半天,又回到派出所,張嘴就說喬允盛家來了壞人,藏了兩匹軍馬。所長驚訝地問,哪個喬允盛?
“老喬頭,螂瓜蛋子。”
“老喬頭?”所長笑了,“十四年了,可不都成了老頭兒?”所長沒放高伏生走,詳細地問了情況,讓人去把祁驥和馬車都帶回所裏。天黑前,兩輛大車把派出所裏的十幾個年輕人都拉走了。高伏生本不想去,被替察推上了大車。他們前腳剛走,老喬頭後腳就來到派出所打聽情況,人家說顧所長帶著人都到小皇莊開會去了。老喬頭越想越擔心,趕忙回家套車,雨晴也嚷著要去。爺兒倆趕著車去了小皇莊。進了村,有人說都在老韓家開大會。爺兒倆找到老韓家,把門的鞠大有認識他們,讓雨晴進去。老喬頭也要進去,鼇察讓他在外麵等著。
雨晴進了老韓家,掀門簾一看,炕上坐滿了人。她嚇了一跳,轉身往回走,讓顧所長一把拽住了。顧所長笑了笑,讓雨晴坐在北麵的大炕上。炕上坐著一群年輕姑娘,她們都低著頭不說話。南炕上坐著幾十個小夥子,也不說話。雨晴看見了祁驥,也看見了高伏生,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了。顧所長介紹說,咱是喬家店中心派出所的顧嘉慶顧所長!他連著說了兩遍,雨晴才發覺是衝著她說的,羞得垂下了腦瓜。顧所長接著說起正題,人們一動不動,睡著了似的。顧所長又朝雨晴說,這位同誌,你來晚了,咱再重複一遍。目前民主聯軍取得了一個又一個大勝利,全滿洲就要回到咱的手裏了。咱該咋辦?坐等勝利果實嗎?咱們要用實際行動支持聯軍。啥樣的行動才是實際的呢?他說一句問一句,雨晴聽了覺得很不適應,暗罵他老牛拉破車,真想一走了之。顧所長突然提高了嗓門兒說,咱們要踴躍參軍支援前線!
雨晴嚇了一跳,這才明白原來是在招兵呢。她看了一眼對麵的男人們,他們大都麵無表情,仿佛和自己無關似的。隻有祁驥有些慌張,藏在別人後頭,腦瓜垂在兩膝之間。高伏生和大家恰好相反,他東張西望,時不時地還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顧所長讓大家報名,隻有兩個人主動站起來要求參軍,他倆當即被人披上了大紅花,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一陣熱鬧後,突然,屋裏靜得仿佛掉根針都能聽見。
“咱們派出所這回也有五名同誌光榮參軍,都是革命同誌,你們瞧,多光榮。”顧所長背著手,轉著,說著。還是沒人報名。他也不生氣,還說些笑話,都是部隊裏的趣事。人們聽得津津有味兒,有的還笑出聲來。看到氣氛好轉,顧所長又一次要求報名。人們的笑容立即消失,紛紛垂下腦瓜。顧所長叫過一個答,使了個眼色。警察出去了。顧所長說,看得出大家都挺靦腆,心裏想著要參,又不好意思站出來。他解開衣服扣子,叉著腰說,這麼的吧,從現在開始,誰站起來就算是報名了。聽了這話,有要撒尿的連忙坐了回去,寧可尿了褲子也不起來。外屋傳來拉風匣的聲音,顧所長側耳聽了聽,微笑著走來走去。一會兒,炕席下麵冒起熱騰騰的煙氣。有個小夥子忍不住往炕梢兒挪,讓顧所長一把抓住,大聲說,大家鼓個掌。就這樣,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地上站滿了年輕人,一個個被戴上大紅花。隻有高伏生還在毗牙咧嘴地挺著,戴紅花的都朝他笑,有的說,別折騰了,一起當兵算了。高伏生忍不住蹦下來,揉著臉瓜笑。北炕上隻剩下雨晴一個人,咬牙挺著,汗水和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顧所長抱著胳膊問,咋就哭了?
“我……家有月案裏的孩子。”
顧所長愣住了,撓了撓頭皮,轉過身問,她說的是事實嗎?高伏生連忙說,千真萬確。顧所長說,那你就回家吧。雨晴跳下炕,一瘸一拐地朝外走。顧所長說,咱們民主聯軍是共產黨領導的軍隊,要把反動派打出滿洲,要建設一個新滿洲。他的嗓音亮堂,富有感染力。人們聽了他的鼓動後,不再沮喪,個個眉頭舒展。
雨晴走出老韓家,老喬頭迎上來,雨晴說,他當兵了。老喬頭一臉愕然。顧所長和高伏生一前一後走出來,高伏生一手捂著後脆,另一隻手捂著腫臉,絆絆磕磕地說,顧所長,俺是不能去的?顧所長從雨晴身邊走過去,鑽進茅屎樓裏。高伏生跟著進去。沒一會兒,顧所長提著褲子出來,猛地看見了老喬頭,兩人都嚇了一跳。
“喬允盛?”
“大櫃,這不是苗月和是誰?”
雨晴猛地一征,苗月和?好熟悉的名字,苗月和?不是苗月琴的大哥嗎?老喬頭順著舌頭,點著腦瓜說,好漢吃肉,賴漢吃屎。月和,果真是條好漢!顧所長皺著眉頭,手指擋在嘴邊不停地噓著。老喬頭板著臉說,苗月和你噓個屁!顧所長一把捂住了老喬頭的嘴,四下瞅了一眼,慢慢鬆開。整了整皮帶說,你認錯人了,咱怎麼會是苗月和?咱是顧嘉慶。又壓低嗓音說,苗月和早些年就沒了,估計這會兒正和閻王爺喝酒呢。老喬頭撇了撇嘴說,這話說給別人聽還行,咱倆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扒了你的皮都能認出你的骨頭。說說,你咋姓顧了呢?
“咱的老喬大哥,親哥哥啊,千萬別叫大櫃啦!”顧所長朝鼇察們擺了擺手,鼇察們抱著槍去一邊了。顧所長又看著雨晴。雨晴也要往外走,顧所長問,你是他閨女吧?雨晴和老喬頭同時點頭。顧所長說,聽聽也好。雨晴站在一邊,有些不知所措。顧所長說,是打刁、日本的時候亂的,什麼大櫃二櫃的,那是對外的稱號,山林隊都這麼稱呼,便於抗日嘛。老喬大哥,咱顧嘉慶從頭到尾就是革命軍人,不是土匪!說歸說笑歸笑,你聽好了,咱是顧嘉慶!和苗月和沒有任何瓜葛。你聽清楚了嗎?說著,有意識地拍了下腰上的匣槍。老喬頭千笑著,眼珠子轉個不停,好半夭才說,好啦好啦,也不跟你攀親,看你嚇得。每回見著你,總要不得安生。我不管你是誰,你說你是顧嘉慶,我就當你是顧嘉慶,改天你說你又是苗月和了,我還當你是苗月和。還像以前那樣,人不犯我,我不欺人。隻盼著你少給我找麻煩。顧所長挺直了腰杆,抱著胳膊問,你怎麼找來了?
“大櫃!”
“不許叫大櫃!”顧所長嚴厲地說,“不要亂說!”
“是,顧所長。”老喬頭吐了口煙,煙霧瞬間把顧所長的臉遮住了,“我這麼聽你的,你也得幫幫我。”
“幫你?”顧所長扇開了煙霧,冷冷地問,“咋的,遇到難題了?”
“你得把我女婿給放了。”
“哪個是你女婿?”
“也不算是。”老喬頭支吾著,嘴裏像含了一枚酸棗似的,“姓祁名驥。”
“祁驥?”顧所長臉色變了,轉身盯著雨晴,又回過頭來看老喬頭,好半天才問道,‘他媽的祁驥也在這兒?”
“嗯。”雨晴紅了臉,垂下腦瓜。
“不行!”顧所長扔掉煙頭兒,堅決地說,“放了誰也不能放他!”
“為啥?”
“他心裏最清楚!”顧所長焦躁地轉了個圈兒,小聲說,“他是個逃兵,你們不知道嗎?”
“逃兵?”老喬頭臉色變了,轉頭問,“晴兒,祁驥是逃兵嗎?”
“嗯。”
“從哪兒逃哪兒?”老喬頭跺著腳,急赤白臉地問,“是國軍的還是聯軍的?”
“是民主聯軍的,國軍的誰管?”顧所長歎了口氣,“你們既然不知道他的來曆就不要亂說,真難為人。一且被發現,他的腦瓜就得搬家!”
雨晴猛地想起,祁驥和顧所長——顧司令是認識的,他們一直有聯係,而且關係處得非同一般。雨晴不明白他此時的態度是什麼意思。她覺得不對勁兒,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大哥”。顧所長錯愕良久,咧著嘴說,咱管你爹叫大哥,你叫咱大哥,哈哈,真是笑死人啦。
“我和苗月琴是千姊妹!”
“苗月琴?”顧所長從老喬頭的腰上解下煙荷包,慢慢地卷著煙,“她還好吧?”
“顧司令!”祁驥披著大紅花,站在房楷下朝這邊笑,“才幾天沒見麵,你什麼時候又成了顧所長。”
“你過來!”顧所長冷冷地說,把沒卷好的煙扔在地上,對走過來的祁驥說,該說的咱都跟你說了,你就是不聽話。算了,既然都亮開了,你要對自己、對你老丈人一家負責!祁驥點了點頭,走到雨晴麵前,看了一眼又一眼,雨晴扭過臉去。
“雨晴,俺要走了。”
“知道了。”
“命中注定,你是俺的災星。”祁驥嘴巴貼著雨晴的耳朵,笑容掩飾著他的憤怒,“災星啊災星!可……俺又恨不起來!”
“……”
“帶好孩子,遇到合適的就走道兒吧,隻是別委屈了孩子!”祁驥轉回身,對顧所長說,“俺說完了,你綁吧,要殺要剮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