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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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的深秋,下了幾場霜以後,大地一片枯葉,覓食的家雀兒

也變得懶洋洋的,沒了往日的興奮勁兒。在這樣一個季節裏,玉卿的命運再次遇到拐點。離開軍人俱樂部以後,她在鎮裏的理發館幹了兩個年頭,如果不是因為一次意外,很可能永遠幹下去,像別人一樣平靜地生活下去。然而,這次意外讓她如墜深淵,讓她再一次觸到生命價值的底線。這次意外其實也算意料之中,隻不過玉卿沒有做好準備而已,她忘記了曾經有過那麼一個結,這個結看起來更像一根兒吊頸扣,悄悄收攏,當發覺自己被套上了,一切都晚了。

過了國慶節,多年沒有音訊的顧嘉慶突然出現了。那天天剛擦黑,顧嘉慶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敏揚當時正趴在窗台上寫大字兒,抬頭看見了,連忙喊,來客人了。姥姥急忙出門,站在曬台兒上,愣征地看著他。

“娘,玉卿在家嗎?”顧嘉慶支好自行車,笑著說,“看仔細了,咱是顧嘉慶!”姥姥想不明白為啥這個男人管她叫娘,便越發呆住了。“嘿,咱是顧所長呀!”顧嘉慶有些急了,跺了下腳,大聲問,“你老都忘了嗎?”

“沒怎麼忘。”姥姥吃驚地說,‘想著哪。”

玉卿從倉房裏聞聲出來,乍見顧嘉慶,渾身一激靈。娘慌忙喊了一聲,敏揚她媽,你看誰來了?玉卿攏了把頭發,雙手絞在一起。

“玉卿。”顧嘉慶回過頭,驚喜地說,“嘿,你還是老樣子,沒怎麼變。”

“你咋來了?”

“回來看看。”

“看看?”

“別在院子裏招呼呀,渴死了,他娘的,一氣兒蹬了一百裏地!”顧嘉慶徑直進了屋,對玉卿說,“好歹沒累散了架。”飛

顧嘉慶沒說幾句話,玉卿就知道了他的來意。原來,顧嘉慶前不久遇到了麻煩,有個家夥到處找他,嚷著說自己才是貨真價實的,他反倒是假冒的。這件事雖然還沒有引起上級的注意,顧嘉慶卻感到了威脅。

“你說的是老顧?”玉卿吃驚地問,“你們為啥要爭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好聽嗎?”

“狗屁!”顧嘉慶把草帽撇在炕上,“以前在山裏打鬼子,打著打著,隊伍散了,後來並大屯,山林隊全都垮了。有人吃不住勁兒跑到安東,小鬼子也大方,先發大頭鞋再發棉大衣,帶著吃二米飯。每頓都是崗尖兒一盆,吃飽了還發錢讓去逛高麗窯子,就這麼簡單。後來成群結隊地都來了,也不給那麼好的待遇了,就這樣都投了小鬼子。”

“誰投了鬼子?”玉卿心裏一震,“苗月和也投了鬼子嗎?”

“誰說的?怎麼又提起苗月和了呢?”顧嘉慶瞪著眼睛,“說了多少回了,苗月和已經死了,死了,死了!你聽不懂人話嗎?他苗月和的骨頭都化成灰了。”

多少年的疙瘩終於解開了,玉卿堅信眼前這個人就是苗月和。雖然他死也不承認,但他心虛的表情已經明明白白地證明了一切。

“你找我有啥意圖?”

顧嘉慶不那麼神氣了,躲避著玉卿的目光。玉卿迎上一步,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顧嘉慶歎了口氣,雙手捧著腦瓜,好半天才說,那家夥胡言亂語,遲早要引起組織上注意的。說完,抬起腦瓜,牙根兒咬得嘎嘎響。玉卿盯著他問,你害怕了嗎?

“玉卿,如果組織上認定咱不是顧嘉慶,那咱就徹底完蛋了。”

“為啥?”玉卿踱了幾步,突然站住了,“你到底是誰?”

“他說他是顧嘉慶,還說咱是苗月和。”顧嘉慶猶如霜打了的茄子,哆哆嗦嗦地搓著煙葉,“玉卿,你說咱該怎麼辦?”

“你到底是不是苗月和呢?”

“不是!”顧嘉慶突然把煙紙朝敏揚扔去,煩躁地說,“去去去,小孩子到一邊玩兒去。”

“不!”敏揚嚇了一跳,朝炕裏縮著,“你算老幾?”

“去吧,好孩子,去買好吃的!”顧嘉慶換了腔調,摸出一塊錢扔到炕上,“娘,領著孩子去吧,咱還要商量大事。”玉卿沒有表態,姥姥抓起錢,拖著敏揚下地,祖孫倆一步一回頭地走了。顧嘉慶卷了一袋煙遞給玉卿,給她點上了,小心地說,都說苗月河投了鬼子。

“投了嗎?”

漢儀!舊劃有洲月漢瞥,田月和漢月儀姆!話仗沉元,麒品伏猛地醒僧,過來,喃喃地說,“咱也是聽別人說的。”

屋裏一片昏暗,指甲大的火苗在燈匣上閃著,妖梢似的跳著。玉卿一個勁兒地抽煙,瞅著燈苗發呆。顧嘉慶雙手抱著腦瓜,一動不動。突然,堂箱上的座鍾當當當地響了,顧嘉慶驚得一頭栽在地上,爬起來尷尬地笑。玉卿吃驚地看著他,搞不明白一個大活人怎麼突然就嚇掉了魂兒?顧嘉慶上來摸了一把,玉卿沒有反應。顧嘉慶咳了一聲說,玉卿,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玉卿,幫幫咱吧,隻要渡過了這道難關,顧嘉慶從今往後指定鐵了心對你。

“……”

“真的,玉卿,以前都是咱的不是,咱後侮死了。”

“……”

“從今以後,你就看咱的表現吧。”

“……”

顧嘉慶樓住了她,厚著臉皮說,玉卿啊,你不能見死不救。玉卿掙脫了,跺著腳說,你讓我咋辦?顧嘉慶把自己精心設計的打算說了一遍。目的很明確,那就是希望老喬家為他作證,證明那個長工老顧不是顧嘉慶,他才是貨真價實的顧嘉慶。聽完他的想法,玉卿冷冷地說,我們爺兒倆總不能瞪著眼珠子說瞎話吧。顧嘉慶的臉色突然變了,眼裏仿佛要躥出一條憤怒的火舌。他哼了一聲,轉身朝外走,玉卿也沒有攔,隻是一陣冷笑。他走到堂屋,停了一會兒,狠狠地跺了下腳,又紅著臉回來,坐在炕頭上生悶氣。玉卿替他難受,他把魂兒都弄沒了。問題的關鍵是苗月和到底投降沒投降,顧嘉慶堅持說沒有,看起來不像是假的,那麼,他為什麼要改名字呢?為什麼如此驚慌失措呢?

“至少得讓月琴那邊證明咱不是苗月河吧?”

“這麼重要?”

“一旦誣陷咱是苗月河,是要殺頭的。”顧嘉慶狠吸了一口煙,“玉卿,咱槍林彈雨十幾年,好不容易趕上革命勝利了,趟上這樣的事,玉卿,咱還沒活夠呀。”

玉卿歎了口氣,找了條手巾讓他擦眼淚。顧嘉慶趁機抓住她的手,臉貼在上麵磨蹭著。

“那就走吧。”玉卿輕聲說,“下晚去還能好一些。”

“咱肯定會報答你的,你相信嗎?你不知道,在男人們的眼裏,你就是活菩薩,菩薩的心腸軟著哪。”顧嘉慶一邊討好地說一邊跟著出了屋,猛地發現窗台下站著幾個人影,他慌忙抽出手槍,變了聲地問,誰?

“別……”老喬頭迎上來,指著自己的鼻子,“是我.我是那個誰!”

顧嘉慶把槍插回去,籲了口氣說,嚇人怪道的,都回屋吧。老喬頭回過神兒來說,下晚出門小心點兒。

“爹!等忙完了,咱給你養老,給你當孝子!”顧嘉慶揚了揚手,推著自行車朝外走,“等著吧,咱說到做到。”

老喬頭目送他們出了大門,這才扶著敏揚的肩膀回了屋。姥姥撥亮了火油燈,呆呆地盯著燈苗兒。敏揚皺著眉頭,摔摔打打。姥姥回過神兒,連忙放桌子端飯,笑著問,娜呀,又抽哪股子風呢?敏揚氣哼哼地說,真不是個東西!

“你說誰呢?”老喬頭瞪了一眼,“小丫頭片子,還反了你了。”

“沒說你們,我是說他!”敏揚伸手朝窗外指了一下,老兩口嚇了一跳。敏揚咯咯地笑開了,“我是說剛才來的那個人,害得我沒寫完大字兒。”

姥姥歎了口氣,皺著眉頭罵,缺了大德的死老道!老喬頭眯縫著眼睛問,他又招惹你了?姥姥說,當年不是他胡說八道,說啥也不能讓晴兒跟著顧所長!這個顧所長,啥時候見了都鬧心。

這邊一家人歎氣擔優,那邊顧嘉慶騎車馱著玉卿朝唐房屯鎮趕去。因為天黑,顧嘉慶幾次迷了路,在月亮地裏轉來轉去找不著方向。玉卿耐心指點著,顧嘉慶呼味呼味地喘,一言不發。

“嘉慶!”

“嗯?”

“你有多少年沒回家了?”

顧嘉慶沒有回應,玉卿不忍繼續問下去,想換個話題,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到了蘇聯營那邊,碰見一隊巡邏的士兵,顧嘉慶顯得很緊張,速度也降了下來,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玉卿和他說話,他隻是支支吾吾,問急了,回手打了一巴掌,沉著嗓音說,少廢話。玉卿知道他心裏有鬼,不願意戳破,指點著到了月琴家。玉卿趕著要敲門,顧嘉慶把自行車靠牆支上,伸手抓住了玉卿的胳膊,頗著聲說,你……你先進去,見屋裏沒旁人再出來叫咱,聽見了嗎?

看門狗汪汪叫著躥過來,玉卿撿了根兒棍子朝裏麵捅。沒一會兒,門開了。月琴探出腦瓜,瞅了半天,吃驚地問,姐,你怎麼來了?顧嘉慶慌忙躲到草垛子後麵,玉卿扶住月琴,擋住了她的視線。月琴一隻手伸出去,摸索著朝家走。

“姐,你妹成了睜眼瞎,一到下晚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月琴踢了看門狗一腳,看門狗搖著尾巴跑回窩裏。月琴扭過頭問,姐,你怎麼不說句話?玉卿心裏煩躁,捏了捏她的手算是回答了。進了屋,見了燈光,月琴鬆開手,大聲叫著,你們看是誰來了?一家人齊刷刷地瞪著玉卿。高伏生端著酒杯,連忙欠身,酒水灑在身上也沒發覺。月琴她娘扯著玉卿忙著往炕上拉,喊著讓月琴拿筷子。奶奶把自己的筷子伸過來,讓月琴撥到一邊去了。玉卿皺著眉頭,想著該說還是不該說。

“姐,你今兒怎麼的了?”月琴遞過一雙筷子,“看著不對勁兒!”

看門狗又是一陣狂叫,高伏生隔著玻璃窗朝外看,半天才問,你還帶著別人嗎?

“幹爹,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說。”玉卿索性不再遮掩了,她掀開門簾朝外走,又說,“你們都別出來。”

“姐,你可別亂說啊。”月琴慌忙跳下炕,擋住了玉卿,“姐,你到底想幹哈?”

玉卿搖了搖頭,推門朝外走。月琴一把拽住,厲聲吼著,喬玉卿,你想翻臉嗎?玉卿歎了口氣,顧不得解釋,繼續朝曬台下走。月琴猛地跪下來,抓住玉卿的褲腿,小聲哀求著,姐,求你了,行行好吧,俺這輩子讓你害得還不夠嗎?月琴她娘趕出來,見女兒吃了虧,惱得拽住玉卿狠狠操了一把。玉卿閃開了,朝身後甩了一句,千爹,有人想見你。月琴她爹鼇覺地問,’是哪個?顧嘉慶從黑影裏鑽出來。看門狗躥過去猛咬,他一腳把狗瑞了個滾兒,低聲說,是你兒呀!月琴她爹湊近了看,看不清楚。顧嘉慶跺了下腳,猛地跪下來說,是月和!

“月和?”

“小點兒聲!”他緊緊地抱著爹的大腿,“爹啊,你兒可是活著見到你了。”

“月和,俺的兒呀!”月琴她爹一把撈起兒子,掄拳頭一下一下地揍著,“兒呀,不是逗俺高興吧?”

月琴和高伏生一前一後圍過來,呆呆地看著這一幕。顧嘉慶拉著爹鑽進屋裏,月琴和高伏生也忙著跟進去。月琴眼神兒不好使,匆忙間讓門檻絆了一跤,她顧不得疼,爬起來搶進屋去。院子裏隻剩下玉卿一個人,仿佛所有人都和她無關似的。她心裏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兒,總是想不明白,為啥顧嘉慶不和組織上說清楚,既然沒有投降,為啥一定要改名換姓呢?好好的一家人非得偷偷摸摸地相見嗎?看門狗躥過來,來回蹭著她的褲腿兒。玉卿手裏沒了棍子,嚇得一動不敢動。猛地,高伏生摔門而出,接著月琴追出來,拽著他的袖子。

“你們就不怕天打雷劈?”

“誰也沒害誰,你師父還是你師父。不就一個名字嗎,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叫什麼不行?”

“那你為什麼叫苗月琴,不叫豬月琴?”

“你同意了俺就改,豬月琴,俺是豬月琴哄!”月琴朝玉卿這邊喊,“姐,俺叫豬月琴,俺男人給改的名字,豬……豬……豬月琴。”她似哭似笑,搖擺著身子。尹‘

兩個人還要鬧,被月琴她娘拉回去了。過了一會兒,幾個人又都出來。月琴的爹和娘一前一後朝玉卿走過來,玉卿尖叫著,快把狗牽走!月琴她爹一腳瑞過去,看門狗嗚咽著跑回窩裏。兩口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突然,雙雙給玉卿跪下。月琴她爹一個勁兒地磕頭,月琴也跪下了。顧嘉慶跺著腳,聲聲歎氣。玉卿慌得拉了這個又拽那個。

“閨女,給俺兒一條生路吧。”月琴她爹雙手伏在地上,‘他的小命兒就捏在你手裏,閨女,聽說你們還在一起過過,行行好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玉卿連忙把他拽起來,慌亂地點著頭。二叔一家聽到動靜也過來了,顧嘉慶趕忙戴上草帽,朝黑影地裏躲。二嬸把嫂子攙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邊。顧嘉慶讓她看得發毛,偏過身子朝外走,說了句,都保重吧。

“他是誰?”二嬸問,“黑天下晚的,他是誰?”

“你也保重,有時間過來串門呀。”月琴她爹故意大聲地說,“顧嘉慶同誌,慢點兒走啊!”

顧嘉慶推著自行車埋頭就走。二嬸一把抓住玉卿的手,笑著說,原來是你啊,幾年沒見,一點兒沒顯老。老毛子……她的話還沒說完,月琴她爹咳了一聲,二嬸連忙說,老毛子也是人,別人能跟,咱就不能嫁了?玉卿勉強笑了笑,抹開她的糾纏,追上顧嘉慶。小柱子在自家門前喊,晴姐姐,千哈這麼急?見玉卿沒理會,又接著喊,那是俺姐夫嗎?醜得見不得人啊?玉卿壓低聲音說,看見那個半大小子了嗎?他是你叔伯兄弟,將來學好了能是個人物,學不好也是個完蛋貨。顧嘉慶朝那邊瞥了一眼,沒有說話。玉卿轉移了話題,有意無意地問,都安排好了嗎?

“……”

“你真的沒投降?”

“沒有!”顧嘉慶猛地支上車子,叉著腰說,“玉卿,再說這樣的屁話可真得挨揍了,如果連你都不相信,咱活著都沒意思了。”

“那……”

“咱就是一時糊塗,脫離了部隊,後來,咱千辛萬苦去了蘇聯,找到了隊伍。”顧嘉慶四下看了看,小聲說,在蘇聯,組織上審查得緊,咱擔心說不清楚,就冒了這麼個鬼名字。明明看到他被打死了,誰想到還活著。他歎了口氣,,推起自行車,邊走邊說,早知道革命成功了還要審查,當初改得哪門子名!

玉卿歎了口氣,為顧嘉慶的遭遇難受,更替那個老顧揪著心。回到喬家店,顧嘉慶決定連夜往大連趕。在西山頂上,顧嘉慶朝玉卿鞠了個躬,什麼也沒說,跨上自行車鑽進深深的夜幕中。玉卿回到家裏,對父親講了顧嘉慶的事,老喬頭冷笑著說,他終於等到今天了。這個世界上,能認出他真麵目的恐怕不超過三個老喬頭說苗月河當年的確是個胡子,在北邊大山裏窩著。一年半載下來走一,所到之處是雞飛狗跳。苗月和對小鬼子狠,對大戶們也狠。後來,都說他人趟打死了,二櫃老顧也投到喬家店。因為曾經有過交情,受過他的關照,因此,喬家收留了老顧。玉卿對這些事不太感興趣,聽了一會兒便回屋去了。

一個禮拜以後,老喬頭在街上遇到月琴她爹,月琴她爹還不大認識他,正和人打聽老喬家住在哪兒。人們指著說,那不是嗎?月琴她爹恍惚中認出了老喬頭,慌忙迎上來打招呼。兩個人說了幾句閑話,看沒人注意了,月琴她爹牽著老喬頭的手走到仙客來房東頭,從懷裏摸出一個荷包塞到他的手上。

“老大,你這是千啥?”老喬頭吃驚地問,“這不見了外嗎?”

“這是月琴她娘出閣時陪送的,家裏就剩下這點兒硬貨,全都拿來孝敬你。”

老喬頭一把拽住對方的手,急切地說,老大,你趕緊拿走!我早就被政府打到馬下了,還能指望我幫忙嗎?快拿走,不然我就和你翻臉了!月琴她爹跺著腳說,到底哪個是顧嘉慶,你心裏最有數,怎麼說咱們也是半截子親戚。老喬頭笑睞眯地說,顧嘉慶也是老熟人,差一點兒還成了女婿。

“他沒修來那個福。”月琴她爹點了袋煙抽,“這些年給混的,哪有個人樣?”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正說著,喬雙喜朝這邊匆匆走來,遠遠地就喊,二叔,看見伏生了嗎?老喬頭沒理他。喬雙喜走過來,含糊不清地說,好家夥,滿大街都找翻夭了。老喬頭瞪了一眼,扭過身去。喬雙喜又端詳著月琴她爹,愣怔著問,大叔,咋看著眼熟呢?老喬頭白了侄子一眼,轉身朝家裏走。月琴她爹忙從喬雙喜身旁繞過去,老喬頭側過臉,使了個眼色,月琴她爹慢慢停住了腳,露出苦惱的神色。喬雙喜追上來,打量著月琴她爹。月琴她爹有些發毛,扭頭就往回走。

“俺認出了,你是伏生的老丈人!”喬雙喜一拍大腿,“大叔,上哪兒?”

看見月琴她爹逃也似的走了,老喬頭從懷裏摸出荷包,掂了掂,擔心被旁人發現,快步往家走。進了院子,徑直朝上屋走。這時候,屋裏躥出一個人,風一樣衝過來,老喬頭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胳膊就讓人抓住了。

“想死俺了,你可想死俺了。”這人一把抱起老喬頭,扛到肩膀上,轉了幾圈兒才放下來,“看看俺是誰?”

“老顧?”老喬頭扶著牆頭站穩,遇見鬼似的喊,“你,老顧?”

“東家,誰是老顧?”老顧扯下煙袋,慢條斯理地說,“俺以前冒名頂替,假扮那什麼……那什麼……顧嘉慶,哎,騙了你。那什麼……俺是苗月河,苗月河!”

玉卿她娘從屋裏出來,抨著耳邊的頭發,笑嘻嘻地問,老顧你睡毛愣了?老編垂下了目。,一口緊似一口地抽煙,抬起腦瓜又笑。

“果真傻了,看看你的笑,讓人渾身起疙瘩。”玉卿她娘端著盆朝豬圈這邊走,“老顧啊老顧,你不配做人,就配吃這個!”說著把豬食盆擎到他的嘴邊。

“吃就吃,怎麼都是活著。你還別笑,這人有時候還真的趕不上豬活得自在。"

“見到嘉慶了吧?”老喬頭盯著問,“看你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兒。”

老顧躲開了老喬頭的目光,跟著玉卿她娘到了豬圈邊,笑著說,前幾夭見到了,哥兒倆好一頓海喝。玉卿她娘閃了一下,紅了臉說,老實點兒!小心把你給騙了。

“他給了你多少好處,把尊姓大名都買去了?”

“東家,你就別逼俺了。”

聽了這話,老喬頭打了個激靈,想著顧嘉慶腰上別著的手槍,慌忙換了個麵孔,沒滋拉味兒地說,跟你鬧著玩兒呢。

“你家的豬長得不壯實。”

“是呀,哪有你長得壯實?”玉卿她娘白了他一眼,“有了你,趕明兒全街上的老母豬都有活兒千了。”

“老母豬?”老顧愣了一下,捏了一把玉卿她娘,“還真把俺當成豬了?”

“胡子就是胡子。”玉卿她娘板著臉,端著豬食盆回屋了。

“胡子好啊,趕前些年,沒了男人的都想跟胡子過哪。”

“少說幾句吧。”老喬頭拍了拍老顧的後背,“她惱了可不好哄。”

“俺就為顧嘉慶來找的你!”老顧拉著老喬頭往屋裏走,“東家,有些事你明白就行,可別四下亂說。”

原來,老顧在怕岩大山裏住了幾年,解放後他們這窩子在山裏站不住腳,沒辦法一個個都跑了。老顧走投無路,又不敢回鄉,隻好跟著朋友到大連找事做。也是湊巧,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苗月河,還聽人稱呼他為顧嘉慶。老顧心裏直犯嘀咕,不明白其中的緣由。眼看著顧嘉慶和幾個人有說有笑地進了公安局大門,老顧跟在後頭,就差那麼一步,把人跟丟了。公安局他不敢進,擔心自投羅網。老顧就蹲在門外守著,三天後還真的讓他堵著了。苗月和見是他,嚇得直翻白眼珠子。

“東家。”老顧瞪著炕沿兒,拍著大腿嚷,“你說俺能把祖宗給扔了嗎?”

“隔你一句,以後別‘東家東家’的,新社會了,不時興這個!”老喬頭搓著麻線,輕聲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既然願意叫顧嘉慶,你就叫苗月河,不是一樣嗎?他丟了他祖宗,你丟了你祖宗,他沒得便宜,你也沒吃虧,以前你倆不是好得穿一條褲子嗎?”

怎麼能幫他背這麼大的黑鍋?老喬頭啤了一口,人家可是正牌子抗聯,咋成了漢奸?你還是二櫃呢,不仗義!

“仗義不仗義也不是俺一個人說得算,他苗月河背叛了俺們!”

老喬頭拆著繩頭,瞥了他一眼說,你是眼紅了,前幾年你咋不恨他,還給他們家打井幫鋤的,你當我眼瞎?老顧有氣無力地說,俺也沒轍了,老家那邊一個勁兒地查,攆得俺都站不住腳。

“查啥呢?”

“得證明沒有案底才能回老家落腳。”老顧的眼裏閃出一絲恐懼,“俺要是再說出自己是苗月河,那還不炸了營?”

“那咋辦?”

“怎麼辦?他讓俺在喬家店混下去。”

老喬頭聽了這話,倒吸了一口冷氣,隱隱約約覺得這兒要起一陣風浪。當天晚上,高伏生來到喬家,打算接師父到他家住。高伏生和老顧情同父子,見了麵親熱得不得了。老顧發現他丟了一隻手,好一陣難受。高伏生為了轉移師父的注意力,嚷著要他教完剩下的三招。老顧臉色陰暗,抖著高伏生的袖筒子,也沒說教也沒說不教。老喬頭平生最厭煩高伏生,見他們嘮個沒完,就連連咳嗽,還出怪聲。後來真的嗆了嗓子,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敏揚給他捶了背,他才慢慢緩過來。見他們走了,老喬頭這才從懷裏摸出首飾,撥亮了火油燈,湊到燈下細看。敏揚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金貨,喜歡得又蹦又叫,讓姥姥扇了一巴掌才老實了。老喬頭囑咐她們,打死也不能說出去。敏揚呱著嘴,狠狠瞪了一眼。老喬頭板著麵孔,假裝生氣的樣子說,瞅啥瞅,這些寶貝,將來搞不好全都得敗在你手裏。又換了語氣,笑著說,小娜,姥爺都給你留著,等姥爺死了,你多給燒點兒紙錢就算報答了。

“姥爺,你就等著我給你燒紙錢吧。”

老喬頭覺得味道不對,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恨恨地說,好你個小……小娜,想當白眼兒狼嗎?姥姥歎了口氣說,指不上呀,當老人的還能指望誰呢?

“你們瞎說,我是說,你們都不會死的。”

兩個老人恍然大悟,孩子似的咧嘴笑。老喬頭掂了掂手裏的金貨,笑嗬嗬地說,等姥爺一閉眼哪,這些家底都是你的,都是你的。他不停地笑,想停都停不下來,一邊笑著一邊找了地方把金貨藏了。

敏揚後來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機,曆經磨難終於踩準了步點兒,成為一名富豪。中俄兩國媒體都曾采訪過她,介紹她的成功經驗。然而,那些報道大都流於形式,甚至讓讀者產生某些疑惑。其實她最清楚,自己能成為富豪有三個條件:一是中俄友好,她的混血兒身份派上了用場;二是她有一筆私財——姥爺藏下的金子,這筆私財啟動了她的邊貿生意;另外,她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優勢——母親在日本還有一幫子親戚,和夫舅舅的後人和雪妮阿姨或多或少地照顧過她。這三個條件讓她如魚得水。

2

這天早晨,公雞剛打過鳴兒,門外就傳來月琴的咒罵聲。玉卿她娘扔下梳子迎出去,敏揚披著頭發也跟出來看熱鬧。月琴站在門樓外,跳著腳地罵,玉翠和兩個妹妹在旁邊攔著,賠著笑臉淨說些好聽的話安撫她。

“她辮姨,你這是鬧得哪一出?”玉卿她娘疑惑地問。

月琴甩開玉翠她們,一陣風似的闖進來,玉卿她娘迎上去,月琴收不住腳,一頭撞倒了千娘。玉卿她娘捂著胸口喊,她辮姨,你又抽哪門子風?月琴也不理,指著廂房罵,不要臉的喬玉卿,你給俺滾出來!罵了一會兒不解氣,摸了一塊兒石頭扔去,窗戶上的玻璃頓時碎了一地。敏揚攙起了姥姥,衝著月琴喊,大辮姨,你又抽風了?月琴搶過去,厭惡地推了一把,敏揚伸頭要撞她。月琴跑到豬圈邊,抓起一根兒棍子,滿院子裏攆著揍敏揚。玉卿跑出來,扯過棍子,連聲問,月琴,你瘋了?瘋了?瘋了嗎?月琴臉色發青,猛地礴住玉卿的頭發,下死力地扯。玉翠她們慌忙抱住月琴,喊著讓她鬆手,菊兒大姐也要伸手,被月琴一腳蹬倒。菊兒大姐爬起來,撲唆著身上的雞屎,喚著她家的板兒,捂著臉一溜兒小跑地去了。喬雙喜聞訊跑來,喊著讓女人們都上。玉翠朝月琴狠狠撓了一下,月琴傲的一聲叫,鬆開手,一把頭發散落在地。玉卿捂著頭哇哇亂叫,手指縫裏滲出了血。敏揚趁亂衝過去,朝月琴的手背咬了一口。月琴一聲慘叫,抬手給了敏揚一個耳刮子,甩著手疼得直吸溜。

“你個小二毛子,野雜種!”月琴抬腿朝敏揚蹬去。玉卿撲過來擋住孩子,讓月琴瑞了個仰八叉。喬雙喜顧不得避諱,死死樓住月琴。玉翠趁機去扶玉卿,玉英、玉蓉護著敏揚。月琴掙不過喬雙喜,急得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罵,罵得都是些不堪入耳的髒話。喬雙喜抱著她使勁兒墩,月琴回頭朝他奔子咬去。喬雙喜嚇得鬆開手,抹著算子說,要不是看在伏生的麵上,早把你扔進爐裏煉了。

吵鬧聲直到天亮才漸漸靜了下來。玉卿的腦瓜上全是血,玉英找了塊白布給包上,沒一會兒白布變成了紅布。月琴斜著眼,冷笑著問,這回知道疼了吧?玉卿沒有說話,咬著牙挺著。敏揚跳起來,抄了把鐵鍁喊,大辮姨,你打我媽,你不得好死!月琴突然笑了,笑聲淒慘。笑過了,咬著牙說,連小二毛子都咒俺不得好死,俺死了,你們也過不好。月琴一步步朝外走,人們慌忙閃開了一條道。她看見了人群中瑟瑟發抖著的幹娘,扭身奔過去,猛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娘呀,可憐可憐俺吧。”磕得猛了,額頭流了血,她隨手扶了一把,頓時麵目猙獰,“俺的親娘呀,沒法活了,高伏生不要俺了。”

“為啥不要你?”千娘哆嗦著,直了聲地喊,“他不要你,你……你找他鬧去!”

“找得著嗎?”月琴擦了把眼淚,指著玉卿說,“你家閨女又把俺賣了!”

“賣了?”玉卿她娘吃驚地問,“賣給誰了?”

玉卿聞聽此言,變了臉色。她幾步走到廂房門口,順手摘下鐮刀卡在脖子上,瞪著眼睛說,苗月琴,我從來沒有賣過你!月琴爬起來,迎著玉卿喊,你得逞了,高伏生要休了俺,你得逞了!

“我說啥你都不信,我……我死給你看!”玉卿揮動鐮刀比劃著。

“嚇唬誰呢?”

“月琴,你真的要我死給你看嗎?”玉卿哭著說,“我們可是拜把子的幹姊妹呀。”

“呸!”月琴陣了一口,“狗屁千姊妹!”

“好,我就死給你看!”玉卿掄著鐮刀下死力地朝脖子上砍。喬雙喜傲傲叫著,顧不得危險,奮力奪下鐮刀。玉卿的臉上、脖子上噴著血水,一頭栽進玉翠的懷裏。喬雙喜跳著腳喊,跳著腳罵,拎著鐮刀朝月琴奔去,讓人緊緊地拉住了。

“老柏,快套車!”有人高聲喊。老柏醒過腔來,慌忙跑到牲口棚去套車。月琴嚇傻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跟在後麵來回亂跑,一邊跑一邊哭。玉卿被抬到車上,車上車下擠滿了人。老喬頭從地裏跑回來,見此情景頓時亂了方寸,他抄了把鐵鍁嚷嚷著要劈了月琴,被人們攔下了。他又跳到車上,幫著捂傷口。玉卿微微睜著眼睛,手伸向月琴,又無力地垂下。月琴跟著跑出去,被人們擠到牆邊,慢慢站住了。

老柏駕著車拉著玉卿先去鎮上的中醫所,又轉到唐房屯鎮解放軍衛生科搶救。跟著的人傳來消息後又忙著跑回去打聽消息,院子裏漸漸安靜了。月琴垂著腦瓜,抱著膀子蹲在樹下。玉卿她娘站在曬台兒上,傻了樣地張著胳膊,一動不動。月琴抬頭看見了,趕忙奔過去攙扶著她。敏揚一把將月琴推開,攙住了姥姥。婦女們趕回來,個個唉聲歎氣,不住嘴地數落著。月琴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坐在井台上發呆。敏揚把姥姥扶回屋,姥姥這才緩過氣兒來,捶著胸口放聲痛哭。人們擁進屋裏勸她,勸了幾回都難過地掉下了眼淚。敏揚跑出來朝遠處望,想著要去看媽媽,又不放心姥姥,小臉兒急得通紅,一個勁兒地跺腳。

“敏揚,你把鐮刀撿起來。”月琴咧著嘴,像笑又像哭,“聽話,去把鐮刀拿給你辮姨。敏揚,你把俺砍了吧!俺給你娘償命。”

“呸!”敏揚啤了一口。

“敏揚,俺和你娘一個頭磕了兩回,俺們是拜把子幹姊妹,俺們起過哲的,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月琴捧著腦瓜,怔怔地說,“你娘要是有個好歹,天老爺也會把俺收去的。”

敏揚捂著耳朵,跺著腳哭。月琴站起來,走到敏揚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敏揚揮手打開了。

“敏揚,大辮姨打疼你了吧?”月琴有氣無力地說,“大辮姨早把你當成自己的閨女了。”

“呸!”

“敏揚,大辮姨是你的長輩,不好這樣對俺。”月琴給敏揚扯了扯衣服,伸手幫她梳頭,“敏揚,等你長大了,就理解大辮姨了,你大辮姨這輩子活得太苦了。”

“呸!”

“在家為閨女時,你大辮姨算是天底下最享福的人了,沒出過力,沒挨過餓,爹娘寵著,什麼好吃的先吃,什麼好穿的先穿。”月琴的聲音仿佛從腳下傳上來似的,空空的,嗡嗡的,“直到老毛子成山成海地來了,你大辮姨倒黴的日子就到了。”

“呸!呸!呸!

這是一個怎麼樣的開始呀,是從老毛子開始的。是的,是從他們成山成海地開來那天開始的。從那時候開始,她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她的靈魂逃到頭頂上,嚇破了膽子,藏起來了。她的軀殼還在,沒有靈魂的軀殼裏常生出一些古怪的念頭,時時提醒她:自己沒有死。她害怕水井,她擔心會忍不住跳進去。她又想聽到撲通一聲跳進水井裏的響聲,她想融進純淨的水裏,她想變成一汪幹淨的水。她常常到河邊去,聽著腳下流水的響聲。是的,響聲來自腳下,那麼多的聲音糾纏在一起,順著河水朝下流,那麼多熟悉的人從腳下流過去,聆聽著她的絮叨。她常常想,如果讓自己住在堤上的小窩棚裏,長時間地和流水做伴兒,久而久之,也會習慣的。她不是在那裏麵第一次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的給一個男人看嗎?

那天真冷呀,她在等待著什麼,她等到了嗎?好像是吧,那個男人順著河水流走了,這個男人又恰好趕到了,就像約好了似的等著,她的靈魂依然不安,擔心上當受騙。是的,她愛著男人,比愛自己還愛。開始,她愛著有形的。後來,男人成了符號,隻要是男人她都喜歡,隻要聽到男人這個詞她都高興。她對男人的容忍超過了預料。何況,認真想想,她並不是完全生活在堤上的窩棚裏,她目,{中的對象成群結隊。她常常說,是個女人都能習慣。她習慣和男人調情,習慣把男人耍得團團轉。她老是想男人,家裏的,外麵的,隨便哪一個男人,想起和他們認識的各種各樣的場合,想來想去,腦子裏竟充滿了一張張男人的麵孔。她的衝動僅限於想像。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梢神失常;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又讓她消磨了年輕的時光,讓她從容地躲著時間的追逐。

從學會了回憶的那個時刻起,她就一點兒也不感到羞恥了。模糊的大腦裏有時候竟然能突然閃出一片亮光。老毛子成山成海地來了,是的,沒錯,是成山成海地來了。從聽到第一聲呼喊開始跑,先朝堤上的林子跑;再回來重新開始跑,帶著奶奶和娘一起跑,跑到草垛旁扒開草藏進去;再回來重新開始跑……每一次重新開始,結局完全變了樣,什麼都沒有發生,娘的首飾匣沒丟,她也安全地逃進了林子裏。老毛子開過去了,她回來了,她還是原來的她。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該嫁人嫁人,該生孩子生孩子,像別的女人一樣過著幸福的日子。她想像著幸福的全部細微之處,穿什麼衣服啦,生閨女還是小子啦,養了幾隻羊啦,過年殺豬的時候該躲在哪兒……這時候,她惟獨不想男人,似乎男人和幸福靠不上邊。這樣的想像常常讓微笑在唇邊停留很長時間,能讓她不知不覺過去好幾個鍾頭。微笑僵硬之時,她又想起了男人,像冬天裏點燃了一堆柴火,男人讓她渾身燥熱。她討厭剛剛過去的假設,多沒意思呀,如果老毛子沒來,如果沒有遇到災難,以後怎麼會遇到祁驥呢?怎麼會嫁給二流子高伏生呢?生命裏如果沒有他們的存在該是多麼的寂寞?

“老毛子為什麼要來呢?”月琴萬即良地說,“絕子絕孫的!”

“疼呀!”敏揚握著頭發,扭過臉瞪著月琴,“你不能輕點兒嗎?”

“都快回屋吧!”玉卿她娘推開窗戶喊,“外麵冷,別凍著了。”

月琴把敏揚的頭發梳利索了,扶著她的肩膀說,千娘,俺要死了。玉卿她娘歎了口氣說,好好的你抽啥風?月琴苦笑著,摸著敏揚的肩膀,掉下了眼淚。玉卿她娘拍著窗台說,月琴你聽著,你和晴兒都不能死,左右都是我的閨女。

“幹娘,都這樣了,俺還能活嗎?”

兩人進了屋,敏揚甩開大辮姨,一頭紮進姥姥的懷裏。姥姥拍著她,眼淚串串掉下。婦女們跟著掉眼淚,月琴咧著嘴,挨個討好地笑,覺得累了,上了炕歪在一邊。敏揚忽然抬起腦瓜,看著窗外,像是問姥姥又像是問自己,媽媽不能死吧?眼前出現了媽媽的麵孔,媽媽躺在她的懷裏,痛苦地喊,我不放心你呀,敏揚。

“媽媽!”敏揚打著挺地哭.“媽媽,你可別死呀!”

3

這天晌午,外麵暖洋洋的。月琴早早曬了盆水,趁中午暖和時緊忙著給千爹洗頭。老喬頭的腦瓜上自從長了癬,每天都要洗一次,一天不洗,癢得難受。月琴端著銅盆出屋,使勁兒朝院子裏潑去,卻聽對麵傲的一聲怪叫。月琴嚇了一跳,手裏的銅盆同時甩在了院子裏。老喬頭聽著不對勁兒,閉著眼晴喊,遇見鬼了?月琴變了聲調,尖著嗓子喊,千爹,幹娘,快來看呀,快來看呀!老喬頭聽著喊聲不祥,摸了手巾一邊擦眼晴一邊慌忙出來。院子裏站著一個男人,渾身濕淋淋的,詫竿著雙手光顧著笑。水珠從他的臉上、皮衣上僻裏啪啦往下掉。男人指著胸口說,瓦洛佳,瓦洛佳!

“天老爺啊!”老喬頭扭頭朝屋裏跑,邊跑邊喊,“天老爺啊,地老奶啊!”

玉卿她娘一把攔住了,老喬頭指著院子,一句圖回話也說不出。玉卿她娘伸著脖子朝外看,猛地一拍大腿,撲騰一聲坐在地上,拍著膝蓋號陶大哭。月琴跑回來,攙起了千娘。瓦洛佳跟著進來,月琴前前後後圍著他轉,忽然,伸出拳頭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

“好你個瓦騾子,真是瓦騾子。”她拍著巴掌笑,“千娘,千爹,真是瓦騾子,瓦騾子回來了!”

瓦洛佳抱住了玉卿她娘,吻了下她的臉。玉卿她娘擦著臉,光顧著傻笑,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瓦洛佳輕聲喚著,媽子。老太太點著頭,拍著膝蓋說,真是你,一丁點兒都不帶錯的。瓦洛佳的紅臉膛上布滿了皺紋,頭發裏蒙了層霜似的,幾年沒見,顯得老了許多。

“千娘,快給瓦騾子換件衣服。千爹,別傻站著,找條手巾,幫著把水擦幹淨。”

“你千啥?”玉卿她娘嗅道,“就會耍嘴皮子。”

“俺能幹哈?”月琴敲著腦門,“俺去把冤家找回來。”

“快去!”玉卿她娘使勁兒推了一把,“這才是正經大事。”

“快去!”老喬頭跟著喊。

“玉卿。”瓦洛佳不停嘴地念叨著,“親愛的玉卿。”

老兩口笑著,不錯眼珠地盯著瓦洛佳,生怕一眨眼他又飛走了。瓦洛佳摘下鴨舌帽,把皮上衣也脫了,甩著水珠。老喬頭趕忙找手巾,一時找不到,把衣服脫下來,幫著擦水。手巾從衣服裏掉出來,老喬頭拍著腦門哈哈大笑。月琴又跑回來,神著脖子喊,千爹,快讓瓦騾子藏起來。

“藏起來?”

“藏起來!”

玉卿她娘假裝惱怒的樣子,揚著手攆她。買肉去!玉卿她娘一拍大腿,連忙說,對呀,被銅盆絆了一下,結結實實摔了個大跟頭。來,哈哈笑著跑出院子。月琴跑走了,回頭喊,千爹,買酒你還不快去?老喬頭飛步朝外跑,沒等瓦洛佳過去攙扶,自己爬了起

“錢,回來拿錢!”老太太跟在後頭喊。瓦洛佳微笑著,灰色的眼睛裏露出溫柔的神色。

月琴上了河堤,河風吹進懷裏,她突然打了個寒戰,腳步不由得放緩了。是啊,她在做什麼呢?她要往哪兒走呢?河對麵就是蠶廠,她在那裏住了十多年,按理說很熟悉了,可又覺得那片土地很陌生,很長時間都想不起來那兒有個生活了十多年的窩。她過了木橋,進了蠶廠地界,她猶豫著,腳上灌了鉛似的。月琴在自家門前站住了,想著要進去,可是邁不動腿。

玉卿從院子裏出來,一眼看見了月琴,回頭喊了一嗓子。高伏生跑出來,見了月琴轉身就往回走,被玉卿一把抓住。玉卿朝月琴招著手,半邊臉卜那幾條疤痕紅得如同吃飽了的蛆蝴。高伏生瞪著月琴,月琴低垂著腦瓜,不知該說點兒什麼。

“你還有臉回來?”高伏生嘟嚷了一句,“整天就知道瘋癲撒潑。”

“月琴回來了?”老顧聞聲跑出來,搓著手上的泥說,“月琴,別走了,跟伏生好好過日子吧。”

“……”月琴捏著衣襟,沒有表態。

“師父,讓她野去。”高伏生恨恨地說,“她有臉回來,俺還沒臉留她哪。"

“高伏生!”老顧猛地跺了下腳,“翅膀硬了不是?”

“師父。”高伏生的臉色突然紅得發紫,“俺沒得罪你吧?”

“你就是得罪了!”老顧支棱著三角眼說,“月琴再怎麼說也是俺老苗家的人,你想休了她,還把俺苗月河放在眼裏嗎?”

“臭不要臉,誰是你妹子!”月琴嘴唇不動,心裏頭頂了一句。想著真大哥卻不敢相認,假大哥卻趕著來,覺得委屈,掉下了眼淚,又慌忙擦了。她朝玉卿招了招手說,你過來!玉卿指著胸口問,你是叫我?

“不叫你還能叫空氣?”月琴板著臉,“家裏來客了。”

“來客了?誰呀?”

“自己看去。”月琴扭身往回走,玉卿趕忙跟上。老顧央求著,月琴呀,回來跟伏生過吧。

“月琴,你就聽一次勸吧。”玉卿小心地說,“總住在我們家也不是個辦法。”

“願回就回,願走就走!”高伏生氣哼哼地說,“還當自己是天仙了。”

“誰說不回了?”月琴突然轉過身,捂著嘴笑,扭著身子說,小伏子,下晚去千娘家接去!她一把挽住了玉卿,回頭瞪了一眼說,敢不去試試。老顧和高伏生都笑了,玉卿緊緊偎著月琴,兩個女人在這一刹那間恢複了往日的姐妹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