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的寶貝,屋子裏擱不下,都擺到院子裏來了。任它風吹雨淋。我看了都心疼。清朝的帝後,真是太富有了,也忒大方了。
玉瀾堂的早晨
醒來,等於進入新的夢。夢中的景物,逐漸變得真實,或者更加虛幻?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戶照進室內,使陰影中的家具凸現出來。而匾額上的字,清晰得像剛寫下的。在這個早晨,似乎隻有陽光才是絕對自由的。與之相比,閑庭漫步的皇帝,也隻能算是高貴的囚徒。
玉瀾堂是光緒在園內的寢宮。他的每一個早晨,恐怕都能體會到這種夢與醒的鬥爭。1898年9月16日,光緒在此召見袁世凱,希望借助其兵權實施新政。袁世凱卻出賣了他。9月21日,慈禧發動政變,除了殺害戊戌六君子,還把光緒監禁起來。此後十年,南海的瀛台、北海的古柯庭、頤和園的玉瀾堂,都曾經是光緒的牢籠。直到他於1908年11月14日痛苦地死去。玉瀾堂後牆及兩廂,都按照慈禧旨意砌起磚牆,堵塞原有的通道,以控製光緒的活動空間。惟一可以出入的南門,也有太監站崗放哨。光緒生命中最後的時光,想了些什麼,夢見過什麼?是個謎。有一點可以肯定:玉瀾堂的早晨,光緒會對庭院裏活蹦亂跳啄食或鳴叫的小鳥充滿羨慕。說不定那迎合了他對來世的願望。
玉瀾堂最初是乾隆的書齋,及帝後遊園休息之所。乾隆多次吟詠:“迤邐沿堤步輦行,書堂小坐俯昆明”,及“清漪園內殿堂多,來每斯堂所必憩,近鄰勤政谘對便,遠帶六橋暢覽遂”……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跟玉瀾堂的這位老主人相比,光緒活得真夠窩囊的。
玉瀾堂名稱取自西晉詩人陸機“玉泉湧微瀾”的詩句。巧合的是,從玉瀾堂遠眺燕京八景之一玉泉山,角度最佳!揉一揉眼睛,凝視這絕妙的畫麵,你會覺得自己像剛醒來一樣。是的,你的眼睛感到饑渴。一度沉睡的心,感到饑渴。隻有用美來灌溉它。
南臨昆明湖的玉瀾堂,是一處四通八達的院落。從西配殿藉香榭穿過,即到達昆明湖岸碼頭,可登船遨遊;由東配殿霞芬室,直抵仁壽殿後門,據說這是光緒皇帝早朝必經之路。堂北,有後門通往宜芸館,曾是乾隆的藏書之地,後作為光緒皇後隆裕的住所。戊戌變法失敗後,這一對夫妻心理上也有了隔閡,玉瀾堂、宜芸館之間的通道被封閉。1912年,隆裕代表清王朝宣布遜位。她也就“有幸”成為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位皇太後。
玉瀾堂、宜芸館中間,有一座夕佳樓,樓名取自陶淵明“山氣日夕佳”詩句。帝後喜歡選擇夕陽西下時登斯樓觀望湖山景色。玉瀾堂從早晨開始,夕佳樓以黃昏為結束。一天就像一生,一生就像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樂壽堂
在頤和園內的帝後居住區,玉瀾堂是光緒皇帝的寢宮,樂壽堂則是慈禧太後的寢宮。這個全中國最有名的老太婆,晚年生活基本上都交代給這座大院落了。我手頭有兩張老照片,一幅是《1903年慈禧在樂壽堂》,她穿一身新衣服,端坐在象征至高無上權力的寶座上;另一幅題為《慈禧在樂壽堂接見外國公使夫人》,她仍然端坐在畫麵的中心,隻不過寶座兩側多了幾位洋妞。這是中國外交史上挺耐人尋味的一刻。慈禧把西洋女人請到自己的寢宮,擺出一副聊家常、交朋友的姿態。至於她內心的真實感受,不得而知。
樂壽堂就這樣進入了曆史。
慈禧在樂壽堂的大客廳,除了接見外賓及內臣,還批閱文件、思考國事。寶座前麵設有紫檀雕花禦案,後麵陳列一道15折玻璃鏡屏風,兩側插著孔雀羽毛掌扇。禦案兩端,擺放康熙朝的青花大果盤,直徑1米,能裝數百隻水果,專供聞香用的。寶座上方,懸掛五彩玻璃電燈(類似今天的枝形吊燈),估計是舶來品。至於客廳四角,由4隻熏點檀香的鍍金九桃大銅爐壓住了局麵。我來得晚了,仍能聞見暗香襲人。當然,這可能是幻覺。
客廳居中,西側的套間是慈禧的臥室,床上用品(帳、被、褥、枕等)皆是她生前使用過的原物。東側的套間是更衣室,木雕雲龍衣櫃內存放服裝與首飾。
慈禧喜歡在樂壽堂的大客廳吃飯。在寶座西側臨時搭設由兩張方桌和一張半桌拚成的餐台。各式菜肴,俱由100米開外的壽膳房裝盒送來,太監們會列隊傳遞。據說慈禧每月的夥食費高達1800兩白銀,為其提供餐飲服務的廚師雜役多達128人。每逢開飯,恐怕是樂壽堂最熱鬧的時候。
樂壽堂是慈禧太後的“養老院”,由前後兩進院落及兩個對稱的跨院組成,全部以遊廊聯綴。堂前對稱排列以諧音寓意“六合太平”的銅鹿、銅鶴、大銅瓶。庭院種植象征“玉堂富貴”的玉蘭、海棠、牡丹。還供奉8米多長、狀若蓮花的巨石,名叫青芝岫,以隱喻“壽比南山”。這塊大石頭原產於北京房山,明代太仆米萬鍾為將其運至自家的勺園,雇傭三百位力士和數十匹騾馬,花十幾天時間才拖運到良鄉道口,終因耗盡財產,半途而廢。青芝岫因而又叫“敗家石”。後來還是乾隆財大氣粗,舍得“燒錢”,不信這個邪,硬是將這塊棄之可惜的“雞肋”運至樂壽堂庭院裏收藏,其實是在炫耀。
慈禧在樂壽堂,每天都會跟青芝岫打照麵,卻忽略了“敗家石”的警示。大清帝國的江山,終究在她手中徹底衰敗了。
水木自親
樂壽堂平麵呈十字形,前後有抱廈,東西有配殿。穿過簷下懸“仁以山月”四字匾的西配殿,正對長廊入口邀月門。穿過簷下懸“舒華布實”四字匾的東配殿,可通往德和園的頤樂殿和宜芸館。
樂壽堂東西兩側對稱的跨院,東跨院名為永壽齋,是大太監李蓮英住所,他形影不離地跟隨在“老佛爺”(慈禧)身邊;西跨院名為揚仁風,扇式殿、月亮門、荷池、假山石、粉牆朱欄,均模仿江南園林風格。
樂壽堂後院九間罩殿,供慈禧存放珠寶、首飾等貴重物品。樂壽堂前方的一座五間穿堂殿,叫水木自親,是慈禧寢宮的正門。
水木自親,位於昆明湖北岸,一出門即望見湖水。樂壽堂的整體建築以木結構為主,宮門取名為水木自親,想來是為了與湖水相親相愛。宮門兩側的粉牆,鏤刻著形狀各異的什錦燈窗。“通過不同形狀的窗框,欣賞一幅幅美麗的風景,這是運用了中國傳統建築藝術中將封閉的院落與院外景色相互溝通的手法。”(翟小菊語)對於院內的人,牆上的窗戶是了望孔,看風景用的。而站在院外,又會覺得燈窗本身就是對牆壁的裝飾,自成一道風景。否則,一堵光禿禿的院牆,多麼單調。什錦燈窗使蒼白的宮牆增添了一抹女性化的溫柔色彩。畢竟,這是太後的寢宮。
宮牆外側,麵臨湖岸,有漫長的漢白玉雕刻曲欄環繞。供人沿湖散步,或駐足憑欄,望無限風光。
水木自親門前,用石料砌造一座禦碼頭。當年專門用來停泊慈禧的龍船。劉托先生講解:“慈禧常走水路來頤和園,由西直門外高梁橋畔的倚虹堂登船,順長河至廣源閘,換乘頤和園的輪船,入昆明湖南端的繡漪橋水津門,在南湖島龍王廟碼頭下船,進龍王廟拈香,然後再上船,到昆明湖北岸的‘水木自親’碼頭。”這就是慈禧遊園的路線。她一上岸,就直奔自己的郊區別墅:樂壽堂。她在這裏睡覺最踏實。因為頤和園是她最美好的夢鄉。
德和園
說起老北京的戲樓,不得不提及頤和園仁壽殿北花台後麵的德和園:慈禧太後看戲的地方。這絕對屬於“皇家大劇院”了,始建於光緒十六年(1891年),是慈禧親自下令在清漪園(頤和園前身)怡春堂舊址上修造的。林語堂在講述頤和園時,也未敢忽略這座戲樓:“在園中不計其數的建築物中,包含著一座三層的戲台,一個設有鐵製轉藏輪的亭子和庭院。這是為慈禧太後建成的一處絕妙居處,位於一片美麗的石庭之前,裝點有一對銅鶴和其他擺設,最講究的是從特定角度、位置上觀覽景致時可見出的匠心。”
占地麵積3851平方米的德和園,主體建築自然是那層層皆可表演的三層大戲樓(高21米),附屬建築則有兩層扮戲樓(化妝間)、看戲廊及慶善堂。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正麵對大戲樓的頤樂殿。頤樂殿正中即是太後的“雅座”,她在執扇、端茶的宮女侍候下,搖頭晃腦、旁若無人地看戲——所有的戲目都是特意為她安排的專場演出。可真會享清福啊。所謂的德和園,其實是一個人的劇場。所有的演員都是跑龍套的。真正的主角,坐在看台上呢。
這個老女人獨自看戲,是感到熱鬧呢,還是感到寂寞?這恐怕就是萬人之上,惟我獨尊的感覺:連寂寞都不願與別人分享。她哪是坐在看台上,分明是坐在雲端,抑或坐在月亮上——像偷吃了靈藥的嫦娥一樣。陪伴嫦娥的是伐木工人吳剛和一棵桂花樹。陪伴慈禧的是李蓮英和一根雕龍描鳳的拐杖。
據說慈禧看戲的戲單,皆由南府總管商選後,交李蓮英呈送慈禧禦覽。姚天新先生曾描述: “慈禧是個戲迷。她不僅能改戲,而且還能編戲,對戲劇有一定的修養。當大戲樓排演新劇時,慈禧曾‘坐戲樓中,仔細推敲,終日無倦容。其見有應當改正之處,則即刻飭太監傳知後台,一經改正,則自覺生色不少’。”可見她對“文藝工作”管得還挺細,時有“最高指示”。她讚賞的戲目計有:《群英會》、《定軍山》、《芭蕉扇》、《鐵弓緣》、《穆柯寨》、《金山寺》……這是她一個人的“樣板戲”。
戲樓底層下麵挖有一口深井和五座水池,一方麵可增強演唱的共鳴效果(最原始的音箱),另一方麵,當劇情需要用水烘托氣氛(譬如《羅漢渡海》中鱉魚噴水,或是噴出水柱的龍燈),隨進可借助壓水機自井中汲水。空中還有配合演員表現特技動作的滑車五部。由此可見,大戲樓的技術裝備(包括音響、布景)在當時還是極先進的,堪稱全國一流。
歌舞升平的戲樓
慈禧太後挪用二千四百萬兩白銀的海軍軍費,建造了自己的超級大別墅:頤和園。僅修築德和園,就曆時三年,耗資七十一萬兩銀子。頤和園多了個大戲樓,戍邊的北洋水師就少了艘鐵甲艦。慈禧太後,你就盡情地糟踏去吧。會有你好看的時候。
為了趕在光緒二十年十月初十(慈禧的六十大壽)之前竣工,德和園的工程緊鑼密鼓的進行著。可戰爭的步伐邁得還要更快一些:這一年的七月,中日甲午海戰打響了。
大戲樓雖然平地而起,為給太後慶壽需款而讓道——步緊褲腰帶“停購艦艇兩年”的北洋水師,卻全軍覆沒。
設施先進的戲樓,和裝備落伍的海軍,恰成鮮明對比。慈禧太後的錯誤在於:她把舞台上的氣氛看得比戰場上的氣氛還重要。
當昆明湖的荷花爭香鬥豔之時,遠處的黃海水麵,漂散著帝國海軍的斷槳殘櫓。這是戲外的戲。這是簡直非人力所能設計的悲劇布景。
這一年,慈禧度過了她一生中最尷尬的一個生日。血腥的甲午風雲大大地抵銷了北京城裏的喜慶場麵。日本人用轟鳴的炮聲為中國的老太婆呈上一份沉甸甸的“賀禮”。而大清帝國的海疆,像堆滿奶油的生日蛋糕一樣被輕易地切開了。
原定在德和園給慈禧慶壽的那場演出,被推遲了。然而僅僅在第二年的九月初三,慈禧就好了傷疤忘了痛,她的注意力又由脆弱的邊防轉向了歌舞升平的戲樓。她在頤和園裏看戲,一看就是十三年。
在我眼中,慈禧是中國曆史上最大的一個“商女”——不知亡國恨。她在德和園十三年共觀看二百多場戲,花樣繁多,內容各異——其實都不過是《玉樹後庭花》的翻版。她在大清帝國的後花園,翻唱了一曲悲哀的老調。
慈禧:紫禁城裏天字第一號的票友。熱愛文藝,本身並沒有錯,但她確實不適宜治國。
果然,1912年,苦苦撐持的大清帝國終於像草台班子一樣垮掉了。曲終人散,隻在頤和園裏留下一座冷冷清清的大戲樓。
中國,在出過喜歡歌舞的陳後主、喜歡填詞的李後主以及喜歡書法的宋徽宗之後,也出過一個喜歡戲曲的慈禧太後。
石舫
慈禧挪用海軍軍費興建頤和園,遊山玩水,搭台看戲,這當然算假公濟私。她恐怕也不是沒有一點慚愧。考慮到應該象征性地為海軍事業做點什麼,於是下令營造了一條數十米長、兩層樓高的巨大石舫,停泊在昆明湖水邊。“老佛爺”經常坐在上麵賞荷、品茶、納涼、會晤大臣與使節,私下裏估計將這般皇氣逼人的石舫視為帝國海軍的旗艦。旗艦都如此笨重,那麼整個海軍還有什麼指望呢——同樣也不過是一種擺設。我每次逛頤和園,看見這條又大又傻的石頭船,總覺得可用作覆滅了的北洋水師的墓碑。其實,當時的中國,也像這“假冒偽劣”的石頭船似的,徒有其表,毫無靈魂,隻能處處挨打,連閃躲的力氣都沒有。
慈禧不曾視察過海軍,更不曾去海防督戰,隻是乘坐高價進口的豪華遊艇在昆明湖上轉悠過一圈:“有一次慈禧太後弄來了一條遊玩的汽船遊湖,船遊一周達四英裏長,但她後來卻沒有再遊——也許是她買不到零部件吧!”(林語堂語)場麵確實挺滑稽的。不僅整個北洋水師都檣傾楫摧(有些軍艦上的炮彈都因過期而打不響了,隻好束手就擒),連太後私人的遊艇也拋錨了。
垂簾聽“戲”
麵對頤和園裏的大戲樓,我就想:慈禧太後戲曲方麵的鑒賞力,對這個國家的戰備不僅毫無幫助——相反,還阻礙了她及時發現海防的破綻。當頤和園裏好戲連台之時,世界上發生的變化更充滿戲劇性,愈演愈烈:繼中日甲午戰爭之後,又有八國聯軍長驅直入,自大沽口登陸,最終攻占北京——嚇得慈禧逃到西安聽秦腔去了……這真用得上白居易《長恨歌》裏的詞句來形容:“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這招人恨的慈禧——十足的“女昏君”!可僅僅恨你,又有什麼用呢?中華民族曆史上最恥辱的一頁,就這樣無法更改地寫下了。
“搖搖欲墜的清帝國,由於已無學習的能力,確已衰老,漸漸消亡。頑固愚昧的女人已完全徹底地腐敗。自從北京災難性地淪陷,她本人逃往西北的西安時,已頭腦僵滯、閉目塞聽了。她於1902年返回北京,仍頑固不化,心中無悔,再一次將皇帝軟禁在瀛台。中國人對君主立憲製的渴望又持續了十年,直到他們的耐性已被耗盡。在1908年,慈禧太後終於駕崩。” (引自林語堂《輝煌的北京》一書)慈禧不死,被縛的中華民族就無法解脫。好在這幕冗長的悲劇總有劇終的時候。
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是一個時代的女主角——可惜屬於醜角、屬於反麵人物。她在頤和園裏看戲時,是否也垂著一道昏聵的簾子?這珠光寶氣的簾子,甚至無法用作那段恥辱的曆史的 “遮羞布”。它反而使恥辱愈加明顯。
圓明園是1860年被英法聯軍焚毀的,園內那殘留的西洋水法是難以磨滅的恥辱柱。1900年,八國聯軍本想部分毀掉頤和園,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頤和園在戰火中幸存了下來,可在我眼中——不過是另一座圓明園,是我們民族的又一個傷心之地。至於德和園內的大戲樓,則是慈禧太後本人的恥辱之柱。她的陰魂被捆綁在上麵。
我想像中的慈禧,體態臃腫,臉色蠟黃,留著長長的指甲,附庸風雅而又斤斤計較。她對內是潑婦(有人稱之為“光緒的那位母老虎似的嬸娘”),對外是娼妓(雖未賣身,卻賣國了)。劉半農曾將慈禧與賽金花並稱為晚清史上的兩大“寶貝”,隻不過“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
在德和園的大戲樓,我大大咧咧地逛了個來回,很不恭敬地吊了個怪腔怪調的嗓子——也未遭到門衛製止。我很希望慈禧能聽見後人對她的諷刺。
慈禧太後是當時保守勢力的頭麵人物,她擋了民族自強、發展的道。好大的一塊絆腳石喲。而慈禧太後的大戲樓,同樣也擋了曆史的道。中華民族曾經在這裏摔了個大跟頭。傷疤猶在。
水師學堂
甲午海戰期間,慈禧太後不曾親臨前線,慰問與強敵對壘的水兵——以鼓舞士氣;她隻是坐在風平浪靜的頤和園裏,讀讀快馬馳送的戰報而已。頤和園是其心理上最安全的大後方了。可不久以後,頤和園也會變得不安全。
早在1886年北洋水師的第一次閱兵式上,慈禧也是缺席的——李蓮英大總管作為其代表,出現在黃海。慈禧以為,她的威望與恩澤可以通過自己的親信來轉達,但她確實選擇錯了對象。我以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兆:北洋水師隆重出台的開幕式,居然是由一位缺乏陽剛之氣的太監來剪彩的——那麼,它即使有再多的炮艇,也不過是外強中幹的道具。據說,在彼岸密切監視著這一動向的日本海軍將領,由此而看輕了大清帝國的威力:“這一細節令東鄉平八郎和他的同僚們大笑不止,在他眼中,實在是對封建帝國麵臨正在逼近的海洋文明的尷尬處境的一種精辟的圖解。他時常將這個典故掛在嘴邊,來培養他的兵士們對那個巨大的敵人的蔑視。他甚至在劉步蟾來訪時當麵表達了這種蔑視,因為他已經毋須考慮後果了。”(祝勇語)其實,當時的整個大清帝國,都陰盛陽衰。女人當政——況且這女人愛的是順民而非猛士,愛的是權力而非武運,愛的是園林而非江山。至於北洋大臣李鴻章,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有陽具的李蓮英:惟慈禧的馬頭是瞻,以本應購置軍火的公款讚助老佛爺的“房地產生意”——以討其歡心,在強虜麵前卻又一味地避戰求和——他戰敗後簽署的《馬關條約》,相當於為自己親手創建的北洋水師擬定了一紙墓誌銘。
慈禧笑納了海軍的孝敬,來實施頤和園的土木工程。她從這筆巨款裏抽了點零頭,在園內修建一座“水師學堂”——似乎是給北洋水師的“回扣”。有此一舉,她就可以問心無愧地揮霍了。這高掛著的“羊頭”很明顯是個幌子。試想,帝國的水兵地位再高,又怎敢在禦園裏荷槍實彈地操練?不管是琅琅的讀書聲還是激越的號角聲,都會擾了老佛爺的清夢。看來他們隻能屏息靜氣地上課、躡手躡腳地演習了。況且,昆明湖再深,也載不動巡洋艦呀!更甭掉打靶了。頤和園裏的亭台樓閣珠光寶氣,件件都是昂貴的易碎品。
慈禧的小艦隊
查閱頤和園大事記,確有“海軍衙門呈進火輪船”一項,讓人以為是在添置“水師”訓練的船隻。可實際上,這造價極高的現代化輪船上連炮座都沒有,僅僅是禦用的豪華遊艇。“水師學堂”裏的實習生,根本不敢指望登上其甲板。他們頂多隻能遠遠地觀摹一番其外型輪廓以及戲水的風采。昆明湖的柳浪熏風,隻會磨損與削弱水兵的尚武精神——他們趁早還是別練了。在這裏,釣釣魚還行。所以,北洋水師的炮塔,最終比魚竿還要脆弱、且於折斷。 林語堂提及的“慈禧太後遊湖的汽船”,其實不隻一艘,而是整整六艘——快接近特混艦隊的規模了。1862年,恭親王奕忻替神機營向德國購買槍械,訂單裏居然包括遊船一項——這是他獻給西太後的禮物。翔鳳號及作為僚屬的“他坦兒小汽船”,先是錨泊於中南海,後運往頤和園。1886年,又從海關關稅中撥款進口了以捧日、翔雲、恒春命名的三艘洋船。1907年,以一萬噸再生鹽作為交換,從日本獲得最先進的永和號(神戶川崎造船廠製造)。這一切都是“以備太後巡幸之用”。前五艘船,1900年曾遭到八國聯軍的破壞——慈禧雖逃之夭夭,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頤和園被洗劫,水麵的遊輪也成了侵略者的撒氣筒。事後,僅修理鍋爐機器、電燈及重新裝潢,就花去國庫裏的十九萬八千一百七十二兩白銀。
這昆明湖裏的船隊,完全是靠金錢碼起來的。慈禧卻很少使用。屈指可數的幾次中,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故:慈禧邀一班親戚朋友共遊,駛近龍王廟一帶,禦船竟然擱淺了(由於輪機出現故障)。慈禧的尷尬可想而知了,因為在場的還有美國記者卡爾(《慈禧寫照記》之作者)。龍王居然也跟西太後過不去!這使之遊興大掃。
還有一次事故則更危險:“光緒三十一年(1905)浴佛節(四月初八),慈禧乘舟赴園,順道前往萬壽寺拈香。二輪在廣源閘倒船時,忽聽悶雷一聲,翔雲輪機爆炸。輪船公所無奈,隻好將‘翔雲’輪棄在一邊,拈香畢,改用翔鳳、捧日纖舟入昆明湖。”(引自燾純、建明《火輪聯翩遊昆明》一文)看來大清帝國不僅無法成功地指揮沿海的艦隊,連內湖的遊艇都駕駛不住。出戰的海軍敗績累累已無可爭議,而慈禧在自家的養魚池裏居然也會“翻了船”,險象環生——由此亦可知其頹廢的國運。一切的一切,都夠倒黴的。
從中我們還可了解到,翔雲、翔鳳承擔著為龍舟充當“纖船”的任務:“每年立夏一過,慈禧即赴頤和園避暑。斯時,一隊龍舟便從西直門外的倚虹堂溯長河而上。光緒二十八年(1902)以前,龍舟皆用人工背纖,是年遣去纖夫,改用火輪。行舟時,由頭船分出兩條纖索,一係翔雲,一係翔鳳,火輪鼓於前,禦舟拖於後,俗稱‘鳳引龍’,又稱‘龍鳳呈祥’。”但
自慈禧那次受驚之後,“鳳引龍”的奇觀便從長河上銷聲匿跡了。
豪華裝修的遊艇,竟然隻是在給龍舟拉纖——這昆明湖上的“纖夫”!慈禧思想上的保守亦可見一斑:她不習慣現代化設施,還是喜歡坐在古老而緩慢的龍舟裏;她對現代文明惟一的依賴,不過是借助幾分引力……據說“捧曰”、“翔雲”“恒春”新船入關即運往福建船政局改造外觀,使之麵目全非,抵京後,慈禧一眼看去仍嫌洋氣未盡,命人徹底修改;將原有的沙發、桌椅全盤否定,換成“宮裝”。這一係列遊艇,依舊是傳統的龍舟的翻版——隻不過多一具馬達而已。就像大清帝國,雖然被迫也搞起洋務運動(“師夷技以克夷”),但骨子裏還是落後於時代的遊牧民族,對騎射文明念念不忘,主張閉關鎖國。
西太後的觀念,並不比早生其一千年的遼代蕭太後進步到哪兒。蕭太後坐鎮北京時,至少還知道挖一條三裏河,作為輸導交通的運河。西太後一生中最大的建樹,不過是修造了頤和園——而這純粹是留作個人享樂的。
所以,西太後雖贏得了昆明湖,卻輸掉了黃海(甲午戰爭)。大清王朝雖獲得了一座華麗的園林,卻丟掉了江山。
除了每年一度的“拉纖”之用外,更多的時候,慈禧的小小艦隊僅係在岸邊,點綴風景。長此以往,自然要生鏽、腐朽、失靈乃至報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們雖代表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遊輪製造水平,其實並不比人工劃槳搖櫓的古老龍舟進步到哪兒——當然,也不比同樣泊在昆明湖邊的那條石舫靈活到哪兒。有什麼辦法呀,誰叫它們從屬於一個沒有方向感的女船長!它們也隻能伴隨著她折騰、失陷、沉淪——成為她無數犧牲品中的一件。
一個人的莊園
昆明湖:一座早已凍結了靈魂的“不凍港”,一座並不能帶來安全感的“避風港”。
八國聯軍的鐵蹄踐踏頤和園時,大搞“打、砸、搶”,不僅損壞了昆明湖的小艦隊,甚至連樂壽堂(慈禧住所)、仁壽殿、慶善堂門前消防蓄水的大銅缸,也全部毀掉(如今擺設的皆是後來鑄造的贗品)——惟獨留存下來的是排雲殿前的四口銅缸,因體積重而未被劫走,但一律都砸破了。至今仍能看出修補的痕跡。砸破的銅缸可以修補,受傷的人心都是無法修補的。頤和園蒙受的恥辱並不比圓明園少到哪兒。
頤和園裏除了戲樓、石舫、遊艇之外,還有著慈禧太後的影子——幾乎無所不在。畢竟,這裏曾經是她一個人的莊園。昆明湖與萬壽山,是慈禧精心設置的盆景與假山石。
慈禧在紫禁城垂簾聽政,確實有幾分女皇的氣象——難怪當時有兩位洋記者合寫了一部叫《女皇治下的中國人》的書。可她一旦回到頤和園,即徹底恢複成女地主的模樣:今天聽戲,明天劃船;今天打魚,明天曬網;今天拆東牆,明天補西牆……頤和園,是慈禧太後的自留地,是她在北京城仿製的“避暑山莊”。康熙大帝去承德避暑山莊,是為了圍獵、練武。慈禧在自己的“避暑山莊”裏,則歌舞升平,玩物喪誌,整天盤算著怎樣把國庫裏的銀子搬到自家的地窖裏。
她為什麼不想一想:國門垮了,後院必然要遭到波及,也會失火——即使這深宅大院再豪奢,再輝煌,又有什麼用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慈禧太後不惜代價地營建山重水複的頤和園,等於是在替大清帝國自掘墳墓。
這恐怕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墳墓了。
四、長廊·前山
在長廊避雨
若幹年前和女友在昆明湖劃船,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我半開玩笑地說:“讓我們蕩起雙槳!”可惜天公不作美,一會兒就陰雲密布,狂風大作,我倆隻好頗有點狼狽地棄舟登岸,找一處避雨的地方。當我們一溜小跑鑽進萬壽山腳下帶頂篷的長廊時,傾盆大雨就下起來了,雨點把琉璃瓦和雕欄玉砌擊打得劈啪作響。說實話,我對眼前這座古代建築物充滿感激。不知道光緒皇帝與珍妃是否在這裏躲過雨?但此時此刻,它分明是為一對現代的小情侶預備的。使我和女友不至於成為落湯雞,掃了遊興。我把這感受說出來了,女友笑話我:“皇帝是想做就能做的嗎?”其實,我對王冠並沒有什麼興趣,我所想做的,不過是一段鴛鴦蝴蝶夢而已。 頤和園的曲院長廊,確實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既可觀山色,又可賞水景,何況身邊尚有佳人相伴,盡可風雨無阻地作閑庭信步。此中的情調,似乎不亞於在水麵泛舟。這麼一想,我又對說變臉就變臉的老天爺並無怨言了。沒準這一切都是它刻意安排的。當年,撐著一柄油紙傘的許仙,不就是在西湖的斷橋邊邂逅白娘子的嗎?在雨打芭蕉的昆明湖畔,我也一樣聞見了古老的愛情的味道。
正想繼續說些逗女友開心的話,忽然有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原來,在長廊的頂篷乃至梁柱之間,繪滿了裝飾性的圖案與花紋。而且每隔幾步遠,就會出現一幅濃墨淡彩的畫圖:有的是花鳥,有的是山水,有的是人物(仕女或神仙呀什麼的)……很多甚至是帶情節的,演繹著民間的神話傳說,譬如唐僧取經,譬如八仙過海,譬如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等等。就跟看連環畫似的。我癡迷地一幅幅看下去,甚至忽略了身後跟隨的女友——她一定以為我中了什麼魔法吧?別生氣,小寶貝!
可以肯定,這是清代建頤和園時的原創,帶有那個時代宮廷繪畫的鮮明風格。由於年久失修,彩繪業已褪色,散發出一種滄桑之感。曾經入木三分的鐵劃銀鉤,變得模糊了,需要努力地去辨認。可不管是書生的袍袖還是仙女的裙裾,依舊保持著飄逸的姿態,令我聯想到“吳帶當風”的典故。當初的匠人在一筆筆勾勒時,絕對投入了充沛的感情。隻可惜,他們的名字已失傳了。他們不會是郎世寧的徒子徒孫吧?說起來不好意思,有清二百多年出過無數的宮廷畫家,我隻知道一個郎世寧。偏偏這郎世寧還是個“老外”(意大利傳教士)。為討好乾隆,他甚至給香妃畫過肖像。郎世寧參予過圓明園的設計。難怪圓明園的建築顯得那麼洋氣呢。
皇帝消失了。畫匠消失了。宮廷詩人消失了。整個清朝都消失了。留下的是這座山,這片水,這段拱廊——乃至拱廊裏美人遲暮的彩繪。
我從拱廊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仿佛走完了一個華麗的王朝的曆史。有人在拍我的臂膀:“雨已經停了!’我才神思恍惚地回到現實之中,重新看見女友的笑臉。她嗔怪道:“你都快要看傻了!”我趕緊安慰她:“別吃醋。它們不是真的。”
我又開始感激這場雨了。它使我歪打正著地來到這古老的畫廊,使我不至於與一個奇跡擦肩而過。而遙遠的藝術之魅力,居然使我暫時疏忽了身邊的愛情——可真叫絕了。我的脖子都仰酸了。但我相信,為之所迷倒的,絕不僅僅我一人。
濃妝豔抹的古畫
後來查閱林語堂《輝煌的北京》一書,發現他對頤和園的畫廊也情有獨鍾:“……一座華美的拱廊立於岸上,兩端立有兩尊來曆久遠、聞名遐邇的銅獅,整個湖岸線都是由綿長的漢白玉欄杆和蜿蜒伸展的彩繪長廊環繞著的 ,以秀美著稱。站在拱廊之下的人們可以看到隔湖相對的龍王島,以及通向島上的十七孔橋。再向遠望,在島的一角,橫有一座以其精美而著名的橋,人稱羅鍋橋或駝背橋。”在拱廊之內,一抬頭,就能看見畫山繡水: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而拱廊之外呢,山水如詩,風景如畫。人在拱廊下行走也是一條魚遊於畫境之中 。而拱廊本身,就是為裏裏外外的畫卷配置的鏡框。
與頤和園畫廊不期而遇,如同一個古色古香的幻夢。我甚至不敢輕易地重溫,和會破壞那美好的記憶。是的,當時我確實有一種騰雲駕霧、飄飄欲仙的感覺。
直到最近一次去頤和園,走向長廊的時候,我簡直是躡手躡腳的。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雕梁畫柱已粉飾一新,空氣中殘留著油漆的氣息。花鳥人物的肖像都用顏料重新勾勒,清晰倒是清晰了,卻失去了那份滄桑之感。一切簡直像是昨天剛剛畫出來的,鮮嫩欲滴。不知為什麼,我卻無法再次感動。
我理解公園管理者的好心,為了避免古畫的湮滅,才有此舉。或者用句時髦的話來說:為了更好地吸引人們的眼球。可把古樸的畫廊弄得跟新嫁娘似的,名義上是保護,客觀上卻對文物造成了傷害。真正的藝術是一次性的,是拒絕化妝的。用今天的顏料與筆法重描古畫,怎麼看都像是贗品。因為不同時代的藝術的靈魂,是無法模仿的。
況且,多年以前畫廊對我心靈造成的震撼,並不僅僅是藝術的力量,還有歲月的功勞。我從褪色的畫麵與模糊的線條裏,透視到時光的流逝、世事的演變,因而產生物是人非的喟歎。
可如今,這舊物、這真跡,也已被笨拙地篡改了。你說我能不感到心疼嗎?
對於古跡的保護,曆來有兩種觀點:一是修舊如舊,一是修舊如新。我一向支持前者 。因為我覺得,“新”不見得比“舊”更有價值,更有感染力。相反,許多翻修一新的古代遺留建築(譬如頤和園的遊廊),在我眼中充滿了“媚俗”的感覺,仿佛兌了水的假酒,仿佛塗了劣質口紅的老婦人。至少,不再是原汁原味了。看來看去,總不像那麼回事——反而挺讓人掃興、挺讓人倒胃口的。與其如此,還不如保留那曆經風雨摧殘卻風韻猶存的原貌呢。人會老的。建築會老的。藝術也會老的。其衰老的痕跡猶如樹木橫截麵的年輪,越是雜亂繁複,越能產生視覺上的衝擊力。一旦用新鮮的油墨塗料將其重重遮掩,等於一筆抹殺了其原始的價值。這真正叫弄巧成拙。
我先後兩次拜謁頤和園彩繪長廊,其趣大異,恰如天壤之別。第一次是陰雨天,在雷鳴電閃中逐一閱讀古畫,我卻暢通無阻地進入如夢似幻的意境,忘卻了身外喧囂的世界,體會到返璞歸真的寧靜。第二次是豔陽天,古畫也經重新描繪,纖毫畢現——我的心情卻被弄得很糟。周圍的梁柱、欄杆,鮮亮得太像是供某清宮戲劇組拍攝電視劇而臨時搭建的布景。濃妝豔抹的古畫,其靈魂反而是蒼白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被古畫欺騙了?還是被自己欺騙了?走出被修飾一新的畫廊之後,再看萬壽山,看昆明湖,我甚至覺得連山水都像是假的,連山水之間的遊人,都像是修剪的。不看也罷。
長廊編織風景
長廊就像一根長青藤,在萬壽山南坡和昆明湖北岸之間蜿蜒,長出了葉子,開出了花,甚至還結出了大大小小的果實。
所謂的果實,就是長廊沿線的亭台樓閣。“廊的地基隨著萬壽山南麓的地勢高低而起伏;它的走向隨著昆明湖北岸的凹凸而彎曲,建築師巧妙地利用廊間的建築作為高低和變向的連接點,避免了長廊過直、過長和地勢不平,營造出曲折、綿延、無盡的廊式。”(翟小菊語) 萬壽山下橫貫東西的長廊,東部以邀月門為起點,至西部的石丈亭為終點。石丈亭,由於庭院內陳列一丈多高的巨型太湖石,傳說是宋代書畫家米蒂供奉的“石丈人”而得名。
長廊聯綴著象征四季的留佳、寄瀾、秋水、清遙四座八角重簷的亭子。供遊客走著瞧。真正是走過春夏秋冬,看盡風花雪月。身隨影移,目不轉睛。
長廊東西兩段各有短廊延伸向湖岸,連接兩座水榭:對鷗舫與魚藻軒。憑欄處,既可仰望鳥影,又可俯視魚蹤,山色湖光盡入懷中。難怪與魚藻軒毗鄰的那座八麵三層的建築,要叫作山色湖光共一樓呢。它令我聯想起杭州西湖的山外青山樓外樓。唉,歌舞幾時休?
山色湖光共一樓的外麵(確切說是西麵),果然還有樓:一座兩層的小戲樓。這就是曾經鶯歌燕舞的聽鸝館:原為清代帝後欣賞戲曲的娛樂場所,現改為專營清宮仿膳的飯莊。我以前隻知道北海有一家“仿膳”,想不到頤和園裏也有。(這本書出了,拿到稿費的時候,我會去吃一頓的。)
聽鸝館西,還有叫西四所的庭院,係清代妃嬪入駐頤和園時的“別墅”。是否曾有“大紅燈籠高高掛”?
長廊東部的養雲軒,同樣也是宮中粉黛們的住所。大門石刻楹聯:“天外是銀河煙波宛轉,雲中開幄幕山雨霏微。”
養雲軒一側的無盡意軒,庭院深深深幾許,荷池、曲廊、綴滿窗格的灰牆,讓人看了想寫詩。可惜,言有盡而意無窮。
長廊中部,與萬壽山前山中建築群相銜接,以排雲門為中心,使湖山之間 星羅棋布的樓台館榭等各色建築獲得了秩序。由此可見,長廊的穿梭往複,是為了編織風景。
邀月門
今夜,月亮受到了邀請,但它無法成為登堂入室的客人。
我來了,權且作為月亮的替身。
跨過邀月門,就走進了長728米、共273間的長廊,可以仰視每根柱梁上描繪的“蘇式彩畫”:《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封神演義》《聊齋誌異》、《白蛇傳》……還有許多無名的山水、花鳥、人物。大千世界,濃縮在步步蓮花的長廊裏了。
總共14000餘幅啊。我恨不得渾身長滿眼睛。看不完。看不夠。
畫中人,我是代表月亮,來陪你們過夜的。
我在長廊看畫 。月亮在天上看我。仿佛在問我:看傻了吧?
是的,我跟月亮一樣,都有點傻。
看著看著,我混濁的目光,也變成了月光,顯得無比的清澈、明朗……
邀月門,請記住我遠道而來的身影。
雲輝玉宇牌樓
排雲門前牌樓,仿佛帶有神性。在我想像中,如果有天堂的話,天堂的大門也應該是這般模樣:金碧輝煌,傲視萬物……
進排雲門,可以穿過排雲殿、德輝殿,直達萬壽山的最高建築佛香閣。相當於一條通往天堂的路。這座被稱作“雲輝玉宇”的牌樓,如同天堂的門牌號碼。
站在排雲門前,回望昆明湖,牌樓是最好的取景框。從無限的風光中截取有限的一塊。生怕你會一口氣看完?
藍天、綠湖、煙柳,乃至猶如蓬萊仙境的南湖島、龍王廟,伴隨哢嚓一聲,進入你的視野。
而且永遠定格在你的記憶裏了。
一秒種的凝眸。
偏偏在這時候,一艘忘乎所以的遊艇,作為不速之客,闖進了鏡頭……
你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
想去佛香閣燒一炷香
想去佛香閣燒一炷香。
想去高高的佛香閣,燒一炷高香。
佛香閣是頤和園的麵孔。從排雲門前向山上望去,會看見一張很標準的正麵免冠照。佛香閣,雍容華貴的臉。從側麵看,從各個角度看,你都會對它肅然起敬。“佛香閣的平麵為八角形,三層四重簷,石台基高20米,把指香閣高高托舉在山崗之上,對全園的景觀起著聯絡呼應的作用,無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清晨黃昏,隨處都能見到它的雄姿麗影。”(劉托語)
到頤和園,怎麼不去朝拜佛香閣呢?不管需要爬多少級階梯。
想去佛香閣燒一炷香。登山之前,我把鞋帶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還不意識地撣撣身上看不見的灰塵。可見心情有點緊張。畢竟,那是離佛最近的地方。
佛知道我會來嗎?佛知道來的是我嗎?
人們都承認佛香閣是頤和園的畫龍點睛之筆。林語堂說:“宏偉的佛香閣,綺麗高峻,矗立山頂,直薄雲天。這座建築最能代表中國人‘閣’建築的理想,建閣於高處意在望遠。”站在佛香閣上,能望見山外山、樓外樓、天外天,能望見遠方,以及比遠方更遠的地方。
眺望,幫助人更充分地打開想像的空間。
養雲軒
園內現存的乾隆時期的建築已屈指可數,養雲軒就是其中之一。它位於長廊東部,大門呈鍾形,門前有葫蘆形的河流,架設著白石小橋。在綠樹掩映下,格外幽靜。像遠離人間煙火的尼姑庵。
我的眼力夠準的,看出了這座建築的女性化傾向。當然,裏麵不曾有尼姑居住,而是供遊山玩水累了的後妃休息用的。可以歇歇腳,或倚在床頭打一個盹。
我一直以為養雲軒的名字起得很好。仿佛四處遊蕩的雲是寵物,有興趣的話可牽回家飼養。
我關心的是:把雲養胖了,還是養老了?
曾經逗留在養雲軒裏的,是另一種雲:美女。俗話說得好,美女如雲嘛。隻有皇帝,才養得起這麼多的美女。而這些肉體凡胎的雲,很明顯是被圈養的。
不管美女還是雲,其實都還是野生的好。野生,多自由啊。
美女在民間,她的美,才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養在深宮人未識的美女,等於被關進了籠子。
畫中遊
透過敞開的門窗看山看水,就像一幅畫。雕花的門框、窗框,全成了畫框。
這些精雕細刻的畫框,不僅鑲嵌著風景,而且也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一幅畫、又一幅畫,全是活的。剛剛眨一下眼,畫中的景物,就動了。
也許繪畫的過程仍在繼續?畫麵不斷地變化著,可我卻看不見畫家的手,以及他緊握的那杆筆。
隻能說,這是一位無形的畫家。他畫出的景物,卻是有形的。
爬山廊、八角小亭、牌坊、假山石、鬆柏……該有的都有了。可還跟畫不完似的。他累嗎?
一朵遠道而來的白雲,忘乎所以地飄進了畫麵。不想畫不行呀。
風景其實不需要畫家的。風景,在自己描繪著自己。
山有了,水有了,就缺人了。等待你我去填補。
看風景的人,看著看著,一不小心,也成了風景。被別人看著,或者,被一杆看不見的畫筆修改著。有的人,每一分鍾都在老去。有的人,每一分鍾都在變得年輕……
人在畫中遊,難免神情恍惚,覺得自己,也像被畫出來的。
是畫進入了我的眼中,還是我真的進入了畫中?我在亭台樓閣間遊走著,東張西望,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夢?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是這幅畫的過客,還是主人?
即使畫中人紛紛離開了,這幅畫,恐怕還將繼續畫下去。
它不僅不需要畫家,也不需要觀眾。它自身就具備著最原始、最充沛的創造欲。
從古到今,它就像一個無限的夢境。我們能被它夢見,哪怕隻一會兒,也是我們的幸運。 雖然我們並不承認是它夢中出現的人物。
我們總以為,是自己想來這裏的。
嘿,誰能說得清:是人夢見了風景,還是風景夢見了人?
劉托著《頤和園》一書,有很好的解說詞:“萬壽山前山的著名建築有許多,以位於西部山腰中的畫中遊最具代表性,這組建築物的組合方式以外敞空間為主,內聚空間為輔,充分利用地形的變化,每座建築既是重要的景觀,又是絕對的觀景地點……畫中遊的建築選址恰當,互不遮擋,左右均衡,前後襯托,充分表現了這個山地小園林的皇家特色和仙山瓊閣的詩畫意境。無論是登樓觀賞山湖風景,還是沿廊遊覽,恍若置身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