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京沒有風花雪月(1 / 3)

一.北京沒有風花雪月

北京,出帝王將相的地方

北京是出帝王將相的地方。

我若這麼說的話,誰會反對我呢?

當然,泱泱大國,藏龍臥虎之地絕不僅僅這一處。譬如西安、洛陽、開封、南京,都曾令無數英雄競折腰,演繹過金戈鐵馬逐鹿問鼎的浪漫故事。

但從時間概念上而言,北京無疑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座古都。它恰恰占據了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的後半部分。甚至古老的帝製正是在這裏畫上句號的。

北京的帝王將相,離我們也是最近的。屈指算來,相隔尚不足百年。

100年前的中國,尚是帝王將相的天下。100年前的北京,作為最後的帝都,籠罩著黃昏的氣氛。它的冷卻,畢竟也是一個極其緩慢的過程。

金陵王氣曾是膾炙人口的傳說。與之相比,北京並不遜色。隻能以皇氣逼人來形容。在氣焰的熾烈程度上似乎還稍勝一籌。因為建都於金陵的,大多是偏安的南方小朝廷——吳、東晉、宋、齊、梁、陳之類,都是些短命的王朝。而北京自元代起即身價百倍:好大喜功的忽必烈汗,偏偏看中了這塊寶地,使之一舉成為人類曆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個幅員遼闊的大帝國的都城。北京在當時絕對是輻射歐亞大陸的國際大都會,不同膚色、語言、信仰的商賈與使節雲集於此——來到元大都,橫跨千山萬水的絲綢之路基本上就走到頭了。從城南溜達到城北(一來一回需一整天),能感受到世界大同,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估計當今美國的自由港紐約也不過如此。

假如在紙上還原元朝昔日的版圖,可以發現:從地理位置上來講,大都恰巧居天下之中。降至明清,紫禁城裏走馬觀燈般替換的皇帝們,依舊認為自己高居於世界的中心及權力的頂峰。不管怎麼說,明清兩朝仍然是中央集權的封建帝國。北京俯瞰眾生,作為皇城的傲慢,多多少少可以理解。

北京的皇氣又是一種致命的誘惑。1912年,已進入民主時代,袁世凱當選為民國臨時大總統,不願去南京就職,厚著臉皮賴在北京(估計他對此地的風水頗為迷信與依戀)。果然,他沒多久就自封為洪憲皇帝,覺得當皇帝比當總統要過癮。雖然袁世凱的皇帝夢(相當於黃粱夢)隻做了幾個月就破碎了,畢竟給世人敲了一記警鍾:要隨時提防封建思想借屍還魂。

元順帝是被朱元璋的北伐軍驅逐出大都的。明思宗崇禎,是吊死在景山的; 清朝的末代皇帝溥儀,是被趕下台的。似乎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即使這樣,袁世凱依然鬥膽想圓一回皇帝夢。當然,這個竊國大盜的結局並未好到哪兒,屁股還沒把龍椅給焐熱呢,就灰溜溜地收場了。據說他是被反抗的民眾的聲討給嚇死的。

北京有3000年的建城史。係根據房山區琉璃河鄉董家林村燕都故址的考古成果而宣布的。

它的建都史,也在800年以上。一般是從金中都開始算起的。海陵王於公元1153年遷都燕京,稱中都。金雖未像後來的元那樣一統天下,畢竟攻下了汴京(開封),使北宋覆滅,因而怎麼說也算是占領了半壁江山。以至臨安(杭州)苟延殘喘的南宋小朝廷,不得不低頭,年年派使臣來中都進貢納稅。

除海陵王完顏亮之外,較著名的金主還有世宗完顏雍(建造了盧溝橋並開鑿了金口河),章宗完顏(燕京八景的命名者)。

房山的金陵,是北京第一個皇陵區(比明十三陵早約400年),葬有金始祖至章宗共17位皇帝的屍骨(大多是從老家遷來的)。

自元世祖忽必烈開始,在大都執掌朝政的元帝共有11位。因他們的名字(音譯)較繁瑣拗口,加上在政績方麵沒有太多值得一提的建樹,我就不逐一記錄了。

朱元璋原本定鼎南京,可他的兒子朱棣登基後,執意於1421年遷都北京。北京是其做燕王時的“自留地”(或曰“龍潛之地”),他對這座城市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在永樂皇帝所衡量的天平上,南京最終輸給了北京,想來他更看重後者的風水與形勢。由此,明朝共有14位皇帝在這裏生老病死。昌平天壽山下的十三陵,獨獨漏掉了一個景泰帝(代宗)。他是宮廷政變的犧牲品,被以王禮葬在別處。

1644年清軍入關,進占並遷都北京。從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鹹豐、同治、光緒直至宣統,先後有10位皇帝在紫禁城裏“接力賽跑”。隻是,接力棒最終還是跑丟了。

然而從宏觀上看,北京自公元10世紀前後,即開始上演帝王將相的“馬拉鬆”了:燕雲十六州被石敬瑭割讓給契丹主耶律德光,幽州於938年成為遼南京(陪都)。遼王朝的帝後嬪妃,幾乎每年都要來此避寒或巡遊。遼末,因故地被金兵占據,天祚帝隻好逃到燕京來避難了。後來天錫帝耶律淳又正式以燕京為都。改元建福,史稱北遼。可惜沒多久就垮台了。

粗略的統計一下,與北京或生或死相關的帝王(包括遷葬於此的完顏阿骨打等金主),肯定在50位以上。而隻在紫禁城裏住了42天的草頭王李自成,以及“假冒偽劣”的洪憲皇帝 (袁世凱),尚不計算在內。

中國有多少帝王呢?李金旺著《盤古一宣統》一書,記錄了519個(包括正統帝王和部分占據一方、獨建政權、稱王稱帝的首領)。在這份不算長也不算短的名單裏,與北京密切相關的就占了十分之一,這比重夠大的了。北京對中國曆史的影響,亦可見一斑。夠意思了!

李金旺先生對封建帝王的剖析很深刻:“在帝王中,有的很英明,他們選賢任能,手下人才濟濟,帝王成了英雄們的領袖;也有的很昏聵,很愚蠢,例如,視功臣為仇敵,怕人才損主威,殺賢逐能,逼英才逃、遁、隱,手下聚集了一群無能之輩,帝王自己也成了笨蛋的頭頭,緊接著到來的就是組織危機和不可避免的滅亡。一般情況是開國之君王德才較好,統禦本事也大。他們的繼承人水平參差;亡國之君,德才較差,尤其是德差,如商紂王,很有才能,但是,德不好,亡了國。也有一些亡國之君頗有德才,但是,他們的前輩給他們留下了一條必亡之路,積重難返,一手托不住傾塌下來的天,朱由檢應該算其中之一。”此語有點替朱由檢(崇禎)辯護的味道。我的理解則恰恰相反:崇禎絕對是昏君。他犯過一個極大的錯誤,就是冤殺了國之棟梁袁崇煥。被人譏諷為“自毀長城”。僅此舉就足以將其所謂的“德才”全部勾銷了。他不是在毀“長城”(名將),是在毀自己呀,毀自己的寶座與江山。他會死得很慘的。

傳說崇禎自縊前手刃子女及皇後,長歎:“願汝等生生世世,勿生帝王之家。”同時對滿朝文武頗有怨言:“朕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皆諸臣誤朕。”很明顯是在推卸自己的責任。

由袁崇煥,我聯想到將相的話題。可以說有帝王的地方,必有將相。帝王是主角,將相是配角,共同唱一部大戲。

薊遼總督袁崇煥與外敵對陣時如猛虎下山(他曾在廣渠門外抵抗皇太極的八旗軍),最終卻綿羊般死於自己所效忠的帝王之手,被淩遲於西市;受蒙蔽的北京人,將其千刀萬剮的碎肉,涮也不涮就生吃了。這個誤會可鬧得太大了。封建專製的原因,使中國曆史上充斥著人肉羹、人血饅頭之類血腥的記憶。袁崇煥不過是其中的一盤小點心而已。但一代名將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挺讓人寒心的。

比袁崇煥的慘死更早產生的冤假錯案,還有於謙。他因成功地保衛北京免受蒙古瓦剌騎兵侵略,榮升兵部尚書,卻又不幸地被卷入皇族權力競爭的漩渦。因“南宮複辟”而卷土重來的英宗,不僅廢黜了代宗景泰帝,且將景泰帝的大紅人於謙一並鏟除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於謙堪稱是袁崇煥的先驅。這兩人的血,相繼將西四的刑場給染紅了。忠臣的結局居然驚人的相似。從他們身上甚至能找到嶽飛的影子。西四牌樓——北京城裏的風波亭。

明朝是忠臣蒙冤的時代,奸臣必然大行其道了。大權奸嚴嵩,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今菜市口胡同舊稱為丞相胡同,因內有嚴嵩故居而得名。

還有權宦魏忠賢,擅長拍皇帝的馬屁,青雲直上,被稱為“九千歲”。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領略了無限風光。尤其他於天啟三年出任提督東廠太監,相當於明王朝的特務頭子,設詔獄,興廠刑。虐待狂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後來他把矛頭直指朝臣中剛直不阿的群體(譬如東林黨人),殺人如麻。“東林黨的遭遇典型地說明了‘忠臣’是多麼荒謬的一個角色。有明一代是中國曆史上昏君最多的一代,也是忠臣輩出的一代。昏君與忠臣相輔相成,正如同陰與陽,高與下,黑與白,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忠臣們為了皇帝的利益,不惜性命。而皇帝們對這些忠臣則恨之入骨。因為在忠臣的筆下,他們原形畢露,龍袍掩蓋不了他們自身的庸劣,他們的自私、懶惰、愚蠢、猥瑣纖毫畢現。在皇帝看來,忠臣們簡直像現代社會的狗仔隊,是天下最討厭的生物。”(張宏傑語)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用此語來形容明朝的政治,再恰當不過了。忠貞之士受到排擠與打擊,雖有權奸的陰謀,但說到底還是皇帝本人的錯。魏忠賢不過是天子腳下一條亂咬人的狗而已。如無萬歲爺的偏袒與庇護,“九千歲”敢濫殺無辜嗎?

當然,朱姓皇帝最終必將自食其苦果的。李自成圍城後,崇禎親自敲鍾召集文武百官前來商議,無一人聽使喚。大家避之猶恐不及。明朝的最後一位皇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尋死時身邊隻有一個小太監相隨。

張中行老人認為在分析帝王時,有兩點是不可忽略的:其一,皇帝是手裏拿著統治權的人物,他的權大到除去他自己,誰都可以殺;其二,他產生並存在於一種極端不平等也就極端不合理的製度之中,他的所有活動(包括享用)都是這極端不平等、極端不合理的具體表現。君主時代的可怕正體現在這裏。所謂的中央集權,生殺予奪的權力其實集中在某一個人的手中,他的能力,他的覺悟,他的好惡,無形中在影響或左右著整個國家的命運。於是一切都像賭博似的,大家把寶全押在一個人身上。此人若是開明君主,或許能營造一段盛世;若是昏庸之輩,那投注者可慘了,全輸得精光光。但實際上,這寶是非押不可的,是不以老百姓的意誌為轉移的。隻好聽天由命了。

元大都,是明朝開國元勳徐達打下來的。徐將軍進城,先破壞後建設,先把元帝的宮殿搗毀了,繼而開始規劃新建築。洪武元年八月,“大將軍徐達命指揮華雲龍經理元故都,新築城垣,南北取徑直一千八百九十丈。”可見明初的北京新城,出自一位大將軍的手筆。

漢唐以後幽燕地區的長城,長期失修,儼然已成危舊建築也。也多虧徐將軍,向朝廷申請專款專用,以使長城煥然一新。

若幹年後,又有一位叫戚繼光的將領,與長城結下不解之緣。戚繼光因在南方抗倭而一舉成名,後調任為薊遼總兵(相當於首都衛戍區司令官)。他頗受內閣大學士張居正賞識,在薊州任職15年間,大興土木重修長城,增築了數千座“空心堡壘”(用於藏兵與屯集彈藥),大大地加強了防禦功能。“他經常巡視各部,一次馳馬到長城以外20裏,周圍沒有一個侍衛。他還親自攀著懸繩登上設在絕壁上的觀察所。身為高級將領還具備這樣的體力與作風足使他引以自豪。” (黃仁宇語) 戚繼光如同李廣再世,使四處劫掠的草原遊獵者們聞風喪膽、偃旗息鼓。蒙古俺答部落隻好放棄騷擾政策,轉而經營邊境貿易(互市)。長期折磨明王朝的心腹大患迎刃而解,皇帝在紫禁城裏可以高枕無憂了。張居正親自寫信鼓勵拱衛帝京有功的戚帥:“賊不得入,即為上功。薊門無事,則足下之事已畢。”

為邊患所苦的大明江山,需要強有力的守衛者。像戚繼光這樣的武將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後來又出過一個袁崇煥,可惜被自己人誤殺。台柱子一倒,必將引起宮傾玉碎,明朝的戲該演完了。

到了晚清,“邊患”的問題又擴大化(或國際化)了。1860年的英法聯軍和1900年的八國聯軍,前後兩次打進北京城,把中國的皇帝都嚇跑了。而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北洋水師不堪一擊,成了蝦兵蟹將。

內憂外患如債纏身,是因為國中無良臣、無大將嗎?恐怕並不這麼簡單。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漢族軍閥,夠給清王朝賣命的了。看來還是最高統治者剛愎自用兼昏庸無能所造成的。從1861年鹹豐病死後,慈禧控製朝廷達48年之久。名為垂簾聽政的太後,實際上已成了大權獨攬的女皇——雖然中國曆史上正式稱帝的女皇隻有武則天一個。慈禧太後掌權的時間,與武則天大抵相當,但在飛揚跋扈的程度上有過之而無不及。李金旺、孫一影合著的《女媧——隆裕》一書,描述慈禧是一個權力欲非常強的女人:“她為了保持住自己的權威和尊嚴,不論至親骨肉、皇親國戚,一律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決不留情。葉赫那拉氏慈禧殘忍、多疑、喜怒無常,稍不如意,就濫殺太監、奴婢,所以,誰輪到在慈禧太後身邊站班,都是提心吊膽,惟恐突然橫禍從天降,就連她的心腹太監,也都是表麵上卑躬屈膝,唯命是從,百依百順,心裏卻另有打算。”

慈禧太後作為晚清的大獨裁者,在手段毒辣、老謀深算方麵,並不亞於那些當了皇帝的男人。這樣的女霸主,鬧內訌、打內戰還行(她把太平天國洪秀全擊敗了),可在外交上既懦弱又糊塗,被西方列強的炮艦政策整治得鼻青臉腫,隻好一味地拆房子賣地,簽訂了一係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繼曾國藩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鴻章,是慈禧太後的得力幹將,掌管清廷外交、軍事、經濟大權。此人才能非同小可,但也回天無力。《馬關條約》及《辛醜條約》,都有他親筆的簽名。因而被民眾唾罵為賣國賊。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不過是慈禧太後的替罪羊。

北京確實是出帝王將相的地方。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關鍵還要看出的什麼樣的帝王,什麼樣的將相。?

要看帝王將相們幹的是什麼樣的事。帶來了什麼,帶走了什麼。是給這座城市爭光了,還是抹黑了?

“庶人之愚,亦職維疾;哲人之愚,亦維斯戾。”(《詩經·大雅·抑》)李金旺先生以白話演繹了這段名言:“庶人,一般平民,如果不聰明,他們的職權小,影響範圍小,損失也不大。哲人,不光是指哲學理論家,更主要的,是指實踐家,在古代,最大的實踐家,應該是帝王,如果帝王很愚蠢,就會造成很大的災害。”損益如何,常常要從事後看的。當時的老百姓,誰知道自己攤上的是個怎樣(好或壞)的帝王呢?況且攤上的帝王是不容拒絕的。除非造反。

1911年,發生了最重要最徹底的一次造反。不僅是針對某位皇帝的,而且也針對整個帝製。覺醒的中國人,再也不要皇帝了。乳臭未幹的宣統,抹著眼淚卷鋪蓋下台了。?

帝王將相,滾蛋去吧。

是北京趕走了最後的帝王將相。話又說回來,沒有了帝王將相,北京不也還好好的嗎?

可見在此以前,老百姓是被帝王將相欺騙了,是被自己欺騙了。

少了誰,地球不也還照樣轉嗎?日子,似乎反而過得更好了。

曆史的三角:李自成,陳圓圓,吳三桂

李自成是撞入北京城的哈雷彗星。北京的建都史在八百年以上——八百年,隻出了這麼一顆。作為一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陝西農民,他偏離了約定俗成的軌道,無法遏製地燃燒起來,並且以氣衝牛鬥之勢,震撼了大明帝國的根基。他最大限度地打破了太陽的威信:把手足無措的皇帝趕下龍椅(最終吊死在後院的一棵樹上),簡直稱得上是奇跡!

據謠傳,其父叫李十戈——十杆槍啊,充滿殺氣的名字;其母石氏,懷孕十三個月,忽夢見一人手持長槍,騎乘駿馬,直闖入家門——醒來便產下男嬰。因而為其取名為闖(又名自成)。這孩子長大成人,果然造反了,江湖上以李闖王稱之。這個“闖”字用得很好,很形象。他風起雲湧的一生,僅一個“闖”字就足以概括。

他不僅風風火火地進入了曆史,甚至還把勇往直前的身影留在戲劇舞台。民間有一折百演不衰的戲叫《闖王進京》,說的就是這個不平凡的外地人跟北京的關係。老百姓對其勇氣大抵是持嘉許態度的。他是名副其實闖進來的。闖王進京,並非為了趕考、旅遊、探親抑或做生意,而是在奪權——要皇帝老兒的命。北京的城門樓子再高,也擋不住覺醒的農奴的鐵流。

自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中國的曆史便絡繹不絕地上演著形形色色的農民起義。梁山好漢的口號很有代表性:“衝進東京府,殺了那鳥皇帝。”可李逵們隻是喊喊而已,實際上做不到。真正實現了這一最高理想的,恐怕也隻有李白成。他肯定比宋江之流更有闖勁兒。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居然還真把皇帝給拉下馬了。

李自成不滿足於在中國的西北部橫衝直撞,深明“挽弓當挽強,擒賊先擒王”之理,因而稍具規模即乘勢將鋒芒指向帝都.“今大兵既興,誌在與朱明共爭天下,若破北京,則國皆為我有矣。”他東渡黃河,攻克太原,隨即直撲有天險之稱的長城居庸關。過五關、斬六將,如同迅雷不及掩耳,打進紫禁城,坐上金鑾殿。自其由西安出發之日算起,前後僅月餘。僅僅用了數十天,即一舉完成了別人幾輩子也做不了的事情——誰叫他是闖王呢?

李闖王之成功,在於他知道自己要什麼(說白了就是一頂皇冠),因而省去諸多繁文縟節,繞開敵人圍追堵截的重兵,直奔主題,等於是跟皇帝本人單獨決鬥了。文弱的崇禎哪裏是闖王的對手呢?我聯想到圖窮匕現的荊軻,曾經把措手不及的秦始皇追得繞著柱子跑了好幾圈。可崇禎連繞著景山跑幾圈的時間都沒有,隻好直接找一棵樹吊死算了。李自成雖比孤膽英雄荊軻有眾多的助手,但他本人堪稱偉大的刺客,該出手時就出手——穩、準、狠,沒給皇帝留下任何的餘地。揮手之間,明史就改寫了。

這個頭戴白色氈笠、身穿藍布箭衣的不速之客,這個騎一匹烏駁馬的闖入者,使京城的九門乃至諸多關隘(譬如長城)形同虛設。前門樓有懸燈示警、彙報敵情的效用:掛燈一盞,說明兵臨城下;二盞,說明正在交戰;三盞,說明即將失守。李自成圍城僅三天即攻破廣安門。崇禎正苦思冥想對策呢,一抬頭,看見前門樓上三盞燈全掛出來了,知道全泡湯了。對於亡國之君來說,那夜空中的三盞燈簡直像噩夢一樣——他不敢懷疑自己是否數錯了,隻希望驚叫一聲就能醒過來。據說他逃離深宮去後花園尋短見時,連鞋子(龍靴)都跑丟了。隻穿著沾滿泥水的襪子見上帝去了。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八日,已延續兩百多年帝祚的大明王朝,算是遇見了“克星”。

我稱李自成為掠過北京上空的彗星,還在於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在紫禁城裏僅僅做了四十二天皇帝(俗稱“吃了四十二天餃子”),這變幻莫測的金鑾殿就又“鬧地震”了,將其給掀了下來。唉,屁股還沒坐熱呢!四月十三日,已披上龍袍的李自成(稱大順皇帝)“禦駕親征”,圍攻山海關,欲剿滅明朝的殘兵敗將。偏偏在一片石決戰之時,吳三桂請來關外的清軍幫忙,使李自成腹背受敵,兵敗如山倒。隻好於四月二十六日退回北京。四天後又忍痛割愛,棄京城而回陝西老家。我猜測李自成在走這段回頭路時,心情一定很複雜,深深體會到名利富貴如浮雲,即使能抓得到,也未必抓得牢。皇宮禦苑、權杖玉璽乃至金錢美女,得來全不費工夫,可失去得更快:又統統從指縫裏溜走了。終究是一場空啊。

李自成,就這樣成了北京的匆匆過客。他沉浸在“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的喜悅之中,估計連好多名勝古跡還沒來及參觀,連風味小吃還沒嚐遍呢,又沮喪地與這座城市永別了。恐怕連“我還會回來的”之類大話,都不敢講。有什麼辦法呢?是命運誘導他打馬而來,又正是命運——把他驅逐出去。仿佛注定了:這位草頭王與北京城隻有四十二天的緣分。不過暫借其一用而已,到期即要歸還——簡直刻不容緩。

這一退可不要緊,最終連老家都保不住了。李自成在清軍的追逐下,放棄西安,經襄陽,入武昌(武昌魚雖美,也留不住亡命之徒的腳步),直至次年四月,在湖北九宮山“中了埋伏”而被殺。可以說他撤出北京,就開始走下坡路了。這輝煌一時的流星式人物,拖著光線日漸稀薄的尾巴,且戰且退,最終默默無聞地熄滅了。

? 不管怎麼說,北京城裏的“四十二天餃子”,肯定給這位過客留下一生中最深刻、最豪華的印象。這個世界上,即使有再多一夜暴富的傳奇,也比擬不了李自成的感覺。他是憑著一把鋤頭起家的“暴發戶”。

即使僅僅吞咽了四十二天的龍風水餃,也很值!畢竟,他充分地發了光、散了熱,照耀了悠悠古都。畢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畢竟,再狂傲的賭徒,不見得比其有更大的野心,結局也不見得比其好到哪裏。既然是豪賭,遲早會有輸光的一天。李自成,靠孤注一擲而發跡,轉眼之間一敗塗地——其實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後來參觀革命聖地西柏坡,發現1949年的毛澤東最深刻地意識到李自成的局限性。毛澤東在西柏坡指揮打贏了三大戰役,勝券在握,準備進入和平解放了的北平。出發之前特意做了一個重要的講話,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之類的話。在其眼中:闖王進京後的失敗,堪稱“反麵教材”。當代的革命者必須避免重蹈覆轍。毛澤東進入北京城時,比李自成要虔誠多了、謙虛多了。他說:“我們是來趕考的。”正因為如此,才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作為先驅者的李自成,考試不及格,早就被淘汰了。根據毛澤東的說法:李闖王是被糖衣炮彈打倒的。糖衣炮彈到底什麼樣子?我很好奇。不會跟北京的糖葫蘆似的吧?它的命中率為何這樣高呢?以至見慣了槍林彈雨的共產黨人都呼籲對此保持警惕。

看來糖衣炮彈雖像糖葫蘆一樣可口,卻是劇毒的。李自成中了“暗器”,翻身落馬。

其實,從來不曾有軍火商製造過這樣的“秘密武器”。所謂的糖衣炮彈,本身並無殺傷力——是由我們內心的欲望所引爆的。

闖王進京,可以說一開始就坐在一顆巨大的定時炸彈上麵(僅僅四十二天就爆炸了。)畫棟雕梁、燈紅酒綠,再加上衣香鬢影呀什麼的,闖王立馬就暈了。於是改元大順,充分體驗當皇帝的滋味。至於他手下沒見過世麵的子弟兵,自恃立下汗馬功勞,更是醉臥長安、樂不思蜀。

闖王住進了夢寐以求的紫禁城,首先想到的是好好犒勞自己。凡是皇帝享受過的,都要一一嚐試。雖然把數萬名太監全部驅逐出宮,卻將三千粉黛留作己用。恨不能融化在這溫柔富貴鄉裏。夜夜狂歡,甚至連續數日不曾出宮視朝。他登基後唯一的政績,就是“追贓助餉”,處決了一大批前朝的貪官汙吏,將其私產罰沒充公(共獲白銀七千多萬兩),然後論功行賞,散發給將士們作工資,皆大歡喜。說白了,他隻是在模仿梁山好漢的江湖作風,並未進步到哪裏。開國後的第一件事,不是“抓革命、促生產”,而隻想到搜刮銀餉,確實有負眾望。他還下令興辦鑄錢局(造幣廠)二十四所,發行永昌通寶,希望在全國範圍流通——名義上實行“平買平賣”,其實借此清算天下財富。

李自成初舉義旗時,為突破敵人圍剿,甚至帶頭殺掉自己的妻妾,以示輕裝前進之決心。可自打占據北京城之後,他徹底放棄了遊擊隊員的精神,心甘情願地為財色二字所束縛。我真懷疑橫衝直撞的闖王——最終身不由己地鑽進錢眼裏了。

清兵壓境,李自成不是想到如何屯集糧草彈藥,以鞏固城防,而是先預備好退路,將追繳來的金銀熔鑄成餅,約數萬枚(每餅價值千金),用一支龐大的騾馬車隊裝載,火速運往陝西老家。至於宮廷裏的珠寶器皿,也一律打包托運——吃不了兜著走?闖王的戰車,全變成“運鈔車”了。將士們人人皆背著沉重的行李(內有分紅所得),哪有心思戀戰呢?“腰纏既富,人多鄉井之思,已無赴敵之氣概。”所以虛晃一槍,即大規模地潰退了。大順軍儼然已成“搬家公司”。吳三桂領著清兵沿途追殺,發現道路都被各種輜重與甲仗堵塞住了。隻好先扮演清道夫的角色。

? 李闖王身上的局限性,同樣束縛過其他農民起義軍領袖。譬如兩百多年後,太平天國建都南京(號天京),洪秀全也就深居天王府而不出,為錦衣玉食、如雲美女所“催眠”,而醉生夢死。當然,南京最終也成為洪秀全的“滑鐵盧”。

我想,是人性中的劣根性,導致李自成,洪秀全等英雄氣短的。可見毛澤東所形容的“糖衣炮彈”,確實大大的厲害!不可不防。

後人回避了李闖王為錢所累的一麵,將其失敗歸結到一個女子的頭上。陳圓圓也就像曆史上的諸多“紅顏禍水”一樣,成了替罪羊。造成了這樣的錯覺:仿佛大順政權是因李自成、陳圓圓、吳三桂之間的“三角戀愛”而垮台的。

鐵獅子胡同(今張自忠路)明末有田畹府。田畹是崇禎的老丈人,他的女兒是皇上最寵幸的田貴妃(崇禎死後就草葬在田妃墓中)。而陳圓圓,則是田畹家收養的歌伎。戍邊的軍閥吳三桂去田府玩,一眼就看上了美若天仙的陳圓圓,厚著臉皮向田畹老頭討要——田畹雖心疼,也隻好故作大方地促成這兩位年輕人的好事。

李自成打進北京城,將吳三桂的親屬全劫作人質,以勒令其投降。審訊的時候,覺得吳三桂的“小蜜”確實光彩照人,於是充作自己的嬪妃。

屯兵山海關的吳三桂原本已臣服了,在回北京城“報到”的路上,聽說愛妾被李闖王占有,忍無可忍,索性投靠關外的清兵——甘當急先鋒,與李自成決一死戰。此即“三軍慟哭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之典故。吳、李二人成了不共戴天的政敵兼情敵。

吳三桂圍城時,李自成將其父母全綁上城頭,企望以此舉退兵。吳不屈服,眼睜睜地瞧著父母被斬首。

李自成突圍,陳圓圓謊稱:“大王若放我,三桂必不追也。”李依從其計。聰明的陳圓圓,就這樣回到情人的懷抱。

闖王進京,陳圓圓算是一件特殊的戰利品——正是這件戰利品,導致他最終兵敗,使唾手可得的江山美人全化為泡影。小小的一個女子,居然有這天大的本領?她甚至還改變了一座城市的命運:北京被八旗子弟所占據,成了大清帝國的都城。難怪蔡東藩寫《清史演義》時說:“順治帝之入關,人謂由多爾袞之力,吾不雲然。不由多爾袞,將由吳三桂乎?應之日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嚐欲乞援滿洲也,為一愛姬故,迫而出此。然則導清入關者,非陳圓圓而誰?圓圓一女子耳,乃轉移國脈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圓圓殆其流亞歟?”

假如闖王與陳圓圓擦肩而過,那麼吳三桂是否就不會因戴上“綠帽子”而惱羞成怒?不會借刀殺人了?那麼,曆史是否就要改寫了?

其實不然。清軍垂涎大明江山已久,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事。吳三桂求援,不過給其提供了一個借口而已。因為多爾袞最初聽見李闖王逼死明帝的消息,即起趁火打劫之心。八旗兵馬早就整裝待發。入侵中原,根本不需要什麼通行證的。

李自成卻未考慮那麼多。他在北京城裏歌舞升平,忽略了內憂外患。即使沒有吳三桂開門迎敵的原因,闖王的江山也不見得坐得牢。他的起義具備破壞性,卻缺乏建設性;給風雨飄搖的明王朝“添亂”了,並施予致命一擊——卻沒有收拾殘局的本領。從客觀的效果上來說,他無意識地推動了清兵入關、執掌天下的步伐。得矣?失矣?

然而吳三桂與陳圓圓的豔情,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或者說,混淆了曆史的視野。喧賓奪主的兒女情仇,遮掩了國家興亡的真實內幕。過多地關注那被誇大了的吳三桂與陳圓圓對改朝換代的影響,必將使吾輩顧不上總結李自成的教訓。

方彪先生認為:“一些官兵在繁華的城市裏,生活很快的腐化了,使部隊失去了戰鬥力……大順軍在北京雖然隻有四十二天,這四十二天使大順軍變了。由一支所向披靡的雄師,變成了一支一蹶不振的弱旅,變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也實在令人深思。”李自成作為首領,無疑應承擔最大的責任。沒必要回避這一點。

還有另一種說法:並非李自成本人占有了陳圓圓,而是其手下的驍將劉宗敏搶了陳圓圓作“壓寨夫人”。這是很典型的“為尊者諱”:生怕李自成的高大形象會因好色而大打折扣。這是在把領導者的失誤推卸到部將頭上——同時也推卸到叛徒(吳三桂)與女人(陳圓圓)的頭上。好像李闖王不會犯這類低級錯誤的,都是別人惹的禍。過於美化李自成,等於在偽造曆史。我們需要肯定李自成身上的積極因素,但不能因此而掩飾他消極的一麵。

毛澤東是偉大的,他能夠正視李自成的缺陷。他進入北平後,接到解放軍攻占國民黨老巢南京的捷報,特意賦詩:“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而李自成缺乏的,恰恰是這種一鼓作氣、擴大戰果的雄心。說到底,他不過是楚霸王的翻版。所以他的失敗,亦是情理之中的。

如果不能吸取這前車之鑒,就無法超越李自成——以及他身上的局限性。

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後人豎立的)。他正如探囊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金鑾殿而去,渴望在古老的龍床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為一尊令人慨歎不已的雕塑?

每逢看見這尊銅像,我總要恨鐵不成鋼:李闖王,你為什麼偏偏要在衝刺的時候,在關鍵的時候,勒住了尚有餘力的戰馬?為什麼不更上一層樓,一覽眾山小?或許,不是你勒馬,而是你本身被一根看不見的韁繩所勒住了,被小農意識所製約了。這就是曆史:差一點點火候都不行!

闖王的靈魂,隻好在北京城的外麵徘徊。離功德圓滿永遠保持著一箭之地。在我眼中,這尊塑像的表情是很複雜的。僅僅四十二天,就由誌滿意得的勝利者淪落為落荒而逃的失敗者——這也忒快了吧。留下的是無法彌補的遺憾。

此乃闖王進京的路線。我想,應該在另一條路線(向西安逃亡的路線),為之豎立另一尊塑像。或許更有警戒的意味。應該銘記住闖王的教訓。馬還是那匹烏駁馬,人還是那個人,可人物頭上的光環,已經被摘去了。雖然他依舊戴著那頂寬邊氈笠。

? 隻用了四十二天,還是幾百年?李闖王終於走下了神壇。

? 傳說李自成揚鞭躍馬入紫禁城時,曾挽弓搭箭,直指承天門(即西安門):“我若射中天字,必得一統。”不料射偏了一點,箭頭插在牌匾的左下方。有人說此乃李闖王不能“一統江山”之預兆。馴羊先生在《北平傳說》裏提及:“如今那枝箭還插在原處,箭尾的羽毛已是一根不剩,隻餘鐵質的尖杆一枝了。”每逢去故宮博物館參觀,進門時我總要仰頭找那塊受傷的匾,找那枝生鏽的箭。

闖王挽弓如滿月之時,肯定充滿了射天狼的豪情。可惜,箭射偏了。

這位中國的羅賓漢,箭法其實很一般嘛。看來光有蠻力還不夠,光有欲望也不行。

開弓沒有回頭箭。闖王本人就像那枝飄忽的箭一樣,雖然射出去了,卻偏離了靶心。畢竟未能徹底地穿透曆史。所以,他僅僅是個過客。在偌大的北京城裏,隻留下了一枝小小的箭鏃——作為唯一的禮物與唯一的見證。

闖王進京,想當皇帝是肯定的,想搜羅點糧餉也是可以理解的,錯隻錯在他還想到了衣錦還鄉(典型的中國暴發戶的理想)——光宗耀祖,並且讓街坊四鄰羨慕。這一點有史料可查。李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他把西安立為西京),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落戶。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最大的一座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是要打道回府。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追索贓銀助餉。所以他稍微受挫即走為上策,押運著幾萬枚銀餅回去“支援家鄉建設”。其實,這銀餅能當飯吃嗎?能比炮彈要好使嗎——能嚇退敵人的追擊嗎?此非帝王之胸襟。或許能稱職地擔任銀行行長,卻無治理國家之魄力。

說到底,李自成並沒有把北京當作家之所在、國之根本乃至生命之所係。隻懂得攻取,不懂得捍衛。很缺乏責任感的。難怪這座城市會成為他的滑鐵盧呢。難怪他的光榮與夢想,像彗星一樣短暫易逝呢。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其實,長城的城磚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珠寶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崩潰,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長城的缺口,靠儲滿國庫的金磚銀餅是堵不住的。

這麼想一想,李自成在我眼中就沒什麼了不起的了。簡直像街頭一個烙大餅的夥夫——不過烙的是銀餅而已。甚至還不如一個瓦匠。瓦匠至少還知道如何把長城修補修補呢。

長城決堤,湧進來的滾滾洪流,一下子就把草頭王李自成衝走了,衝往曆史的下遊。數萬枚苦心烙製的銀餅,沿途拋置,成了這位傳奇人物的殉葬品。

清朝的皇帝們

清代的皇帝,大多喜歡狩獵。跟成吉思汗一樣,努爾哈赤也是靠“彎弓射大雕”而白手起家的,傳說他最初創業的本錢僅為私藏的十三副刀甲。若按階級劃分,他無疑屬於獵戶出身,朝伏夜出,捕殺野兔山雞之類去城裏賣,養家糊口。估計在那個時代,貂皮鹿茸靈芝草,就已是“東北三件寶”了。然而此人偏偏有一顆不安分的心,率領一大群穿著虎皮短襖的“解珍解寶”《冰滸傳》裏的獵戶兄弟),遊走於白山黑水之間,不僅打獵,而且打仗,憑借武力統一了滿洲諸部落,進而跟長城內的大明帝國“叫板”,有取而代之壯誌。就像讓野生動物與圈養動物相互廝殺,自古即實行井田製的中原農耕民族,哪裏是打虎上山的八旗兵馬的對手呢?鹿死誰手是明擺著的。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仗著兵強馬壯的優勢,愛新覺羅們終於衝進山海關。愛江山更愛美人的明降將吳三桂,無疑充當了鷹犬的角色,引導著有備而來的狩獵者占領北京城,並且一鼓氣打到了南方的邊疆。由盛京(沈陽)移鼎北京的順治小皇帝。封吳三桂為平西王,允許其把“狗窩”蓋在雲南,總算撈到幾根骨頭啃一啃。

真正的贏家是努爾哈赤的後裔。打到了一頭足以令老前輩欣慰甚至嫉妒的獵物:大明的皇天後土。雖然此舉近似於乘人之危的“偷獵”。鷸蚌相爭(李闖王進京逼死崇禎帝),漁翁得利也。

按道理講,衣食無憂、富貴盡享的真命天子,已無需操刀挽弓去獵食。康熙卻不這麼想,仍苦練騎射的技法。在宮牆禦苑內打靶猶嫌不過癮,還在熱河的原始森林設立“木蘭圍場”,莫非為了訓練野外生存的能力?隻能說,他不甘心讓鎖鏈般的長城束縛住骨子裏遺傳的野性。據史書記載:康熙每年立秋之後都要遠赴熱河狩獵近一個月,一生共參加四十八次之多。看來他對木蘭圍場之依戀,絲毫不亞於對精雕玉琢的紫禁城的感情。那是他精神上的故鄉,那是他磨礪意誌與體力的行宮。康熙天生是個徹底的行動主義者:不管狩獵抑或執政,都迷信速度與力量。甚至在初出茅廬時,就鏟除強大的政敵鼇拜,隨即又屠殺了吳三桂這父輩的鷹犬。對於真正的獵人來說,鷹犬是多餘的。

在無仗可打的時候,康熙隻能把過剩的精力用於打獵。當他脫下臃腫的龍袍、換上緊身的鎧甲,一馬當先衝入深山老林,肯定暫時忘掉自己是個皇帝,忘掉身後尾隨的龐大的衛隊(近萬人),而現出獵手的原形與本性。眼前隻有莽莽的群山、遒勁的樹木、一掠而過的鳥獸,吸引著他全部的注意力。或許曾有一閃念:即使從此真的做個平凡的獵戶,也會很快活的。野地裏射虎,和政壇上逐鹿,快感相似。都可以滿足血液裏的征服欲。從客觀上來講,已成定律的秋狩,對其麾下的八旗官兵亦是另一種性質的操練:不僅要保持弓馬之強勁,更要發揚尚武之精神。在這方麵,皇上本人即是最好的榜樣。

既然人類中已無對手,政治上已無勁敵,唯我獨尊的康熙大帝(中國曆史上能稱作大帝的君王屈指可數),意猶未盡地把目標轉向毒蛇猛獸——簡直在跟大自然較勁。1719年,他對自己的業餘愛好做了一番總結:“朕自幼至今已用鳥槍弓矢獲虎一百五十三隻,熊十二隻,豹二十五隻,猞二十隻,麋鹿十四隻,狼九十六隻,野豬一百三十三口,哨獲之鹿已數百,其餘圍場內隨便射獲諸獸不勝記矣。”並且沾沾自喜於這絕妙的樂趣,“朕於一日之內射兔三百一十八隻,若庸常人畢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數也。”我視之為一位和平年代的帝王特殊的“述職報告”,不是在炫耀政績,而是逐一清點狩獵的戰果。這份血淋淋的清單,若讓當代的“環保”人士看了,會心疼不已:難怪虎豹熊狼都成了珍稀動物一它們的危機早在清朝就開始了。在破壞生態環境方麵,康熙之殘暴,似乎並不亞於殺人如麻的希特勒?可惜彼時,沒有誰敢罰皇帝的款,或追究其刑事責任。

好在康熙無師自通地懂一點生態平衡的知識,逐年輪換狩獵區域。也虧得木蘭圍場麵積大,珍禽異獸總算有喘息之機,才不至於斷子絕孫。否則治國有方的康熙,堪稱荼害生靈的劊子手了,功過相抵,毀譽交加。

作為神射手康熙之子孫,雍正與乾隆,皆精於弓馬。尤其乾隆,是好戰分子,東征西伐,打得很過癮。自詡為“十全武功”(刻碑後供奉於避暑山莊)。與人戰之餘,也與天地戰——繼承了“木蘭秋狩”的傳統,厲兵秣馬,捕虎射雕,一輪又一輪地“大掃蕩”。他去熱河行宮的次數比康熙還多,估計“成績單”也並不遜色。乾隆的愛好甚至更廣泛:不僅頻繁在塞上遊獵,還熱中於乘龍舟下江南。這最尊貴的“漁翁”,興高采烈地亨小調,往返於運河沿岸,垂釣風景,垂釣詩畫,垂釣美食——包括垂釣形形色色的美人魚。他的風流韻事可太多了。遊戲山水也遊戲人生。

我還知道道光的槍法很了得!嘉慶十八年(1815年),皇帝去熱河行宮避暑,天理教起義軍乘虛而入,攻打紫禁城。在太監的內應下,兵分兩路:由西華門潛至隆宗門,由東華門攻入內廷景運門,直至由通道登上五鳳樓,居高臨下地與禦林軍交火。其時諸皇子正在宮中讀書,聽到槍聲後都很驚慌,唯獨道光保持鎮定,率領幾個小兄弟取出鳥槍去養心殿搶占有利地形。偏偏內廷軍械庫的值班太監手忙腳亂,沒有找到鉛丸。迫在眉睫,道光反應很快,讓在場者將衣服上的銅紐扣全揪下來,混入火藥中代替鉛丸。當起義軍翻牆而入時,道光開槍擊中兩人,其餘皇子又射傷第三人,打得對方抬不起頭來,隻好改變偷襲皇帝寢宮養心殿、劫持人質的作戰計劃。道光憑著一把銅扣子作彈藥,一直堅守到增援部隊趕來……

嘉慶皇帝原本不欣賞這位貌不出眾的皇次子,曾懲罰他到內廷“打掃處”接受勞動改造,跟小太監一起擦窗戶掃地。可道光在此事變中的表現,使父皇刮目相

看:臨危不亂,智勇雙全,可治理江山也。於是道光被“破格提拔”為皇位繼承人。

神槍手道光,尚是皇子時,恐怕就接受過“軍訓”了。否則不至於如此熟練地使用火器。他平日打靶的成績一定也很不錯。

道光承襲帝位(也算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後,一如既往地喜歡玩槍,喜歡打獵。他晚年時,與其父皇一樣為選擇接班人的問題而傷腦筋,頗費躊躇:“欲付大,猶未決,令校獵南苑,諸皇子皆從,恭親王奕新獲禽最多。文(鹹豐)未發一矢,問之,對日:‘時方春,鳥獸孳育,不忍傷生以幹天和。’宣宗大悅,日:‘此真帝者之言!”’清史稿·杜受田以聚獵比武的方式來辨別兒子們之高下,本無可厚非。隻不過作為裁判的父親,暗自擬定的是另一種比賽規劃:並非比槍法、比武力、比戰利品,而是比人心之善惡。因此,獵物頗豐的恭王奕新反而落選了,懷抱著一杆道具般的空槍的鹹豐卻脫穎而出。

鹹豐考慮到春季鳥獸正在生兒育女,不忍殺伐,破壞其家庭和美乃至生態平衡。他是一位生活在童話世界裏的皇子,一位最老的“綠黨”——肯定很討後世之綠色和平組織歡心與褒獎。當今之瀕危動物,若有良知、若能讀懂曆史的話,應該會感激這“大善人”的恩情。可惜,若以帝王必須具備的霸氣來衡量,鹹則失之於迂腐了。政治畢竟不同於“環保”,治國平天下,光有腸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俠骨、雄心、鐵腕。上下五千年,凡是挫敗諸侯、開疆拓土的君主,又有哪一位是省油的燈、是心慈手欽之輩?哪一位不是在累累白骨中立而不倒的?從秦皇漢武、唐宋祖,乃至成吉思汗,基本上都是馬上皇帝,靠火與劍建功立業的。道光自己就是在平叛中嶄露頭角的,偏偏器重鹹豐這樣的“慈善家”,器重一個另類。真不可思議!莫非他本人,已被太平盛世麻痹了神經、削弱了鬥誌?難道忘記了:書生造反,十年不成,讓其守業也不見得會有多好的結果。若以不殺生為優點,適宜做和尚。燒香拜佛,與保家衛國,是不同的概念。畢竟,世界已非堯舜禹的時代,不進取則落伍。群在那次南苑校獵中,彈無虛發的恭親王奕新,倒還真是個人物。眾人皆知他與鹹豐少年時同房修文習武,而才華略勝一籌。他好強鬥勝的血性,卻不受父皇青睞。嫌其太生猛、太逞能了?

道光不以實力、而以道德選拔人才,犯了主觀化的錯誤。他的一念之差,導致大清國運的衰竭:亦步亦趨地走進一條無路可退的死胡同。中國近代史上的恥辱,道光首先是要負責的。他不僅於1842年簽訂了第一個不平等條約《中英南京條約》,而且選錯了接班人。

後來的事實證明:治國確非鹹豐的強項,他更適合做“農林牧富漁業部長”,抑或組建綠色和平組織,卻不擅長擴充武備,抵禦外敵。徒具“婦人之仁”,哪裏能鬥過強盜的邏輯?他在任期間,北京首次淪陷於跨海而來的西洋人之手,真是丟盡了臉。鹹豐十年(1860年)十月十三日,英法聯軍衝進安定門——從此安定門再也不安定了。鹹豐本人嚇得屁滾尿流,到承德避風頭。以前的清帝去避暑山莊,都為了打獵,為了耀武揚威;鹹豐此次十足是在逃難,把祖傳的圍場當作最後的避難所了。真是絕妙的諷刺!鹹豐肯定沒心思秋狩了,他自己儼然已成別人追擊的獵物。惹不起,總能躲得起吧。可躲也不是辦法。鹹豐在承德躲了將近一年,既不好意思麵對先帝們的手跡與豐碑,又無顏見江東父老,肯定如坐針氈、進退兩難。大病一場,索性躲到地獄裏去了。

鹹豐生前連個螞蟻都不舍得踩死。可他的敵人,“焚燒淫掠,備極殘酷”,毫不手軟地用一根火柴就點燃了價值連城的圓明園。菩薩心腸管什麼用?甚至無力為自己的子民提供必要的佑護。在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善良的人是可欺的,怯懦的人是可恥的。

說鹹豐是清朝的敗家子並不為過。在洋槍洋炮麵前,他拱手獻出了都城,並退避三舍。逃跑主義與投降主義,就是由其開始的。狩獵者的家族,已生疏了弓馬,競爭能力大大地退化了,任人宰割。從此,西方列強的鐵蹄在華夏版圖上橫衝直撞,恣意地圍獵。

就像道光選錯了接班人,鹹豐還有個失誤:娶錯了老婆。他該納慈禧為妃的。慈禧把老公的棺材從承德抬回北京後,就發生祥政變,由此垂簾聽政達四十八年。大清王朝真正滑入陰盛衰的境地,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尷尬:不斷地賠款,不斷地割地,不斷地簽署賣身契(不平等條約)。慈禧不思振作國防,反而把本購置堅船利炮的海軍軍費挪用來蓋別墅(頤和園)了。這個女人瞎攙和的結果,是使首都再度失守: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在中南海飲馬,在太和殿裏跳華爾茲……

我偶爾會作無用的假設:繼承道光衣缽的若非鹹豐,而是身不凡的恭親王奕新一一那麼曆史是否要改寫了?即使不能說國家的命運完全是皇帝本人的性格的投影,至少,葉赫那拉氏恐怕就沒有機會在舞台上亮相了,更難以成為一個動亂時代的臭名昭著的女主角。慈禧太後的晚清,至今仍是國人痛定思痛的反麵教材”。想忘是忘不掉的。想更改也是更改不了的。

十個手指不可能一樣長。奕與鹹豐雖為兄弟,卻具有不同個性。從南苑校獵各自的表現就能看出來:鹹豐偏重於仁其實是個庸人),奕傾向於勇(倒是可造才)。一山不容二虎,鹹豐上台以後,奕隻好低眉順眼地跑跑龍套,以免把新帝比下去了。即使這樣,鹹豐對其仍加以提防與排擠。

楊義先生曾將這哥倆比作萁豆相煎的曹丕與曹植,可見奕的日子是很難熬的:“曹植借詩泄憤,成為曠世詩伯。恭親王卻把詩情傾注於林苑,使他的花園成為磚瓦木石堆疊成的沉默的詩了。”奕是道光第六子,因而什刹海西岸前海西街17號的恭親王府,俗稱六爺府。這位有經韜偉略而無法施展的王爺,在空曠的花園裏采菊、飲酒,也一樣備感壓抑吧?

鹹豐去承德避禍,卻把擦屁股的事交給恭親王,令其留守京城“主持撫局”。這是一盤很難收拾的殘棋,連皇帝都下不了的,隻好委托自己的兄弟充當替罪羊,跟兵臨城下的英法聯軍討價還價,賠笑臉、求情。“這是個置之死地的‘差事’。和談破裂,背城一戰,奕隻能‘殉社稷’。和談成功,背上個喪權辱國的罪名,既‘隗對祖宗’,‘亦無顏於人世’。可是奕居然‘不辱使命’,不佃‘妥善’地處理了‘撫局’,而且利用‘留守’之職和洋人拉上了關係,打開了局麵,控製了北京地區。”(引自方彪著《北京簡史》)奕作了鹹豐的“人體盾牌”,抵擋腥風血雨。然而這“小六子”確實有幾分指揮才能與外交手腕,總算把一團亂麻理出了頭緒。

恭親王本是挽弓當挽強的世襲貴族,有射天狼之豪情。不得不屈尊與豺狼談判,賠禮道歉,委曲求全。想一想,真是夠為難他的。若將奕比作中流砥柱,有點誇張了;但他畢竟努力發揮著能屈能伸、能開能合的外交家風度,以應付禍從天降的激變。不容易啊。

奕的硬骨頭,後來體現在敢與慈禧太後相對抗。慈禧有一寵臣,欲從紫禁城正門出去辦事,門官不允許,稱其違背祖訓(此門是皇帝本人進出的禦道),雙方就爭吵起來。慈禧偏袒自己的走狗,要奕和刑部處死一點不給麵子的門官。奕嚴詞拒絕。慈禧很下不來台:“你算老幾?敢頂撞我?”奕不服軟:“我是恭親王。”慈禧威脅:“我撤了你的王爵!”奕不懼:“你撤得了我王爺的稱號,可改不了我是先皇韻六兒子的身份!”言下之意是你算老幾,反過來把慈禧給難住了。看來奕的本性是不畏權貴的耿直之人,傲氣十足。

假如十九世紀的大清帝國,由這樣的人當家的話,估計情況會好一些。

然而曆史從來沒有第二種選擇。自鹹豐始,清朝的皇帝徹底喪失了獵手的血性和尚武的精神。既不能禦敵於馬上,救民於水火,又不擅長料理財政、工商、科技等諸多內務——導致中國在世界之林的名次每況愈下,頻頻遭受列強的欺淩。鹹豐之後,同治與光緒二帝,都不太像男子漢,皆是慈禧太後的傀儡,被一個老太婆玩弄、操縱於股掌。尤其光緒,雖曾想謀取改革、以擺脫“母虎似的嬸娘”(林語堂語),可幾個回合就給打趴下了。連一個女人都鬥不過,又如何統治四方、降龍伏虎呢?他眼睜睜地瞧著心愛的珍妃被“老佛爺”派人推進井裏,卻無力解救,活得真夠窩囊的。

至於末代的宣統小皇帝(溥儀),更是扶不上馬的“阿鬥”。他三歲時被推上龍椅,看著滿朝文武,嗷嗷大哭,嚇得尿褲子了。哪像是有能力擔起整個國家的帝王?最終還是人民的覺悟推動清王朝走向滅亡。

河北遵化馬蘭峪的東陵,和易縣永寧山下的西陵,分別安葬著清代的九位皇帝。光緒的崇陵,是其中的最後一座——同時又是中國曆史上的最後一座帝陵。因為末代皇帝宣統登台僅三年出頭就被迫退位(故稱“廢帝”),葬送了大清王朝。況且,溥儀去世時的身份是平民,已無再造皇陵的可能。清陵是以光緒的崇陵句號的。

出北京城,走讀東、西陵,等於是在讀清史,讀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的曆程。皇帝們終於像恐龍一樣絕種了。清代距今天尚不足百年,但在觀眾的心理上——已遙遠如侏羅紀了。清陵,離你我最近的一座侏羅紀公園。

讀這部化石版的清史,可對其盛衰一目了然。道光的慕陵,恰恰是其間的分水嶺:大清帝國開始走下坡路的標誌。康雍乾諸具有豪華裝修、富可敵國的陵寢,真正稱得上氣象萬千。從道光開始,在料理後事方麵則顯得小氣多了。慕陵的規模就有所壓裁撤了華表、石像生(石人石獸)、明樓等裝飾性建築,並且沒神功碑。清朝有製:凡丟失國之寸土者,皆不得立此。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因鴉片戰爭失敗而簽署《中英南京條約》,開賠款割地之先例。也是斷不好意思給自己樹碑的——該如何書寫那恥辱的一筆?常言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偏偏是有大過的,犯了丟失國土的錯誤。一位失職的皇帝,厚著臉皮給自己立功德碑,無異於扇自己耳光。

況且,“政策”也不允許。有違先祖訂立的家法國法。

道光就這樣紅著臉躺在不完整的陵墓裏。我想他一定盼望著自己的後代早日收複失地,早日彌補罪過。否則,他會睡得很不踏實的。死後照樣噩夢不斷。

慕陵的名稱,係道光生前細加斟酌選定的,取仰慕列祖列宗功德之意。對先帝們創業守業的豐功偉績(譬如乾隆的“十全武功),他確實隻有仰慕的份兒。不僅僅仰慕,他還應該抱愧呢。愧對祖先。

不隻是道光一個人羨慕。此後的鹹豐、同治、光緒,同樣隻有羨慕的份兒。同樣愧對祖宗打下的基業。羨慕的程度與慚愧的程度,是成正比的,甚於道光。

與道光相比,他們賠的款更多了,割的地更多了。直至輸得精光。

所以,他們的陵墓,同樣沒有大碑亭、石像生——權當自己懲罰自己吧。地下的死者,羞於談論自己的功過,隻好讓墓碑缺席。

看來這些龍子龍孫挺守規矩的。

沒守住江山,光守住規矩有什麼用?

他們不僅愧對祖先,更愧對後人。

即使無規可循,也是需要慚愧的。眼睜睜看著山河破碎、版圖缺損卻無計可施,縱然“土遁”了,也無法逃避千夫萬民的譴責。這張臉該往哪裏擱?聖德神功碑該往哪裏擱?

還是老老實實地在九泉之下多寫出幾份檢討書吧。閉門思討去吧。

玉碎月蝕,民族的自尊與信心從指縫裏溜走——光是懺悔有什麼用?一個又一個,紅著臉走了,啞口無言地走了。怎麼一比一個還不爭氣呢?皇冠與權杖像接力棒一樣傳遞著,而懦弱屈辱也在傳遞著。

走讀東、西陵,走讀清史,越讀越不是滋味。從慕陵開始,江日下,風雨飄搖,光榮與夢想逐漸為恥辱所代替。

話又說回來,大清的創業者們是無愧的——甚至是偉大的。僅在開疆拓土中發揮了最大的能量、為後人提供了歎為觀止遺產,更重要的,是樹立了精神的信條:丟失國之寸土,即大罪錯也!

我不知道在大清以前,還有哪一個朝代,訂立過如此嚴格的戒律——明文規定丟失國土者,死後配享有聖德神功碑。簡直帶有罪不可賀、死有餘辜的意思。

我寧願將之視為清朝的創舉。開國者居安思危,對後代不放心,才會留下這意味深長的遺囑:要保護好我流汗滴血積累的遺產,稍有差池,即為不肖子孫也!這是對敗家子的警告。

若更早點產生,若更加鋒利——如達摩克斯之劍高懸,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是否可能減少若幹誤國亡國的昏君?

總之,應該有一些製約昏庸帝王的東西(譬如報應,譬如祖訓),以免其無所顧忌地揮霍、腐化乃至割讓 況且,愛新覺羅氏的家規,雖使道光以下諸帝死後無碑(畢竟還有葬身之地),並沒有阻擋住國力衰竭、國土淪喪的命運。

從道光開始,到了光緒那裏——雖有寸土必爭之心,苦無寸土必爭之力。以《中英南京條約》為先導,相繼有《中俄璦琿條約》、《中美望廈條約》、《中法黃埔條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中日馬關條約》、《辛醜條約》等一係列不平等協議,為日暮途窮的晚清縫補了一件腐朽的屍衣。從道光到光緒(乃至宣統).都在身不由己地做著同一件事情:把祖傳的家產分批分批地送進當鋪裏——隻取回了幾張可恥的票據。曾經富甲一方的大清王朝,仿佛一夜之間,變得命比紙薄。辛亥革命拿小手指一捅,就破了。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走讀東、西陵,走讀化石版的清史,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最後垮掉了的王朝。垮掉了的,最後的王朝喲!

清室奉行的諸多規矩,迥異於前朝。你說它是族規也可以,說它是家法也可以——都帶有鮮明的特色。能夠看出,最初的“立法者”很動了一番腦筋的。這些代表著最高意誌的“祖製”,基本上都雷打不動地得以貫徹。譬如我前麵說過的:帝陵是否可建立聖德神功碑,絕對是有條件的。是跟該君主的政績“掛鉤”的——不容失寸土,就像不容白玉有微瑕。道光因鴉片戰爭落敗,丟了香港——哪怕香港在當時不過一彈丸之地,足以讓道光羞辱不堪、死不瞑目了。

清取代明,從宏觀的體製方麵,襲用了前朝之衣缽。本來是件很省心省力的事情。打江山的人卻不滿足,在一些至關重要的細節上又謀求變革,企望製度能更完善。且其中不乏令人耳目一新的好點子。

最具創新意識並且與國家命運、皇族命運休戚相關的.要數立以賢的帝位繼承法。

明朝執行的是嫡長子繼承製,誰先出生誰就是最佳人選一有一種論資排輩、聽天由命的意思。表麵上似乎容易減免是非,卻有後患:不是當皇帝的料,偏偏當上了皇帝;而在才能方出類拔萃者,卻不見得有入選的資格。所以,明帝(共十餘位)中頗多昏庸之輩,禍國殃民。恐怕正是因為吸取前車之鑒,清朝選立皇儲的比賽規則修改了:摒棄了輩分的因素,以才取勝、為賢是取——這樣對每一個皇子來說,則顯得公平多了。機會麵人人平等,關鍵看你的才學武藝是否脫俗超群。而對國家的發來說,則更保險一些:畢竟,皇儲是經過嚴格的篩選與客觀的考驗的,非等閑之輩所能企及。

清之先祖作為北方遊牧民族,崛起於嚴酷的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比中原王朝要更富於競爭意識乃至憂患意識,也更重視領袖作用。兩軍交戰勇者勝——如果主帥既無勇又無謀,大家跟著吃虧。所謂立儲,等於是在選擇民族的領頭羊,一點也虎不得。“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必須具備方位感、判斷力及指揮才能,才不至於把眾生之船劃進漩渦裏去。一旦觸礁或擱後悔莫及——還不如預先做好充分的準備。

?紫禁城裏的皇子們,都要接受精密的綜合素質教育。有德高望重的大學士擔任教師爺,“逐日講經史,以擴充聖聰,庶於古今亂興衰之道,可以詳細陳說,而聖德日增其高深。”譬如同治六歲就上學了,啟蒙老師是翰林院編修李鴻藻。繼位後,兩宮太後又特意為這個小皇帝聘請了李鴻章、翁心存及禮部和工部的兩位上書,擔任弘德殿授讀的師傅。

滁了學習書本知識,還必須“軍訓”:騎馬射箭,飛刀舞劍,甚至操練火器。難怪道光哥兒幾個在抵抗天理教襲擊時,臨陣不有那麼好的槍法呢。

皇子們同台學藝,誰不想以優勢取勝呢?不是為了考狀元,是為了當皇帝——太有誘惑力了。因而加倍地勤勉。在主考官(父皇)麵前,拚命顯示自己新學到手的文韜武略。明爭暗鬥是少不了的。就跟西方競選總統似的,隻不過是為了拉著最關鍵的一張選票。假如兒子們的學習成績差不多,就夠讓他們的“皇阿瑪”為難的。該讓誰當“班幹部”呢?

想當年道光一直很為難:四子奕獰(鹹豐)和六子奕,各有千秋——如何取舍呢?他率領兒子們去南苑校獵,無形中將天地作為考場了。當然,他打的是德育、智育、體育的綜合分:鹹豐的武藝雖不出眾,但“政治課”學得好,以仁慈之心獲得了父皇青睞——國家就需要這樣“又紅又專”、全麵發展的人才……

據傳道光曾考問這兩位勢均力敵的競爭者,出了一道題目:何為治國之本?在趙大力著《恭親王奕》一書裏,奕回答:“當然是國富民強,隻有發展經濟大業,國家富強,百姓安居樂業,社稷才能安定,大清國才能穩定。”而鹹豐則回答:“治國之本惟仁孝,賢德最為重要,得人心者得天下,若不恩濟於民,撫育百姓,取信於民,則人心所向難以駕馭,若人心不軌,則難圖大業。”兩人說得都不錯,但各有偏重。我以為奕的態度更務實一些。

事實證明,鹹豐說起來是一套,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實踐能力較差。在那樣一個黑雲壓城的多事之秋,空談誤國。

?

乾隆的香妃

圓明園的長春園內,和大水法一樣,方外觀也隻剩下一把“老骨頭”了:幾根高低不一的石柱,搖搖欲墜,點綴著廢荒的台基。如果無人提示的話,你簡直猜測不出這些破石頭是作什麼用的。幸好石柱上皆有精雕細刻的紋路,使你能隱隱約約感受到殘餘的王氣。

查閱乾隆末年的西洋樓二十景銅版畫(影印件),才能一睹方外觀的芳容:三間坐北朝南的兩層小樓,左右各有環形石梯,而樓上的落地窗戶和帶欄杆的陽台,都顯得洋味十足。假如此樓不是出現在圓明園裏,我可能懷疑這是某位歐洲貴族的豪宅。庭院構築得很整齊,用成行的綠樹劃分出不同的使用空間。西南橋外另有一座西式八角亭。

方外觀建於1759年(與大水法同時)。看來中國皇帝從那時起,喜歡住洋房了。

方外觀是乾隆金屋藏嬌的地方。他見到信仰伊斯蘭教的香妃,一高興,就將此樓賜予其作為禮拜堂。傳說室內供奉著兩塊神聖的石碑,碑文可意譯為:“奧斯曼愛真主,真主愛奧斯曼”,“阿裏愛真主,真主愛阿裏”。可惜二碑今已不存。

香妃來自新疆,這位體有異香的維吾爾族姑娘,在異鄉的莊園裏,守望著自己的神。她的靈魂肯定與其容貌一樣美麗,散發出鮮花的芬芳。我估計,當時整個方外觀,都籠罩著浪漫的氣氛,如同灑滿香水的天堂。但實際上,香妃已像籠中鳥一樣失去了自由。假如說方外觀是天底下最豪華的牢房,那麼,香妃則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囚徒。一位冷豔且憂鬱的女俘虜。

我還見過一幅記錄方外觀殘跡的老照片,拍攝於1879年:小樓雖經煙熏火燎,主體建築依然保留著,透過樹叢,能清晰地觀察到精致的屋頂、鏤花的窗欞與陽台……此照足以證明,方外觀是1860年那場大火的幸存者。它僥幸躲過了浩劫,最終卻未能戰勝時間,如今在其遺址,隻有幾根殘柱為昔日的繁華作證。對於它來說,還有比烈火更為可怕的敵人。

台灣女作家瓊瑤拍了部電視劇《還珠格格》,其中一個叫香妃的角色,寄托了這位言情高手對古典美人的理想。劇情發展到香妃病歿,在紅木雕花的床塌下合攏眼簾,身體散發出一種異香,吸引了成千上萬隻蝴蝶聯袂飛來,蜂擁進繡房,在半垂的紗帳裏翩翩起舞,仿佛舉辦一場既淒婉又華麗的告別儀式。在蝴蝶的簇擁下,淑女的遺容栩栩如生,悠悠的芳魂,一定伴隨輕揚的音樂升上天堂了吧?

這斑斕的畫麵,令我聯想到一段外國名曲《蝴蝶夫人》和我國戲曲《化蝶》。香妃所做的這個蝴蝶夢,一點不比莊子的遜色,人們幾乎不用懷疑,這位國色天香的皇妃是蝴蝶的化身。曾經塑造無數個女性形象的瓊瑤,對香妃的刻劃,是很煽情的,使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或許,她無意識地在模仿白居易,力圖為一位傳說中的女性譜寫長恨歌吧。不巧的是,在該劇紅遍海峽兩岸之後,飾演香妃的那位女演員劉丹,在廣東遭遇車禍香消玉歿,為流傳了數百年的香妃故事,續上了一段哀傷的弦外之音。

香妃確有其人。我偶然見到宮廷畫家郎世寧繪製的香妃像,用西洋油彩記錄下衣香鬢影,令人懷想當時的情景。這位“老外”居然很會欣賞中國美女。可惜他過於追求錦上添花了,無法還原一個真實的香妃,他筆下的香妃雍容華貴,太近似於西方的聖母像了。郎世寧畢竟是有福的:香妃做過他的模特兒。耶穌會傳教士卡斯提利尼也為香妃畫過肖像,隻不過構思更離奇了:香妃頭戴戰盔,身披意大利式灰暗金屬的鎧甲,一定很像希臘神話裏的雅典娜女神,此畫我未親眼見過,隻是見林語堂在文章裏提過。他說這幅香妃像一直保存在故宮博物院裏。傳教士們紛紛畫香妃,恐怕是為了巴結中國皇帝吧?

香妃是乾隆的愛妃。乾隆一生,先後封有皇後、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常在,共41人,僅次於康熙的後妃人數(55人)。香妃在其中地位不算是最高的,卻是最受寵的,至少是最出名的。乾隆50歲以後選進的12位妃嬪,大都是13歲左右,最大的也不超過19歲,惟獨香妃入宮時已是26歲,屬於特例吧。皇帝一般都偏愛豆蔻年華的少女,香妃身上肯定有一種非同凡響的少婦風韻,才使乾隆心癡神迷的。這位維吾爾族的容妃(俗稱香妃),在進宮前本已嫁給了新疆喀什附近的一位維吾爾人首領為王後,可惜她的丈夫被清朝的軍隊所殺,整個部落也因戰敗被驅散,至於她本人,則被作為最昂貴的戰利品貢獻給了乾隆皇帝。因來自異域,容妃常常又被記載為“客妃”,暗喻其乃帝國的客人。

乾隆皇帝愛上了一個寡婦,並不顧世俗成見地納為貴妃,可見這個西域女人有一種魔力。據說這種奇妙的魔力表現為:她通體上下都散發一種沁人心脾的異香。這個小道消息被太監們傳到民間,京城的老百姓便給她起了綽號:香妃,多好聽的名字啊。香妃是曆代嬪妃中最有神秘感的,如同穆斯林婦女的習慣,總是蒙著一層如煙似霧的麵紗。你看不清她的麵孔,卻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呼吸都洋溢著濃鬱的香氣。

香妃被擄入深宮,就像一隻野外的百靈鳥被關進籠子,一直鬱鬱寡歡。榮華富貴並未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對千裏之外的故鄉頻頻回音。乾隆以帝王的恩威邀其作龍鳳遊,也遭到這位烈女的果斷拒絕,她無法忘懷殺夫之恨,不可能與仇人同眠共枕。

? 心胸狹隘、一手製造過文字獄的乾隆,對這位小女子倒表現出海量(可見美能征服人,包括皇帝),特意為她蓋了座“望鄉樓”,供其在這座豪華的高塔裏居住並眺望遠方。考慮到她形單影隻、人生地不熟加上語言不通,又在樓對麵建成一座既有清真寺、又有密集的突厥人帳篷的穆斯林村寨。這樣香妃每天早起,都能聽見窗外喧嘩的稔熟的鄉音,登高則能目睹老鄉們的生活場景,以慰藉焦灼的鄉情,免得香妃在北京總有“獨在異鄉為異客”之感歎。據說北京新華門附近,緊鄰皇城邊緣的地帶,過去曾有的回民營,就是為香妃所建。可惜這座穆斯林軍營的遺址,已與當年不同了。

乾隆為討好一位美女所做的這一切,可謂用心良苦。隻是“攻城易、守心難”,香妃始終都未移情。最後,她還是尋找機會自殺了,以保持對故國與愛情的貞操。泱泱大國的帝王,麵對這位他怎麼也無法征服的女子的遺體,會作何感想?北京城對於這位對故鄉效忠的烈女來說,不過是最後的客棧罷了。她幽幽的香魂,注定要在蝴蝶的向導下返回西域……雖然有郎世寧等人畫的香妃像為證,但香妃的笑,更多地存留在我們的想象中。沒有哪位畫家,能夠勝任地還原出一位真實的香妃。香妃就像荷馬史詩裏的海倫一樣,甚至老荷馬都無法借助筆墨來描繪這位傾國傾城的美女的外貌,隻好用藏拙的手法,以一場殘酷的戰爭乃至一座城市的毀滅,來烘托海倫的魅力。傷痕累累的特洛伊將士們看見海倫時,情不自禁地感歎並理解了戰爭的意義:“難怪希臘人要和我們打這麼多年的仗呢!”

我估計乾隆皇帝第一眼看見香妃時,肯定會低估這位烈女子的堅強。他得到了這個女人,卻得不到她的心。難怪卡斯提利尼畫的香妃要披掛意大昨式盔甲呢,莫非在暗喻她與海倫相似的宿命:都與戰爭有關,都是以鮮血為代價獲得的戰利品——或者說,都是美神與戰神的結合體。美,在那個時代,也是件很殘酷的事情。

八旗子弟

威風凜凜的八旗,本是努爾哈赤一手創立的集軍事、政治、生產三位於一體的組織。初期隻有黃、白、紅、藍四旗,標幟以色彩相區別;後又增編了四旗,在原有四旗(稱作“整旗”或“正旗”)的標幟上鑲嵌了邊角,即為“鑲旗”。正黃、鑲黃、正白、鑲白、正紅、鑲紅、正藍、鑲藍,合稱八旗。既是一個小社會,又是一個大兵團。彼此呼應、眾誌成城,以弓強馬壯、紀律嚴明著稱。

努爾哈赤與皇太極兩位創業者,正是依靠這支千錘百煉的子弟兵,突起於白山黑水之間,與一牆之隔的明王朝分庭抗禮,對峙並且交鋒。坐守長城的明軍,遙望關外獵獵飄揚的八麵戰旗,既恨又怕。在他們眼中,這異族的旗幡是嗜血的,氣吞萬裏如虎。

掰手腕式的交戰狀態,持續了數十年。守擂的明王朝,被頻頻挑戰的八旗兵擠壓得喘不過氣來,正在這時,揭竿而起的陝西農民李自成對其施予了致命一擊。明王朝因內部矛盾垮台了,八旗兵乘虛而入,潮水一樣湧進山海關,第一件事就是趕走李闖王,占領北京城。

1644年6月6日,清攝政王多爾袞在明降將吳三桂引導下,由朝陽門入居紫禁城,肯定舉行了春風得意的入城儀式,據史料載:“故明文武官員出迎五裏外”。這塊風水寶地是八旗兵垂涎已久的,想不到居然唾手可得。僅僅數月後,清廷便由盛京(沈陽)遷都北京,實現了江山大一統的夢想。

北京,就這樣成為八旗子弟的天下。

多爾袞在策馬跨越北京的門檻時,究竟想了些什麼?他是否想到:闖王進京,也舉行過類似的入城式?李自成隻在紫禁城裏做了42天皇帝,江山得而複失。僅僅這42天,就使他手下的起義軍迷戀上奢侈、腐化的生活,從骨子裏變得酥軟了,而使戰鬥力大打折扣。勝利之師,經曆了一場於無聲處的蛻變:“腰纏既富,已無赴敵之氣概。”北京城啊真是天字第一號的銷金窟,不僅熔化得了金銀,更能消磨英雄的骨氣。

多爾袞肯定不曾預料:高奏凱歌的八旗兵,終將重蹈李自成之覆轍。隻是這過程要漫長得多、痛苦得多:不是42天,而是268年。那種侵襲過李自成大順軍的“軟骨症”,八旗子弟也照樣傳染了,演變為慢性病。可結果是一致的,被無情地驅逐出曆史舞台。所有得到的東西,都將在一夜之間蕩然無存,隻留下指縫間的餘溫與遺憾。追悔莫及!八旗子弟的這場黃粱美夢,雖說做的時間夠長的,但畢竟還是要破滅的。

八旗子弟,由什麼時候變成一個貶義詞了?開疆拓土的威武之師,搖身變作寄生蟲式的遊手之徒。

八旗子弟,不知不覺被歲月解除了武裝,放棄了戰馬、強弓、利甲,放棄了風餐、露營、野獵,放棄了雄心、壯誌、豪情……

旗之萎靡,是因為旗杆倒了。

人之破落,是因為骨質疏鬆。

看來,做霓虹燈下的哨兵,確實是很難的。

清帝翻越山海關、坐鎮紫禁城之後,對人口眾多的漢民族肯定有一絲絲恐懼感,生怕淹沒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因而實行滿漢分治,將內城的原有居民全部遷移到外城,填充以攜眷駐防的八旗。正黃旗駐德勝門內,鑲黃旗駐安定門內,正白旗駐東直門內,鑲白旗駐朝陽門內,正紅旗駐西直門內,鑲紅旗駐阜成門內,正藍旗駐崇文門內,鑲藍旗駐宣武門內。另外在西郊還設有三大營:圓明園擴軍營,藍靛廠火器營,香山健銳營。

內城像一塊生日蛋糕,被八旗給瓜分了,共同拱衛著紫禁城。這樣,清帝總算可以睡得安穩些了。

內城實質上已演變為一座旌旗飄揚、刀槍林立的大兵營,實行軍事化管理。八旗子弟,堪稱是天子腳下的“青年近衛軍”了,屬於最親信的嫡係部隊。

內城與西郊三大營,駐紮著10幾萬八旗將士,還不包括其家屬、仆傭呀什麼的。與天子物理距離上的親近,就足以使“京旗”成為“八旗中的八旗”,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擁有先天性的優越感。更何況天子的人身安全,主要由他們提供保障——怎麼也相當於“禦前侍衛”一類吧。

整個北京地區,京旗各營兵額約占全國八旗軍總額的一半,可見其任務屬於“重中之重”。如此重兵駐紮,說到底是為了保衛一個人的。但此舉製造了多麼龐大的一個貴族群落呀:所有“在旗之人”都是吃皇糧的,定期領餉;全體成員均由國家供養。除了養在編的官兵,還要養他們的家屬,包括那些因兵額有限而成為“閑散”人員的八旗男丁。可見八旗子弟,無論兵民,不農、不工、不商、不牧,照樣能坐收漁利,而且是“鐵飯碗”。

有人說:在那時代,當兵不是義務,而是權力。八旗的規矩是“五口為戶,戶出一丁為兵”。按10幾萬的兵額來推算,京旗的總人口應在60萬以上。這麼多張嘴,坐吃山空,長年累月地吃下去(況且還常辦滿漢全席呀什麼的),再富有的國家也會被吃窮的。“於是‘京旗’和‘寄生’也就成為了同義語。京旗集團到清末時已經發展成了世界上人口最龐大的寄生群體。”(方彪語) 北京城裏的一大窩蛔蟲。

國家不僅管吃,還要管住,管穿;管分房子,分土地,甚至分奴隸。順治二年(1645年)下過一道聖旨,大意是“恩準”“無衣無食,饑寒切身的漢人投充旗下為奴”。

不愁吃、不愁住、不愁穿之後,八旗子弟的全部心思都用來玩了。這真正是一群古老的“玩主”。反正家務瑣事皆有仆傭侍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八旗子弟的注意力便由“形而下”轉為“形而上”了。雖對生存的技能一竅不通,卻很稔熟於生活的藝術: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提籠遛鳥、賭馬鬥狗……不說別的,就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晉京之後,如無八旗子弟捧場,很難發揚光大為國粹的。他們是最鐵杆的票友,在自家的庭院裏聚眾演唱而有“票房”之說——辦這種純民間的演唱會需向內務府報批,獲得一張寫有“發給× ×票房”的執照(俗稱“龍票”)。當然,也有玩得走火入魔的:“因走票而破家者比比。”看來八旗子弟很舍得為自己的嗜好一擲千金,甚至不惜傾家蕩產。

老舍替八旗子弟畫過一幅入木三分的肖像:“在滿清的末幾十年,旗人的生活好像除了吃漢人所供給的米,與花漢人供獻的銀子而外,整天整月的都消磨在生活的藝術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們會唱二簧、單弦、大鼓與時調。他們會養魚、養鳥、養狗、種花和鬥蟋蟀。他們之中,甚至也有的寫一筆頂好的字,或畫點山水,或作些詩詞——至不濟還會謅幾套相當幽默的悅耳的鼓兒詞。他們沒有力氣保衛疆土和穩定政權,可是他們會使雞鳥魚蟲都與文化發生了最密切的關係……就是從我們現在還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藝兒中,像鴿鈴、風鼻煙壺兒、蟋蟀罐子、鳥兒籠子、兔兒爺,我們若是細心的去看,就還能看出一點點旗人怎樣在微小的地方花費了最多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