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從頤和園到圓明園(3 / 3)

我聽到之後覺得:不是他在解說風景,而是風景自身在解說,解說人與風景的關係。

五、後山·諧趣園

鳳凰涅槃的四大部洲

跟萬壽山前山的佛香閣相比,後山的四大部洲建築群,是另一重海市蜃樓。在樹林、岩石間若隱若現,亦真亦幻。我覺得這簡直是神仙居住的宮殿。今天,我要敲敲它的門。

這組仿照西藏桑鳶寺建造的漢藏式喇嘛寺廟建築群,占地約兩萬平方米,在萬壽山北坡呈階梯狀分布,自山頂延伸至山麓,形成長達200米的中軸線——與其說是中軸線,莫如說是風景線。乾隆時期,稱其為後大廟,由南北兩部分組成。北半部分屬於漢式建築,殿堂布置仿照“七堂伽蘭”的傳統規製,有重簷歇山頂、黃琉璃瓦的正殿和東西配殿;南半部分則是典型的藏式佛教建築,以香岩宗印之閣為中心,以四大部洲為平麵布局。

四大部洲到底什麼意思?佛經記載:佛居住在須彌山,周圍是鹹海,海上四方分布著四大部洲,構成人類的聚居地——北俱盧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東勝身洲,分別為方形、圓形、三角形、半月形,對應佛家稱為“四大”的地、水、火、風。

佛經裏作為宇宙世界象征的四大部洲,以建築的形式,投影在萬壽山北坡:香岩宗印之閣代表須彌山,四大部洲環繞周圍,每一大部洲旁分建兩個小部洲。閣後東西兩側布置日台、月台。閣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建有黑、綠、紅、白四座不同顏色的梵塔。

這哪是寺廟呀,簡直像一座龐大的迷宮。我在其中要迷路了。

1860年,四大部洲全部建築被英法聯軍焚之一炬。現在我們看到的寺廟群,都是在廢墟中重建的。光緒年間,香岩宗印之閣改建為一層的佛殿,供奉從大報恩延壽寺遺址遷來的三世佛和十八羅漢像,南贍部洲改建成山門,內塑哼哈二將。其餘建築,皆是1984年按原樣恢複的。

四大部洲,經曆過風、雨、雷、電,又經曆過火的洗禮。它像鳳凰一樣從灰燼中得複活。 鳳凰有多美,四大部洲就有多美。

你不可能見到鳳凰,那麼,就去頤和園看看四大部洲吧。

四大部洲東西兩側還有善現寺、雲繪寺。均為喇嘛廟宇。興盛時期供奉著一萬餘尊神像。看來神比人還多。在同一時刻,神像恐怕比頂禮膜拜的香客還多。

花承閣遺址

萬壽山後山東麓,原有花承閣,是乾隆時期建造的一組佛殿。1860年,英法聯軍的一把火,使之麵目全非。殘存的半月形城台,顯得空空蕩蕩。隻有一座八麵七級、高約16米的多寶琉璃塔,孤獨地矗立。塔身由雕刻596個佛像的彩色琉璃磚鑲嵌而成 。翹簷下懸掛小小的風鈴,像精致的耳環。在荒涼的殘垣斷壁間,一座完整的寶塔,本身就構成最大的幸運。它屏住呼吸,傾聽風聲、雨聲,鬆濤聲,乃至遙遠的經卷被掀動的聲音。你說它有多寂寞就有多寂寞。

塔前有石碑,用滿、蒙、漢、藏四種文字篆刻乾隆皇帝禦製的《萬壽山多寶佛塔頌》,敘述了塔的形製。可視為塔的小小傳記。

在我眼中,這塊皇氣逼人的石碑是多餘的。因為塔本身,就是一座碑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碑。紀念碑。是為了忘卻的紀念,還是需要永久銘記的?它記載著國門被堅強利炮撞開的恥辱,皇家園林被焚之一炬的恥辱,祖傳的風水寶地被鐵蹄踐踏的恥辱。同時還記載著仇恨與警醒。

即使在屈膝的年代,塔也不願意倒下。塔不僅沒有倒下,還承擔了新的使命。它悄悄變換了身份。周圍的殘磚碎瓦,也獲得了新的秩序。廢墟,其實比紀念碑更具震撼力,也更有紀念意義。今天,我來到廢墟中間,跟寶塔形影相對。我不是來考古的,我是來覓詩的,覓刀叢中的小詩。

後湖

春天的後麵還有春天。後湖比前湖更像一個多餘的夢。它隱蔽在萬壽山的背影裏,自生自滅地想著心事。譬如今天,它忽然想到了我。它想:如果有一位詩人來為我唱一首歌該多好!

 我果然就來了。

我看見它的想法,水一樣流動。而且有細微的反光。這是一麵會流淚的鏡子。淚水流多了,甚至能托起落葉,托起船,托起沿岸的山巒和建築的倒影。它承受著重也承受著輕。

前湖叫昆明湖。後湖叫什麼呢?後湖沒有正式的名字。我們隻能把它叫作後湖了。

後湖之後,還有什麼人?是的,還有更多的夢。頤和園的北宮牆可以作證。

夢需要作證嗎?夢又怎樣證實呢?我來了,為了驗證幽閉的後湖是夢,還是真?

小小舴艋舟,從東部的諧趣園出發,一路向西,抵達荇橋,把一個夢從頭做到尾,濺起的浪花很快就平息了。後湖又恢複最初的寂靜。我究竟是做夢的人,還是別人夢中的人?或者說得更徹底點:我是做夢的人,還是別人做的夢?

後湖,拿出你的鏡子來,為我作證。

蘇州街

蘇州街不在蘇州,卻有一樣的小橋流水。酒樓、茶館、藥房、錢莊、書局、染坊、綢布店、首飾鋪,諸如此類,一係列江南風格的建築,分布在河流兩岸。

蘇州街不在蘇州,那麼它在哪兒呢?

作為一個去過蘇州的人,我在北京的頤和園,看見蘇州街,似曾相識的風景,仿佛記憶中的戲劇不斷地重演。我又怎能不神情恍惚?怎能不懷疑自己,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

我是在蘇州夢見了北京,還是在北京夢見了蘇州?眼前的老街,古色古香,就像是一個偷來的夢境。牌匾、旗幡、大紅燈籠、雕花木窗,甚至連漆黑的瓦片,都層出不窮地構成夢境的一部分。

而水中的倒影,意味著另一條街市的存在,如同夢境裏的夢境。假若不是槳聲悠揚的遊船驚醒了它,我一定會覺得:它也是真的。

蘇州街的布局,參照了浙東一帶常見的“一水兩街、沿岸作市”的形式。或者說,它是對蘇州水鄉的“超級模仿秀”。拉近了南方和北方的距離。

乾隆為討其寵妃千金一笑,建造了這條仿真的買賣街。並不具備商業功能,純粹作為娛樂或休閑的場所。每當帝後巡遊,太監和宮女紛紛裝扮成商賈或顧客,討價還價,往來交易,熱火朝天。讓人分不清這是宮廷,還是民間?

看來皇帝也愛逛街,也喜歡熱鬧。難怪有那麼多微服私訪的故事呢。

深宮裏真是太寂寞了,連衣食無憂的後妃,都悄悄地萌動了凡心。她們也跟天上的織女星一樣思凡了。活在柴米油鹽的人世間,哪怕兜裏隻揣著幾枚銅錢,都是富有而幸福的。

蘇州太遠,就到屋後頭的蘇州街,買點兒脂粉或針線吧。哪怕僅僅為了打發時間。

丁香路

在頤和園,如果說長廊是最接近藝術的一段路,萬壽山北坡的丁香路,則是最接近自然的。

 長廊由繪畫構成風景。丁香路,則由風景構成繪畫。夾道歡迎的丁香樹,用密集的枝條和芬芳的花朵覆蓋住天空。讓人覺得,天空本身就應該是這樣的。天空具有植物屬性。

即使是在豔陽天,陽光也隻能透過葉縫像雨絲一樣落下。我聯想到戴望舒的《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我想逢著一百個、一千個丁香一樣的姑娘。可碰見的,總是姑娘一樣的丁香。

一朵落花擦過我的腮邊,就不知去向了。那是輕輕的一個吻。香吻。姑娘,你在哪兒呢? 丁香一路。一路丁香。走著走著,越來越慢,我被花香給絆住了,被樹影給絆住了,被濃得化不開的時光給絆住了。

想在這兒安個家。當然,也隻能是想一想。

路邊倒是有一座現成的小院,叫悅欣莊。又被稱作丁香院。丁香已提前住進了院子裏,等待我敲門:一下、兩下、三下……

門還沒開,花卻開了。花開得更多了。

玉琴峽

小小的峽穀,小小的瀑布,連濺起的浪花都是小小的。

水仿佛有觸覺的,彈撥著石頭做的琴呢,還是彈撥著我的心?它的力氣挺大的。我的心一會兒癢,一會兒疼。忘掉了許多事情,又想起許多事情。

真該隻帶一對耳朵來,聽水聲。聽著聽著,耳朵果然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不僅如此,它似乎還可以長在隨便哪一棵樹上,微微聳動著,滋潤如新鮮的蘑菇。那是它對山水的音樂所作出的反應。

玉琴峽,乾隆年間仿無錫寄暢園中的八音澗而修建。利用後湖與諧趣園地形的落差,人工開鑿出這條長20餘米、寬僅1.2米的“袖珍”峽穀,使後湖之水沿途發出衝擊河床與岸石的美妙聲音。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既然來了,就多聽一會兒吧。

峽穀是古琴,流水是琴弦,不妨彎腰、伸出你的手,彈一彈試試?

我從峽穀的這頭走到那頭,反複念叨著裴多菲的詩:“我願意是激流……”

就當作配樂詩朗誦吧。

諧趣園:大園林裏的小園林

頤和園東北角的諧趣園,是大園林裏的小園林,充分體現了中國皇家園林為豐富景物而采取的園中有園的設計思路。穿過命名為赤城霞起的城關,來到諧趣園,會覺得別有洞天。 1751年,第一次南巡的乾隆,在無錫惠山腳下的寄暢園小住,感到心曠神怡,命令隨行的宮廷畫師將園中景物臨摹繪圖。回到京城後,利用萬壽山東麓與寄暢園相似的地貌、地形,按圖索驥加以仿建,賜名為惠山園。乾隆還禦筆題署惠山園八景,並為之賦詩。1811年(嘉靖十六年),惠山園經曆一次脫胎換骨的大改造,並借用乾隆《惠山園八景詩序》中“一亭一

徑,足諧奇趣”之意,更名為諧趣園。

諧趣園的靈魂是位於中央地帶的數畝荷池 。它相當於龍的眼睛。流水溢彩,使整條龍活靈活現。荷池四周以太湖石砌成泊岸,沿岸遍植的楊柳枝條飄逸,如同細密的睫毛。今天,我的倒影,呈現在它的眼波裏。

諧趣園的主體建築是池東的載時堂,附近還有知春堂,鹹豐曾在此召見軍機大臣。水池北岸的正殿涵遠堂,原為慈禧遊園時歇腳之地。南岸的建築較多,譬如飲綠水榭、澹碧齋、是閑館、水樂亭等等。西岸有就雲樓。整個水池周圍都有亭台樓閣分布,並以曲折遊廊加以串聯。“建築物數量雖多,卻不散亂。兩條對景軸線把它們有秩序地統一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一條軸線縱貫南北:自涵遠堂至飲綠亭的主軸線朝北延伸到小園林霽清軒;另一條是入口宮門與洗秋軒對景的次軸線。有了這兩條對景的軸線,其餘建築物都因地製宜靈活安排。作為觀景與點景的建築,特別注意位置的選擇,飲綠亭和洗秋軒就恰如其分地置於水池的拐角處也即兩條軸線的交彙點上,俯首池水清澈蕩漾,遊魚穿梭荷藻間,舉目則可觀北岸、西岸的鬆林煙霞。若從池的東、北、西岸觀賞,它們又都處在突出的中景位置,比例、尺度也很得體。”(摘自劉托著《頤和園》)

在諧趣園,繞荷池走一圈,遇到每座建築物我都想停頓片刻。並不因為累了,而是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我能看見風格迥然的風景。走一圈,讓人眼花繚亂。諧趣園,真是一個萬花筒。

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在諧趣園過一夜,與荷塘月色相擁而眠。我會很小心的,月光也會很小心的,誰也不驚動誰。在這座城市裏,很難找到比諧趣園更安靜的地方。

知魚橋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諧趣園內,知魚橋兩端,仿佛站立著兩位隱形的對話者。一個以問為問,一個以問作答。橋頭低俯向水麵的柳條,似乎也懸掛一串串問號,垂釣著多疑的遊魚,乃至自己的倒影。它們把青春托付給風了。可這是風也無法解決的問題。風在思想麵前也要稍遜一籌。

我聽出來了,其中的一個,是莊子的聲音。他該算是魚的知己吧?

春秋時期這段著名的對白,不斷地重複著,直至傳入乾隆的耳朵。他在頤和園散步,看見荷池裏有鯉魚戲水,於是把這座默默無聞的小石橋命名為知魚橋。並且潑墨題寫了橋坊與對聯。

莊子或乾隆,是知道魚的,知道魚的快樂,也知道魚的憂傷。

可是,魚知道他們嗎?知道他們是誰嗎?哲學家,或者皇帝,跟魚又有什麼關係?在魚的生活中,是不關心這些事情的。

從知魚橋的這頭,走到那頭,我想了會兒莊子,想了會兒乾隆,覺得挺沒意思。他們已消失,而我卻存在。我把吃剩的麵包屑灑向水麵,一群紅鯉魚像幻影一樣出現。嘿,它們也知道我了,知道我是一個帶給它們食物的人。

我不僅給它們帶來了食物,還帶來了歡樂……

飲綠水榭

諧趣園水池南岸的水榭,有個好聽的名字:飲綠。不知是指綠水、綠茶還是綠樹?或許,僅僅是指綠色本身吧。綠色如同清涼的液體,是可以飲用的。供我們的眼睛飲用。我們的眼睛,感到餓,感到渴。無論凝視綠水或綠葉,都像在無聲地啜飲。我們通過飲綠,來解眼睛的饞,止視覺的渴。

在水榭小憩,簡直是參加盛筵。池水是綠的,水麵成片的荷葉是綠的,水邊的垂柳及各種樹木都是綠的。能飲一杯無?

用綠色來洗眼睛,用綠色來喂養心靈。走到飲綠水榭,我覺得自己在精神上(而不僅僅是在組織上)已加入了“綠黨”。

飲綠水榭位於知魚橋西側,曾是慈禧的垂釣之處。為保證太後提竿便有魚,事先都由太監潛入水中,把預備好的活魚掛在她的釣鉤上。慈禧,究竟是在釣魚呢,還是在(沽名)“釣譽”?雖然這是一種善意的欺騙,卻使慈禧獲得了一次次驚喜。她是否知道,自己其實是在騙局中釣魚。釣起的是一串串的阿諛奉承。看來她確實不愛聽苦澀的真話,卻喜歡甜蜜的謊言。

頤和園:限製中的自由

我不知道作這樣的判斷是否準確:北京是公園最多的一座城市——至少在中國是這樣的;而北京的公園又以頤和園(已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產)為代表。

我手頭沒有任何資料與數據,僅僅憑借在這座城市裏多年的生活經驗和對它的主觀印象就匆忙地得出以上結論。但我相信,即使治學嚴謹的園藝專家恐怕也反駁不了我的觀點。

在這方麵,恐怕隻有以園林藝術飲譽天下的蘇州能與北京相提並論。但蘇州的任何一座私家園林,都難以抗衡北京的頤和園,畢竟,那是中國末代王朝的後花園。無論自然風光、建築工藝還是文化底蘊,都堪稱傾國傾城。風華絕代已久矣。

蘇州園林,在古代大多是達官貴人的宅邸,給人的印象如盆景,是大自然精神的縮影,需放大若幹倍來想象才能體會到天地萬物的呼吸;若跟北京西山腳下雍容華麗的皇家園林相比,頓時顯得小氣。這可能也體現出了南方與北方性格上的差異或陽陽互補。

拙政園與獅子林已算蘇州最大的園林了,走在雕梁畫棟、粉牆黑瓦的布景中,覺得天空是低矮的,縱然賞心悅目,視野仍不無壓抑——可見它是封閉性的,充分印證了封建時期地主階層的心態。北京的頤和園,則洋溢著傲視群雄的王者之氣,湖光山色如同折扇豁然敞開,總有一種令人蕩氣回腸的感覺。天圓地方,風起雲湧,它呈現的開放性使你覺得風景君臨於萬物之上,而曆史君臨於風景之上。

萬壽山、昆明湖,並非一般的山水畫裏的山水,而是宮廷畫裏的山水,皇氣逼人,無法模仿。感謝旅遊教育出版社,以及策劃編輯丁海秀,給了我一次重新打量、再次發現頤和園的機會。應約寫這部書,等於給頤和園畫一幅肖像。我像一個麵對良宵美景的寫生畫家般激動。雖然描繪的是宮廷畫裏的山水,但我並不是宮廷詩人,而是自由詩人。頤和園也是如此:它不怕限製,相反,卻在限製中獲得最大的自由……

即使鑲嵌在長堤、宮牆的鏡框裏,這幅畫,也是活的,也是動的。

圓明園是中國曆史上第二個阿房宮

即使某一天,你隻剩下一塊磚頭

這塊磚頭,還是叫作圓明園

?

即使這塊磚頭,被挪到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也變成了圓明園

?

即使原地,連一塊磚頭都沒有了

誰站在這裏,誰就是圓明園

?

即使再也沒人願意來這裏看一看

廢墟也知道:自己是圓明園

——我在圓明園詩會即興創作的詩《你的名字叫圓明園》

圓明園是北京的一處傷口。一百多年了,傷口仍隱隱作痛。這份疼痛今天又傳達到我的筆尖,我透過歲月的煙雲看見那張忍受劇痛的臉、被火光照亮的臉——多災多難的十九世紀之中國喲!淚流幹了,血流盡了,隻剩餘飽經煙熏火燎的殘垣斷壁,作為往事的遺物,像記憶裏的累累白骨。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因為天災人禍留下過許多廢墟,圓明園無疑是最著名也慘烈的一座了。這是一座值得整個人類反思的廢墟:無法重建,也不可能修複,就讓它永久地保留著吧。它那空洞無物的瞳孔,固執地凝視著失血的天空以及失望的遊客,以悲憤的表情無言地訴說。如果你要了解北京,了解中國近代史,又怎麼能回避這處傷口呢?

北京詩人黑大春曾專門為圓明園寫過一首《東方美婦人》,重溫它那被戰亂壓榨的豐腴與繁華。詩人的感覺是逼真的,他想象出燃燒的莊園裏的漢白玉石柱像披著開衩的火紅旗袍的玉腿,有著令人心痛、心碎的美麗。讀詩時我不禁感歎:這簡直是一闋東方式的《天鵝之死》。我不再把它比喻為劫難中浴火的鳳凰了,圓明園所承載的苦難要沉重得多、殘酷得多。這是玉碎宮傾呀。黑大春擬人化地把圓明園形容為東方美婦人,以強調它是有生命的,有知覺的,因而也會有痛苦的。這也給了我啟發:作為皇家園林的圓明園,天生就具有一種貴婦的美,而非少女的美、村姑的美。

圓明園是清代皇帝避暑的行宮(又稱夏宮),不僅集中國各地園林藝術之大成,而且吸納了歐洲的建築風格,中西合璧,被稱為世界之最的“萬園之園”。諸園之內還收藏有大量的文物、珠寶和典籍(其中文源閣實乃皇家藏書樓),使其擁有無價之美,因而這種美最後遭受的損失也是難以衡量的。圓明園被焚,是在人間上演的最慘痛的悲劇:美被醜毀滅了,文明被野蠻征服了,人類最富麗輝煌的建築卻被人類自己付之一炬了,這就是戰爭的罪惡。戰爭使人性被獸性統治了。天堂不會發生火災,圓明園的火災簡直相當於人類文明的自焚,縱火者一點也沒有對曆史、對人類共同財富負責的態度,因而是世界的罪人。這場災難也令人加倍地悲哀。

圓明園,構成中華民族曆史上的第二個阿房宮,它比阿房宮更多了一種恥辱,而且離我們更近,離文明時代更近。

縱火者是誰呢?他的良心何在呢?額爾金這個名字,已被仇恨的鐵釘釘在了圓明園的斷垣殘壁上,釘在了人類文明史的恥辱柱上。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於1860年撞破國門進入北京,在雙方達成停戰協議後仍不願善罷甘休。英軍首領額爾金下令焚毀圓明園,英法聯軍共出動三千五百多人,把園內的各種寶物席卷一空後,還意猶未盡地點起了一把野蠻之火,這簡直屬於強盜的品行。圓明園在被洗劫之後,還要麵對火焰與灰燼,美反而使強盜的心腸更加殘酷,進行毀滅性的打擊。大火之中,玉石俱焚,舉世矚目的圓明園留給未來的隻是一片焦土。那場該被永世詛咒的大火並非照亮人類愚昧的夜空,反而使黑暗更加黑暗。如果有上帝的話,上帝也會為人類痛心不已。

古希臘神話裏的普羅米修斯,付出沉重代價為人類盜取天火。在刀耕火種的時代,火曾經幫助人類建立了輝煌的功勳。當人類曆史進入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文明社會,圓明園的一場大火卻暴露了人性的弱點,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這是曆史車輪的倒退。或許,火本身是無辜的,縱火者才是有罪的。最初的盜火者是光榮的,後來的縱火者卻是可恥的。神話是輕鬆的,人類的曆史卻是沉重的。我徘徊在圓明園的廢墟上,回顧著那場早已熄滅的大火,覺得周圍的空氣仍然是發熱的,腳下殘破的基石,餘溫尚存。

這塊悲傷的焦土時刻灼痛著中國人的記憶喲。一代又一代中國人,都將麵對廢墟接受殘酷的教育:美是需要建造的,又是需要保衛的,有時候保護美比建造美更難;但是,保護自己民族美麗的事物就等於捍衛尊嚴。圓明園,是對民族尊嚴的一次拷問。這裏的斷垣殘柱,是那過去的時代裏祖國破碎版圖的象征,是永遠在疼痛著的傷口、永遠在提醒著的記憶。

它使我回想起戴望舒的詩句:“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隻是血和泥……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圓明園,也是舊中國殘損的手掌,掌心傷痕累累,而那排煙熏火燎的漢白玉石柱就像被燒灼過的手指直指蒼天,這是一種悲痛的手勢,也是一種憤怒的姿態。圓明園不僅是北京的一處傷口,中國的一處傷口,更是人類文明永遠的傷口。它以傷口流淚,它以傷口呐喊:千萬不要忘記,千萬不要忘記,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所以,我們在日新月異地建設自己的城市和國家同時,還永久性地保留了這一塊廢墟,作為痛苦記憶的世襲領地。我們在享受幸福與和平同時,還需要不斷地敲打傷口,在疼痛中保持警醒。這,就是對傷口最大的安慰了。

有—個人,說世界上有一個奇跡——堪以和希臘的巴特農神廟、埃及的金字塔、羅馬的競技場、巴黎的聖母院相提並論:“這是一件史無前例的驚人傑作。然而這個奇跡已蕩然無存。”

這個人叫雨果。他所讚美的這個奇跡即圓明園。

他是以描寫巴黎聖母院而出名的。可是他又認定:“我們使用(歐洲)教堂的寶庫加起來也比不上這座輝煌奇異的東方博物館。”

他以童話般的筆法(如同《一千零一夜》)講述了關於奇跡消失的悲劇:“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大肆劫掠,另一個強盜縱火焚燒……對圓明園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劫掠,贓物由兩個戰勝者平分……我們歐洲人一向自認為是文明人,把中國人當成野蠻人。這就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國,另一個叫英國。”可惜這並非天方夜譚式的傳說,而是真實的。即使讓阿裏巴巴念叨“芝麻開門”的秘訣,也無法開啟那曾經金碧輝煌的寶庫。黃金變成了泥土,美玉變成了瓦礫,霓裳變成了灰燼……圓明園那最後的美、最後的形象,居然是投射在強盜眼中的。

雨果的偉大在於,他有勇氣站在人類的角度主持並伸張正義,而絲毫不偏袒自己的祖國。他以公民的身份提出強烈抗議:“法蘭西帝國從這次勝利中獲得了一半贓物……我希望法國有朝一日能擺脫重負、洗清罪惡,把這些贓物歸還被劫掠的中國。”或許,在歸還的同時,法蘭西的良知才可能真正地得到恢複,這是在打劫的行動中所失去的。

雨果是在給英國上尉巴特勒的複信中這麼說的。而巴特勒寫信的目的,是請他對1860年英法聯軍的勝利談談感受。雨果談論的卻不是光榮,而是恥辱,所有的戰利品將構成沉重的債務。圓明園的大火,也點燃了一個憤怒的雨果。他是對的。我覺得,凡是真正熱愛巴黎聖母院的人,也會同樣地熱愛中國的圓明園。

我估計雨果並不曾訪問過中國。假如雨果親眼目睹了圓明園的青春以及衰竭,他的悲痛隻會加重而不會減弱。不管怎麼說,雨果是圓明園的一個著名的知音。我建議把雨果的言論鐫刻成紀念碑,樹立在圓明園遺址!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公民的建議。至少,我會把它引用進自己的書裏。

當然,雨果所發出的僅僅是文人的呼籲。當時的政客、軍閥或許並不讚同。甚至在1900年,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強盜的數目又增強了,劫掠的氣焰亦有變本加利之勢。且不說紫禁城、頤和園等宮苑禁地的重大損失,連建於1442年的古觀象台,儀器也被洗劫一空:法國搶走赤道經緯儀、象限儀、黃道經緯儀、地平經緯儀及簡儀,運至大使館(兩年後迫於輿論而歸還);德國把天球儀、紀限儀、地平輕儀、環衛扶使儀及渾儀全裝上軍艦,打包運走(第一次世界大戰敗後才歸還)……最可笑的,是連景山吊死崇禎的那棵“罪槐”上的鐵鎖鏈也順手“牽”走了(回去捆綁黑奴嗎?)——其貪婪與囂張可見一斑。簡直像篩子一樣。

中國有多少寶貝,就這樣失落了。中國又有多少寶貝,經得起如此折騰?

圓明園文物的歸還,至今仍遙遙無期,它們依舊陳列在英法兩國的諸多博物館裏。不覺得燙手嗎?

我隻知道,北京的保利集團,幾年前在一次國際拍賣會上,不惜重金購回了若幹件圓明園遺物(好像有獸首銅雕之類)。這屬於義舉了。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就為了讓這些離散的文物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

根據法國傳教士王致誠《圓明園紀事書劄》的記載:“水濱複有無數禽籠鳥室,畜水禽者則半入水中、半居岸上。在陸則有獸圈獵場,沿途時遇此小建築也。”可見圓明園原本設有動物園的。當戰火燃起,這些珍禽異獸都往哪裏去了?還有那些奇花異草呢?莫非皆已化為灰燼?

強盜的邏輯,有時比野獸的邏輯還要殘酷,還要愚昧。誰把他們從籠子裏放出來了?這一顆顆掙脫了韁繩的野蠻之心!

圓明園原本還有圖書館,即大名鼎鼎的文源閣。乾隆皇帝修集《四庫全書》(共三千四百六十種、計七萬五千八百五十四卷),曾繕寫七份,建閣藏庋,先後置內庭四閣、江浙三閣——文源閣是其中之一。“大內曰文淵,圓明園曰文源,熱河曰文津,盛京(沈陽)曰文溯,並於揚州大觀堂之文彙閣,京口(鎮江)金山寺之文宗閣,杭州聖因寺之文瀾閣,亦各庀一份。”英法聯軍同樣毫不留情地向這一流的圖書館投下一隻火把。文源閣裏的古籍、經卷、書畫、金石文具,蕩然無存。令天下書生無限神往的文源閣,變成了一小塊文化沙漠。

圓明園曾有四十景。乾隆皇帝依照承德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例,將這四十景各題四字為額,他給這風格迥異的風景命名時,恐怕也煞費苦心。我聯想到了《紅樓夢》第十七回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係諸豔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脂硯齋點評)。乾隆確有賈寶玉之才情與風流,將一道道景致題寫得花樣百出,使亭台樓閣、山丘河渠各有所屬。因萬字軒南堂原有雍正禦題“萬方安和”匾額,包括十字亭、文昌閣和藏舟塢在內的這一組水景建築,仍沿襲了“萬方安和”之稱謂。萬方安和——可惜這世代清帝的祈願,在1860年還是落空了。仿佛在劫難逃,圓明園——這清帝國的大觀園,中華民族的紅樓夢,最終還是破產了。星羅棋布的四十景,名存實亡。或者說隻剩下了一景:殘垣斷柱。

這已是它最後的風景。

除了廢墟,還是廢墟。

圓明園由圓明、長春、綺春三園組成。鼎盛時還包括熙春園和春熙院。合稱圓明“五春”,又據傳是因鹹豐寵幸的五位美女而起,在杏花春、海棠春、牡丹春、武陵春四位漢族佳麗之外,還有一位懿貴妃那拉氏(慈禧)。

圓明園始建於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即使在雍正王朝擴建成禦園時,範圍也僅限於西部3千畝。是乾隆使之向東鄰、東南鄰大幅度擴展。

張恩蔭先生查閱乾隆朝內務府造辦處《治計檔》和《清史稿·職官誌》等史料後得出結論:“直至嘉慶道光間春熙院、熙春園複賜皇親之前的二三十年間,禦園圓明園的範圍實為五園,占地麵積不小於七千畝。”

而其拓建過程如下:“乾隆十年至十六年,在該園緊東側的水磨村北(康熙間明珠故園)大興土木,建成長春園;乾隆三十二年,將皇親賜園熙春園(今清華大學校園西部,為康熙間所建)並入圓明園;乾隆三十五年,在緊東南鄰拓並大學士傅恒賜園(原為怡親王賜邸),定名綺春園;乾隆四十五年,將皇親賜園淑春園易名為春熙院(位於今北京大學校園北部),歸入禦園。”

我私下裏甚至認為:曹雪芹是以圓明園為原型而臆造出大觀園。賈府的繁榮期,如同乾隆盛世。(而家道衰落,榮國府被查抄,似乎無形中預兆了若幹年後的火燒圓明園?)曹雪芹當年就住在香山腳下(臥佛寺一側有其故居),抬頭低頭,皆可望見圓明園。

當然,圓明園可比大觀園要闊綽多了。或者說,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跟圓明園相比,頓時顯得小家子氣。

惟一的相同之處在於結局:夢終究是要碎的。夢碎之後剩下的,隻有荒涼與冷清。

圓明園布滿了夢的碎片。

圓明園:一個沒有風景的風景區。

我又聯想到雨果了。他是法蘭西的曹雪芹。《巴黎聖母院》是他的《紅樓夢》——或者說是他的“大觀園”。而曹雪芹呢,則是中國的雨果,大觀園是他的“巴黎聖母院”。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賈寶玉即鍾樓怪人卡西莫多,隻不過一美一醜,但骨子裏是一樣的。賈寶玉愛林黛玉。卡西莫多愛艾絲梅娜達。他們各有自己愛情的莊園。

—— 這些,都是圓明園的題外話。

這些,都是我在圓明園遺址公園的意識流。

我認識一位搞美術的法國留學生,他來北京的第二天,即背上畫夾去圓明園了。從日出轉悠到日落,沒找到什麼可供寫生的景物,感到有點失望。他很奇怪中國人為什麼對大水法、方外觀之類頗感興趣,這種巴洛克風格的建築,在歐洲觸目即是;況且,圓明園內造的這些西洋景,並不正宗,顯然是非專業人士草率設計的。他認為這不過是一群出現在東方土地上的“四不像”,非鹿非馬,雜種而已。

他的看法本身沒錯。西洋景的總設計師是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郎世寧為乾隆皇帝“打工”,有宮廷畫家之稱,繪有《弘曆雪景行樂圖》(情節為乾隆和子女在圓明園中歡度春節)等諸多作品,他的繪畫頂多屬於“業餘”水平。至於在建築設計方麵,更是“半吊子”了。給他當助手的法國傳教士蔣友仁,也不見得有多高明。但圓明園西洋樓的主要意義,在於它“是自元末明初歐洲建築傳播到中國以來的第一個具備群組規模的完整作品,也是首次將東西方兩個建築體係和園林體係加以結合的創造性的嚐試”,屬於中西文化的“混血”工程。

張萍、柴火兩位,對此頗有研究:“西洋樓本身的價值並不在於它的造型如何,因為它們並不是地道的西方建築,而是當時西方傳教士為迎合中國皇帝口味而急就出來的作品,隻是因為它真實記錄了當時中西文化的交流才顯得珍貴。”整個建築群由中國的能工巧匠承包施工任務,曆時14年(1745——1759年)完成,可謂慢工出細活;加上材料本身無可挑剔,因而多多少少彌補了設計思路的僵化與做作。

譬如海晏堂,“為安裝歐洲噴泉機械設備而起造,是圓明園中最宏偉壯觀的西式建築。主要立麵西向,兩層11開間,中間設門,門外平台左右布置弧形石階及扶手牆,可沿石階下達地麵水池。池兩側將西方貫用的裸體人物雕像改為銅鑄十二生肖屬相,代表十二時辰,每隔一時辰(相當於現在兩個小時)依次噴水。”這噴泉居然帶有報時之鍾的性質,更有趣的,是以十二生肖屬相取代裸體人物雕塑——可算作有中國特色的西洋建築。莫非中國皇帝怕有傷風化?又如黃花陣(另有菊花迷宮或萬花陣之稱),係我國惟一的仿歐洲式迷宮:“外砌長方形迷陣,中心築高台圓基西式八方亭。陣牆高1.2米……。乾隆皇帝每至中秋佳節都在這裏觀賞宮燈,宮女們手執黃綢紮製的蓮花燈,在迷陣中東奔西馳,先至中心亭者可得到皇帝的賞賜。”看來乾隆威嚴的龍顏,掩飾不住一顆童心,居然跟嬪妃們玩起捉迷藏的遊戲了。黃花陣1989年修複,我還去鑽過呢(跟打地道戰似的),頗動了些腦筋,才沒有在錯綜複雜的坑道裏迷失。待我終於走到頭了,下意識地抬頭,隻看見亭子裏空蕩蕩的,皇帝早就消失了。這麼說,我隻能自己獎賞自己了?

圓明園好玩的西洋景還有很多,遠瀛觀、諧奇趣、蓄水樓、線法山呀什麼的,我就不一一列舉了。況且,列舉了也沒用。因為大多數都隻剩下搖搖欲墜的殘局。連皇帝都不在了,誰還有耐心,陪你下這盤永遠也下不完的棋呢?除了風。風在亂石斷牆間迂回,百無聊賴地信手擺弄著這個“爛攤子”。擺弄來,擺弄去,也想不出什麼好點子,以改變尷尬的局麵。

正是在這淩亂的棋盤上,大清帝國輸了。把自己的家底子全賠光了。隔著起伏的山巒、浩瀚的海洋,它輸給了彼岸的對手。圓明園,記載著中國曆史上最慘痛的一次失敗。

貪玩的乾隆,若是能未卜先知,預料到百年後的恥辱,他老人家,還有心思跟宮女們打打鬧鬧嗎?當他自以為是全世界最強悍的君主,而西洋的科技發明不過是雕蟲小技時,大清帝國就輸定了。或者說,注定會輸得很慘的。康熙最初接觸到歐幾裏德幾何學及近代天文學原理,曾憂心忡忡,意識到東方的道高一尺而西方的魔高一丈:“西洋諸國千百年後必為中國之患。”可乾隆一點也沒繼承其祖父的憂患意識,對“夷人之技”很瞧不起。他惟一引進的隻是西洋的建築藝術,在圓明園內蓋了占地100多畝的西洋樓,隻不過是為了開開洋葷、鬧著玩而已。他花高價進口了一批花哨的西洋自鳴鍾,作為宮廷的擺設,卻對天體運行儀、地球儀之類不屑一顧。他根本不相信地球是圓的。他固執地認定大清帝國是世界的中心,拱衛於周圍的皆是些弱小的藩國。

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將居京的“老外” (傳教士)全部召集到圓明園,勸他們改信儒學。雙方展開了辯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毫無結果。乾隆認為這些外國“傻帽”是執迷不悟。“在他的頭腦裏,西方的科學技術已經完全淪為了他眼中的‘淫技奇巧’,成了開心取樂的‘玩藝兒’。他的頭腦中已構築起傳統文化的支撐的完整宇宙,在他的世界觀中,沒有給西方思想以一寸立足之地。這位性格坦率開朗的皇帝從來不掩飾他對科學的嘲弄態度。傳教士在他眼中和那些侏儒一樣,他們的作用隻是用‘戲法’來鬆弛他緊張工作後的神經,來裝點他統治下盛世的升平。”(張宏傑語)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由馬戛爾尼勳爵率領的英國使團,駕駛著先進的炮艦訪華:“把我們最新的發明如蒸汽機、棉紡機、梳理機、織布機,介紹給中國人,準會讓這個好奇而又靈巧的民族高興的。”此時恰逢乾隆82歲大壽,宴會上的滿漢全席自然使英國人大開眼界,而他們遠渡重洋攜帶來的各類“土特產”,無形中成了給老壽星的生日禮物:除了工業機械、天文儀器之外,還有英國最大的裝備有最大口徑火炮110門的“君主號”戰艦模型,乃至榴彈炮、迫擊炮和卡賓槍等實物。

英國使團甚至還配備了訓練有素的衛隊,想表演一番現代炮兵的裝備與隊列,供中國皇帝檢閱。乾隆卻不稀罕聽西洋的禮炮聲,覺得不會比鞭炮爆竹之類更能烘托喜慶的氣氛。揮揮手,讓太監們將這些怪模怪樣的槍炮原封不動地運進圓明園的倉庫並且傲慢地評價:“這些可以給小孩子當玩具。”他隻是瀏覽了一遍英國使團遞交的喬治三世的國書及冗長的禮品單,告訴手下:“單內所載物件,俱不免張大其詞。此蓋夷性見小,自以為獨得之秘,以誇炫其製造之精奇。著征瑞於無意之中向彼閑談:爾國所貢之物,天朝原亦有之,庶該使臣不敢居奇自炫。”英國使團在乾隆眼中,仿佛一支遠道而來的馬戲團,靠耍一些洋把戲,來噓弄看客。而且乾隆並不以為這些異域的雜技與魔術有什麼新鮮,有多麼神奇。

大清帝國的輕敵思想,正是乾隆開始的。他根本想不到,自己連看都懶得看的洋槍洋炮,在67年之後,將撞開閉鎖的國門,直逼北京城下。而圓明園將在轟隆一聲中成為炮灰。他呀,真是太迷信八旗軍的強弓硬弩了——因為其祖上,正是靠這冷兵器打下江山的。可在下一個時代,要靠長矛與弓箭守江山,就顯得力不從心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偏偏乾隆栽下的是一棵驕傲自滿的歪脖子樹。他的龍子龍孫,從道光,到鹹豐,直至光緒,都將深受被烈日暴曬之苦。而他留下的最昂貴的遺產——圓明園,將毫無招架之力地遭受一次打劫。打劫者,恰恰是他蔑視的那些洋人的後裔。

英法聯軍占領圓明園,訝異地發現:當年贈送給乾隆的禮物(槍炮),一直“藏在深宮人不識”,閑置在庫房裏,蒙滿塵土。大半個世紀以來,仿佛被中國的帝王將相們遺忘了。他們二話不說,立即將其裝船運回老家。或許還不無僥幸心理——幸虧中國人沒把這些武器當回事,若是他們以此為模型仿製並裝備軍隊,掌握了先進的軍事技術;那麼,要想打進北京城,就不太容易了。

我看電影《火燒圓明園》,難忘裏麵的一個鏡頭:僧格林沁王爺的蒙古騎兵,在開闊地上作集團式衝鋒,遭遇英法聯軍的排槍排炮,紛紛滾鞍落馬,血流成河;最後隻剩下一杆快要被炮火撕碎的戰旗,斜插在屍骨堆上,孤獨地飄呀飄……馬受驚了,人也受驚了。一向自以為是天之驕子、隻識彎弓射大雕的八旗軍,總算領教到了洋槍洋炮的厲害。可已經太遲了!畢竟,人家已經打到自己的家門口了。想擋也擋不住。

早幹嘛了呢

乾隆時代獲得的那批西洋火器樣品,在圓明園的宮殿裏睡大覺。這一覺睡得可真夠長的。可帝國的士兵,在戰場上,卻要以血肉之軀抵抗淩厲的彈丸。這本身就是一場不平等的對弈。唉,圓明園不失火的話,昏睡百年的大清王朝,恐怕還不會醒來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把火又該燒!雖然燒得疼了點,但不疼,則無法驚醒。

縱火的強盜固然可惡,但失職(或瀆職)的守護者,同樣可恨。一個麻木的民族,終於被堅船利炮逼進了死胡同,再也沒有退路,除了背水一戰之外,似乎還應反思,檢討失敗的原因。張宏傑在《回首愛新覺羅們》一文中說得好:“人們大概都以為鴉片戰爭失敗的責任應該算在乾隆的孫子道光帝頭上,子孫的無能不應抹殺祖先的偉大,可是也許很少有人知道,乾隆皇帝和鴉片戰爭也有那麼一點意味深長的關係。”鴉片戰爭原始的種子,在乾隆的腳下開始埋下了。乾隆在圓明園裏蓋西洋樓,僅僅實現了中西建築文化的媾和(況且還是不倫不類的),但這兩大文明,卻呈現為格格不入的局麵,終將產生悲劇性的衝突。所謂的鴉片,僅僅是一根導火索。但這足以使圓明園像火藥桶一樣爆破了。我把那帶有煙熏痕跡的殘磚碎瓦,視為冷卻的彈片。

許多人都憑印象以為圓明園是一座“全盤西化”的皇家園林,而大水法、方外觀、海晏堂等西洋景代表著其靈魂。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圓明三園占地5200畝以上,殿堂廟宇、亭台樓閣、橋梁軒榭、館院廊廡等各類園林建築加起來,總麵積約16萬平方米(超了紫禁城的全部建築麵積)。而整個西洋樓建築群位於長春園一隅,占地100餘畝,隻相當於圓明園全局的五十分之一。有人說這不過是“乾隆皇帝的一時心血來潮之作”,純屬點綴性的小品。可見中國的帝王並不見得真住得慣洋房,亦非為了追求中西合璧,僅僅是在炫耀自家園地包羅萬象、百花齊放。

然而在火災中,以石料砌築的西洋樓,比“土木工程”的中式建築稍占點“便宜”,被烈焰吞噬之後,至少還能多剩下點“骨頭”呀什麼的,以證明那“最後的晚餐”。以至遲到的觀眾,麵對著剩菜殘羹,誤認為圓明園原本就是一席“西式套餐”呢。並且,似乎還不夠原汁原味……所以我前麵提到的那位法國留學生,覺得圓明園被毀固然可惜,但充斥於其中的,原本就是模仿痕跡濃重的“贗品”,並不值得為之痛心疾首。

這種普遍存在的錯覺,是應該及時糾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