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從頤和園到圓明園
頤和園,皇家的後花園
宮廷畫裏的山水
頤和園,像某位宮廷畫家用細膩的線條和濃重的油彩畫出來的。
萬壽山、昆明湖,既真實可感,又漂渺如宮廷畫裏的山水。
畫在紙上,畫在絹布上,畫在扇麵上,畫在屏風、影壁、梁柱之上,畫在水麵,畫在鏡麵,畫在天地間。
工筆的山,潑墨的水,剛柔並濟,相映成趣。
一幅畫,稍微吹一口氣,就變成了真的。
看畫如看山水,看山水如看畫,你幾乎不敢輕易地眨眼睛。既怕把假的看成了真的,又怕把真的看成了假的。
皇帝已不在了,佚名的宮廷畫家也隨之離去,卻留下他的作品。當然,畫卷可以打包帶走,被描繪的景物卻是帶不走的。它們仍然停留在原地,等待歲月的賞識。
經曆了煙熏火燎,這幅畫的邊角泛黃,都有點卷曲了。可它在繼續生長。畫中的內容,怎麼看都像是新的。
真假莫辨的山水之間,又出現了彩繪的花鳥、素描的人物。
佛香閣是沉甸甸的鎮紙,使這幅山水畫,不至於被風吹走。即使這樣,那沒有被壓住的鬆濤,乃至低垂向畫麵的柳條,仍然一陣陣掀起。
證明畫本身是活的。它的心跳。它的呼吸。
太陽照常升起,構成蓋在畫麵一角的鮮紅印章。宮廷畫裏的山水,就這樣被轉手了,被收藏了。太陽,原本比皇帝有更大的權力,和更大的占有欲。
我看頤和園,邊走邊看,從畫裏看到了畫外。那一係列畫出來的橋梁、遊廊、亭台樓閣,提供給看畫的人小憩用的。其實我一點也不累。看畫,不僅不累,還挺解乏。
邊看邊走,不願停下來,還有另一個原因:生怕一停下來,別的看畫的人,會以為我,也是被畫出來的。他們哪會想到:一動不動的我,隻是看傻了。山水之美,使我徹底成了傻瓜。
既然有傻瓜相機,就該有傻瓜式的看客。
畫卷之美,使我頭腦變得簡單了,心胸變得開闊了。
伴隨哢嚓一聲,傻瓜相機眨了一下眼。看傻了的我,也體會到靈魂出竅的感覺。
即使這出竅的靈魂,也是長眼睛的。它仍然要傻看,它注定會看傻。
頤和園,連畫山繡水之間的一點點空白,都很耐看。
宮廷畫是雕琢的,可山水卻是自由的。濃墨重彩,遮蓋不了它的天生麗質,和蓬勃青春。
萬壽山、昆明湖,即使置身於宮廷畫中,也散發出隱約的野性。讓看畫的人既驚又喜。
一、西堤·東堤
楊柳岸曉風殘月
風是看不見的。
在頤和園裏,能看見的是無規則搖曳的柳絲,和此起彼落的波浪。它們共同勾勒出風的形狀。頤和園的風,似乎與別處不同,注定有著盈盈一握的楊柳腰,像前清的某位宮女般苗條。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古風?古色古香。雅俗共賞。
哦,風雅頌。風雅頌。視覺裏的風,聽覺裏的風,觸覺裏的風,全方位地征服了我。從肉體到靈魂。它具有何其巨大的穿透力。
風是透明的。在透明的風中,我也變得透明了。
不僅風如此,昆明湖、十七孔橋、萬壽山、佛香閣,所有的風景,所有風景裏的風景,也都像是當年的宮廷畫家畫出來的。隻不過找不到畫框罷了。
無邊的風,無邊的風景。
走進頤和園,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因為頭腦中充滿對古典的想像。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你說,像不像?究竟是我在看頤和園,還是頤和園在看我呢?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是宋代詞人柳永的名句。用來形容頤和園的風花雪月,以及我遊園的心情,也挺合適。
現在,我是醉著還是醒著?
彎彎的月亮是一個吻,正在昆明湖的嘴唇上靠岸……
西堤六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說的是揚州的瘦西湖。北京頤和園裏的橋,在數量上比之有過之而無不及。且不提十七孔橋、荇橋、九曲橋、知魚橋、繡漪橋之類,僅西堤就有六座造型各異的橋。
昆明湖是對杭州西湖的模仿。西堤是對西湖蘇堤的模仿。而順應蜿蜒的堤勢,由北而南依次陳列的界湖橋、豳風橋、玉帶橋、鏡橋、練橋、柳橋,則是對蘇堤六橋的模仿。
界湖橋相當於昆明湖和後湖的分界線,因而得名。
豳風橋令人聯想到《詩經》中的《豳風·七月》,它原先叫桑苧橋,後因避諱鹹豐皇帝奕
的名字而改換名稱。
鏡橋東臨昆明湖,西瀕小西湖,再現了李白詩“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的浪漫境界。
練橋的“練”字,指白色綢緞,靈感來自於南朝詩人謝眺的詩句“澄江靜如練”。
柳橋借用杜甫“柳橋晴有絮”的詩句,以形容西堤遍植的垂柳。柳固然構成美景,卻讓我想像出另外一重意境:“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頤和園,相當於那衰敗了的清王朝的台城。而昆明湖的西堤,恰巧長約十裏。籠罩湖堤的煙柳,究竟是無情呢,還是有情?也許,是我這個慕名前來踏青的觀光客自作多情了。
以上這五座橋,都搭建著雕梁畫棟的橋亭,有的八角攢尖(如鏡橋),有的長方重簷(如豳風橋),與橋梁本身渾然一體,而各顯出或尊貴或華麗或高雅或清新的風韻。
惟獨玉帶橋沒有橋亭。它是西堤六橋中惟一的拱橋,沒有多餘的裝飾物。但它偏偏被譽為昆明湖中最美麗的橋。美在哪裏?
美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美在本色。
玉帶橋純粹由青石和漢白玉砌成,圓形高拱,橋洞既可排泄湖水,又可供遊船通過。清朝帝後乘船由昆明湖去玉泉山,都走這條水路通道。從玉帶橋下穿過,他們是否會下意識地略微低一下頭?
玉帶橋,猶如一根玉帶,收束住昆明湖的細腰。它量得出湖的腰圍。六橋中,它是最接近自然的一座。它不需要亭子的,因為頭頂就是天空。
讓天空來做玉帶橋的亭子吧。這一定是最氣派的,非人工所能造的亭子。把別的建築物都比了下去。
唉,六朝如夢,六橋如夢。鳥空啼。
西堤六橋,仿佛在選美。我看得眼花繚亂。
今夜,又有明月當空,我該夢見哪一座呢?讓哪一座橋,陪伴我滿袖清風的孤獨?
練橋
如果你在頤和園等人,最好和他(她)約在練橋。練橋,一個適合等待的地方。彩繪的亭子,像一頂鑲著金邊的草帽,遮掩住刺眼的陽光。你能看到多遠就看到多遠,連幻影般的西山峰塔都不放過。你等的人,快來了嗎?從哪個方向來?怎樣一身裝扮?
練橋是西堤由北向南的第五座橋。它也是西堤六橋中最婉約的一座。令我聯想到杭州的斷橋,許仙和白娘子邂逅的地方。書生必須學會在橋上等待。等待比看風景更重要。因為望眼欲穿等來的愛情,才是最好的風景。
等著等著,我漸漸分不清:是在北京呢還是在杭州——那天堂的一半?眼前碧波蕩漾的,是昆明湖呢,還是西湖?至於我所立足的位置,是西堤呢,還是蘇堤?
蘇堤是蘇東坡在杭州當官時的一項工程。西堤,則是乾隆皇帝下令模仿西湖蘇堤修築的。
我也該模仿許仙,在橋頭等人,等夢中的娘子,不管她是否可能出現。等唄,等待本身就很美妙:使時間變得漫長,或者讓人徹底忘掉了時間。
我夢見過的美人,如果你確實存在的話,就到練橋找我吧。夢中,我一直在原地等你。
練橋練橋,讓我念念不忘。掛念、想念、思念、紀念、留念……我可以一口氣報出許多跟“念”有關的詞彙。
真該把練橋改叫念橋的。
耕織圖與銅牛
西堤玉帶橋西北,有玉河齋,左右廊壁鑲嵌元代程啟所繪耕織圖石刻各24幅,並有乾隆手書的耕織圖。因而這一組建築又以耕織圖命名。包括桑局、織染局、絡絲局、桑戶房等。我參觀時很納悶:這座古老的“鄉鎮企業”,怎麼開辦進皇家園林裏?莫非當時的皇帝也想 “下海”做生意?
據說乾隆攜其母南巡,在南京的織造機房看工匠紡織、印染,勾起了皇太後對紡織業的興趣,回北京後就籌建了這家“紡織廠”。除了在桑芋橋邊種桑養蠶(並建有蠶神廟),解決原材料問題,每年還從金陵、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抽調優秀技工,在天子腳下生產絲綢,作為貢品交內務府。相當於“自產自銷”?皇親國戚就此穿上了皇太後親自督造的綾羅綢緞。
乾隆的母親鈕祜祿氏,其時年齡估計也不小了,卻依然能產生對織女生活的憧憬。真夠難得的。也許,僅僅圖一樂吧?這位老“織女”,在深宮裏借此打發時間。好在不管怎麼說,勞動都是光榮的。套用今人的理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這樣的皇太後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應該加以表揚!像後來的慈禧,習慣了坐享其成,肯定不喜歡幹農活,或者手工。別說織布了,恐怕連針線活都不會。她哪能變作織女星呀,分明是冷酷刻薄的西王母,用玉釵劃出了銀河。
昆明湖確實象征著銀河。與耕織圖遙遙相對的彼岸,廓如亭北,湖堤上靜臥著一隻巨大的鎮水銅牛,牛背用篆文鑄就一篇80字的“金牛銘”。這隻銅牛,麵對浩瀚的湖水,雙目圓睜,我卻從它的眼神裏讀出了憂傷。它簡直是牛郎的化身,不知疲倦地眺望對岸的織女呢,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銅牛被運來的時候,昆明湖的東岸,原本是一片遼闊的稻田。它安放在這樣的背景裏很得體。仿佛耕田累了,小憩片刻,偷偷地想念一會兒遠方的情人。這隻害了相思病的牛喲,現在,莊稼沒有了,這銅鑄的標本顯得有點兒突兀。牛郎啊牛郎,失去了織女之後又失去了農田。感受到的應該是加倍的孤獨。
東堤的銅牛,西堤的耕織圖,分別代表著男耕、女織,被神話般的蒼茫湖水分隔開來,又聯係起來。
昆明湖上,似乎從來就不曾出現過真正的鵲橋。
銅牛身邊的十七孔橋,隻是通向湖心的小島,而遠遠不夠抵達對岸的織女那兒。牛郎,看來你隻能繼續流淚了。你的愛情,已使出了最大的力氣,也隻能半途而廢。銀河,太折磨人了!
蠶神廟
蠶去哪兒了?隻留下空氣的繭殼。
莫非它已找到了一副翅膀,變作飛蛾?這也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蠶神廟裏轉了一圈,我沒有發現蠶的蹤影,也沒有發現被咬齧過的痕跡。它像清風一樣地來,又像清風一樣地去。
或許它仍在用看不見的絲,織一件皇帝的新衣?
皇帝已不在了,還有誰願意穿呢。
早就換季了,當年的龍袍,徹底失去了威信。蠶啊,也應該學會改變主意。眼前的這座廟宇,一半是民主的陽光,一半是帝製的陰影。哦,寂寞的繭殼,是蠶的故宮!
桑芋橋邊,帝後手植的桑樹依舊興旺,年年長新葉子,還結出紫紅的果實。它沒準是從漢樂府裏移栽過來的吧?陌上桑,陌上桑,是否會夢見羅敷的笑臉?
從耕織圖裏走出來,我沒找到蠶(它是織女的寵物),卻找到一條小小的絲綢之路。雖然年久失修,但路畢竟還是路。人會迷路,而路本身,卻不會迷路。
遠遠望去,昆明湖水碧綠,像一片碩大無明的桑葉,有密集的遊艇,如同一隻隻饑餓的蠶,匍匐在上麵……
十七孔橋
這恐怕是心眼最多的橋了。數過來,數過去,足足有十七個。如果加上倒影,它的心思又翻了一番。風平浪靜的時候,它在想些什麼?
雖然隻是一座橋,但在水中,分明還有另外一座。估計從誕生的那天起,它和自己的影子,就作為雙胞胎而存在。昆明湖,昆明湖,一副輕輕晃動的搖籃。養育著一對不願離散的兄弟:石頭,和它的夢。
即使是它的夢,也顯得沉甸甸的。可以同時夢見十七種生活。
憑欄俯瞰,我看見水底也有一個多愁善感的守望者。那是另一個我,身不由己地出現在十七孔橋的夢境。似乎有點猶豫:該從哪個橋洞進呢,又該從哪個橋洞出?
作沉思狀的十七孔橋,是中國園林裏最長的石橋,達150米。畢竟,它完美的腰身,曾陳列在天子腳下,構成天子一生中應該很難忘的一小段路。我想,天子走在橋上,一定有回家的感覺。他在十七孔橋的夢中,越走越遠。
據說十七孔橋完全模仿盧溝橋而建造,盧溝橋共有大小石獅498隻,而十七孔橋橋欄的望柱上,則雕刻著544隻石獅子。整整多了好幾十隻。
多麼好啊,在宮牆深鎖的頤和園,一樣能看見燕京八景之一——“盧溝曉月”。
雖然看著看著,我常常忘了:十七孔橋是盧溝橋的贗品。
我真的覺得,十七孔橋是惟一的。
你不這麼認為嗎?
快瞧,有一艘遊艇拖曳著綿長的波浪,從橋洞下駛過,像一根線,正穿過針眼……
穿針引線的十七孔橋,在曆史與現實之間,縫補著什麼?
十七孔橋頭石獸
野獸與寵物最大的區別,在於沒有主人。
即使變成了石頭,它還是孤獨的。
皇帝偏偏想做野獸的主人。在禦苑裏的十七孔橋兩頭,雕刻了四隻石獸。可它們各想各的心事,彼此之間並不相互打招呼。仿佛根本就不是同類。
皇帝從橋上走過,石獸絕不會像哈叭狗一樣上前迎接。它們沒有任何表情。或者說,它們永遠擁有相同的表情。絕不會因為皇帝而改變。
不管對於皇帝還是平民,它們統統以沉默來接待。
與其說它們忠實於皇帝,莫如說它們忠實於時光。為了保守時光的秘密,它們守口如瓶。
你可以認為它們從來就不曾獲得一分鍾的生命。我卻覺得,它們以石頭的形式永生。
皇帝都腐朽了,可它們依舊存在。
你永遠進入不了它們的世界。除非,某一天,你也變成石頭。
桃花源裏可耕田
桃花源裏可耕田。田已沒有了,隻剩下一頭多餘的耕牛。
當然,你可以說,昆明湖就是偌大的一片水田,種植著浪花。可牛已老了,走不動了,隻能趴在湖堤上,像趴在田埂上,傻傻地看。
頤和園裏無田可耕,可它依然是世外桃源。尤其皇帝在的時候,你想進來還進不來呢。朱紅的宮牆,隔開了兩個世界。
頤和園的山、水、花、樹、魚、鳥,乃至蝴蝶蜻蜓,都是被圈養的。包括這頭變傻了的耕牛。
它棲息在這全世界最大的牛圈裏,忘掉了別人,忘掉了一切。
它背上的烙印,是一篇《金牛銘》。按照皇帝的要求烙下的。可它,連疼都忘掉了。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王二小,你到哪兒去了?
湖上有仙山
3300餘畝水麵的昆明湖,如同一張平鋪的宣紙,隨風波動,仿佛要被席卷而去。然而它
是吹不跑的。因為南湖島、治鏡閣、藻鑒堂三座島嶼,是壓在上麵的沉甸甸的鎮紙。
一隻看不見的手,日以繼夜地在紙上繪畫,時而潑墨、時而工筆,畫出橋、塔、船、亭、花、鳥,乃至穿時裝的紳士與仕女。當然,都是倒影。垂向水麵的柳絲,是最細膩的線條,撓得我的心癢癢的。
昆明湖,被西堤及西堤以西的短堤分割為三塊水域,每一塊水域都有一座冷靜的島鎮守著。三足鼎立,三座島嶼支撐起天空——無限充實又無限虛無的風起雲湧的容器。
按照中國園林“一池三山”的傳統布局,昆明湖構成海的縮影,而南湖島、治鏡閣島、藻鑒堂島,象征著神話中的海上仙境蓬萊、方丈、瀛洲。這麼一想,昆明湖在我眼中變小了,猶如盆景。隻不過匠心獨運罷了。離鬼斧神工還差得遠呢。
不管怎麼說,古人夢裏尋它千百度的海市蜃樓,真實地出現在頤和園裏。
你去海市買過什麼東西嗎?你數過蜃樓的階梯有多少級?
湖上有仙山。登仙山比登喜馬拉雅山更過癮。爬上仙山,覺得自己像個仙人,吸風飲露就很滿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飄飄欲仙?
南湖島:有龍則靈
南湖島、十七孔橋、廓如亭:神聖的三位一體。
南湖島有龍王廟,自然屬於龍頭。龍在緩緩地抬頭。十七孔橋,是龍的腰身,17個券洞,如同排列整齊的鱗片。八角重簷尖頂的廓如亭,是這條龍有力的尾巴。水波蕩漾,水霧彌漫,龍在搖頭,還是擺尾?
昆明湖不是金魚池。昆明湖裏,神龍遊泳。它由東堤下水了,就要遊到湖心了。仿佛是在小憩片刻?全身的動作靜止下來。但從它的姿態來看,還會繼續遊曳,一直遊向對岸。
作為守望者,我們要更有耐心,等待它醒來。
南湖島南部偏東的龍王廟,是明代帝王所建,其位置原先屬於甕山泊東岸。乾隆拓展甕山泊為西湖,人工開挖,卻將龍王廟周圍的土地保留下來,成為湖心的孤島。沿著十七孔橋,去島上給龍王燒香的人反倒更多了。由於昆明湖原名西湖,香客們便猜測島上供奉的龍王是西海龍王。
西海龍王,在南湖島住得一定很舒服。昆明湖,是它別墅門前的露天遊泳池。
它遊泳的時候,一點不怕我們看見。
至於24根圓柱和16根方柱分內外三圈支承的廓如亭,據說是我國現在同類建築中最大的一座。那裏麵曾經有一位真龍天子逗留:乾隆喜歡在此請客,以詩為酒令。亭中至今懸掛有他老人家題寫的詩匾。
廓如亭藻井彩畫
所有的線條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
所有的色彩都來吧,讓我調和你們。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回憶你們。就像醒來後回憶一個曾經輝煌的夢。血是熱的,而心已冷。
八角重簷尖頂的星空,離我很近、很近,由24根圓柱和16根方柱共同支撐。它就不至於崩潰了。我知道,星空的外麵還有星空,那就不關我什麼事了。今夜,我隻在這人造的星光下遐想。如同醒著做夢。夢見靜止的花紋,和波動的花紋。
這些花紋呀,是長在木結構建築上的斑駁苔痕。它們沒有死去,仍在借助線條與色彩呼吸。夢啊夢,一旦被畫出來,就很難凋謝。
這不是宮廷畫家的剩菜殘羹,而是至今仍在持續的視覺的盛宴。我的眼睛,忘掉了饑餓。
不僅如此,這些線條,這些色彩,還額外滋養了我的靈魂。
走到亭子外麵,仰望星空,遙遠得像是假的。而亭子裏的光和熱,才是真的。
我究竟是醒著做一個古老的夢,還是在一個古老的夢裏麵醒著?
廓如亭、廓如亭,你是否能說得清?
知春亭
春江水暖鴨先知。穿過東堤北端的城關建築文昌閣,眺望昆明湖,我沒看見鴨子,卻看見了一座亭子。
文昌閣西北的湖麵,有人工堆疊的兩座小島,彼此之間搭建著小橋,並且還另有石板平橋通向東岸。主島中央的那座四角重簷的亭子,就是始建於乾隆年間的知春亭。為何以知春命名?原來,每年早春,結冰的昆明湖水最先從這裏解凍,然後一點點地傳播開來……
知春亭,看來是春天最青睞的地方。或許,它所立足的這塊土壤,要比別處熱一些?連它周圍種植的桃樹,花開得都要比別處早幾天,或早幾個鍾點?更別提把滿頭青絲垂向水麵的楊柳了(像低頭洗發的美婦人),顏色也要比別處鮮豔一些。
二三月間,去頤和園踏青的遊客,應該先到知春亭坐一會兒。就當報個到吧。
春來得早了,我卻來得晚了。湖麵的冰雪已徹底消融,春水蕩漾,在等待著什麼。等待一隻過來遊泳的鴨子?
春風拂麵,春潮蕩漾,每個會水性的人,心裏都癢癢的。
國色天香
在北京,看牡丹的話,最好去頤和園。那是天子腳下的國色天香。想當年,慈禧的時代,頤和園就開創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爺一笑。排雲殿側設國花台,專門培植外地進貢的牡丹,有十層之高,鋪滿半個山坡。
頤和園真正的名花,尚數玉蘭。頤和園與玉蘭結緣,可上溯至清漪園(頤和園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還是那個風流皇帝乾隆,率先將玉蘭引種於樂壽堂庭院內,譽之為“玉香海”。遺憾的是,乾隆時期的玉蘭,大多未躲過1860年和1900年兩次大劫難,在異族的鐵蹄下香銷玉殞。
碩果僅存的當數樂壽堂後院的紫玉蘭(樹齡超過200年),以及長廊起點邀月門口的白玉蘭,雖曆經磨難,卻癡心未改。
頤和園辟為公園後,一直傾重玉蘭,密植廣種,恐怕也是為了再現太平盛世“玉香海”的景觀。玉瀾堂、南湖島及部分院落,均有玉蘭分布——遊園時最能體會到對玉蘭的厚愛。
玉蘭又稱木蘭,本屬南方花木,在氣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實屬不易,可見煞費苦心。
聽園丁解說:“頤和園玉蘭的種植配置體現了中國傳統的藝術追求,與中國傳統文化又密切相連,具有豐厚的文化內涵。頤和園的玉蘭多栽植於生活區的高堂大院內,常常和西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貴’之諧音,暗寓帝後身份的高貴,大清江山的國富民殷,而樂壽堂東西殿的西匾額‘舒華布實’更明顯了,明指花木,實寓大清皇室
的昌盛。”如聽天書。古人想得真夠多的,真夠細的,對簡單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奧的寓意。
頤和園的四時花木尚有迎春、連翹、桃杏、丁香、臘梅、二月蘭、梨花、芍藥、木槿、榆葉梅、紫薇、月桂等,再加上夏日水麵的荷花(專供觀賞的紅蓮),可謂紛至遝來、絡繹不絕。花簡直比人類還要繁忙,也更富於競爭性。你方唱罷我登台,都是匆促的過客。但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也隻有它們,才是頤和園真正的主人——從古到今,從遠到近,抬頭不見低頭見。
頤和園被譽為最具代表性的博物館式皇家園林,同時也算一座花草的博物館。與其相比,北京的其他公園,頂多隻能拿單項獎,而無法成為全能冠軍。
假如從亭台樓閣間剔除了花樹的影子,頤和園隻剩下空洞的萬壽山和蒼白的昆明湖,將何其寂寞。嘿,不可一日無此君!
二、昆明湖:耶律楚材與乾隆
借來的風景
飄蕩在昆明湖上空的雲,是借來的。湖水裏的雲的影子,也是借來的。
白晝的陽光,照亮了種種景物,可它是借來的。到了夜晚,月亮也是借來的。借來的月亮,像一盞懸掛在佛香閣翹簷下的馬燈。
盛極一時的桃花、李花、梅花、杏花、桂花、丁香花、玉蘭花,都是借來的。終將凋謝,終將隱逸,終將消失。我卻忘不掉那些色彩,那些芳香,那些形狀。
連小小降落傘一樣滿園子遊逛的柳絮,也是借來的。
長著不同麵孔的遊客,每天都要換一批,也可以說是向遠方借來的。他們既是看風景的人,同時也構成新的風景。
冬天,湖麵結的冰是借來的鏡子,覆蓋大地的白雪是借來的棉被。
除了紮根的樹木、石頭、建築物,還有什麼不是借來的?頤和園,不斷地借貸,又不斷地歸還。每隔一段時間就變一個新模樣。
站在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見屏風一樣陳列的西山群峰和玉泉塔影。那山、那塔,也是借來的。它們實際上置身於數十裏以外的地方。這就是中國園林藝術中最得意的造園手法:借景。明明是借來的風景,卻偏偏像自身長出來的。頤和園的審美空間,就這樣被無限地擴大了。讓人既看不夠,又看不完。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托起了船,船托起了我,我的頭顱托起一頂草帽,草帽托起一隻迷路的蜻蜓,蜻蜓顫抖的尾巴,居然托起了一輪即將落下的太陽……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波浪或深或淺,構成數不清的掌紋。哪一條是生命線?哪一條是愛情線?等待我劃動的雙槳去解析。
這哪是雙槳呀?我分明在借助兩隻木頭的假肢,擁抱昆明湖,以及湖中的倒影。
劃著劃著,船漿逐漸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而我,乃至這船、這船上的一切,都成為昆明湖的一部分。
甕山泊與耶律楚材
昆明湖早先叫西湖的。跟杭州那座流淌著西施的眼淚的湖泊同名。大概因為它位於古城的西北郊,加上與屏風般的西山相連。中國許多地方,都有俗稱西湖的水潭;起這樣的名字較省事,也親切。譬如雷州半島的海康城西,原有羅湖,蘇軾被流放到嶺南時,曾與其弟蘇轍在此日夜泛舟,當地人乃將羅湖易名為西湖,並模仿著修築了蘇堤與白堤。連縣太爺也寫詩紀念這位偉大的過客:“萬裏宦遊來海國,一般鄉景似杭州。”不管怎麼說,是蘇軾最早把西湖比作西子的。在這方麵,揚州做得尤其聰明,在本地的西湖前加了“瘦”字,以示區別。瘦西湖,瘦西湖,“減肥”之後,顯得更楚楚動人了。
北京的這一座西湖,既不胖又不瘦,很本色。雖然蘇軾不曾來過這裏,但另一位大學者,耶律楚材,卻看中它了,以此為葬身之地。今天的萬壽山,當時叫甕山,因而昆明湖又叫甕山泊。耶律楚材係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九世孫,帝王之後,又曾任金朝國史院編修及尚書右丞。成吉思汗攻破金中都,首先想到了他,下詔書令其從軍參政,並為之起了個“美髯公”的外號。這一代天驕曾指著“美髯公”告訴其子窩闊台(後來的元太宗):“此人,天賜我家。爾後軍國庶政,當悉委之。”耶律楚材為元朝服務數十年,有一半時間擔任著中書令(丞相)之要職。他雖為契丹族人,卻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晚年自號玉泉老人;隨蒙古鐵騎南征北伐途中,時常懷念故鄉山水,寫下“歸隱西山五畝宮”等詩句。當公元1244年病逝於蒙古高原,遺囑以馬革裹屍運回燕京,埋葬在玉泉山下甕山泊周圍原來很荒涼,蘆葦遮天,自從東岸增加了這處人文景觀後,才變得熱鬧了。常有高官顯貴、文豪墨客前來憑吊。
耶律楚材不僅會搞政治,還精通儒學和佛經,乃至辭賦。譬如他題詠玉泉山上著名的華嚴洞,剛柔並濟,很有點蘇東坡感歎“大江東去”的味道:“花界傾事已遷,浩歌延望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又一年。”“山橫翠嶂架寒煙,野春平碧怨啼鵲。不知何限人間夢,並觸沉思到酒邊。”
一朝天子一朝臣,明軍攻占元大都,耶律楚材墓難免受到衝擊,墳頭被夷為平地,祠堂也焚之一炬。若幹年後,沈德符記述:某貴族在西山蓋房,挖地基時觸及一古塚,掀開棺蓋,見死者之頭顱骨比常人大許多,又獲石碑,方知此地埋著的是耶律楚材。看來玉泉老人不僅胡子長得美,腦袋也要大一號。不愧為智者也。王崇簡於明崇禎九年(1636年)曾來此探訪:“甕山山下東南數十步有元耶律丞相墓……祠宇傾頹,尚存公及夫人二石像端坐荒陌。少前,二翁仲,一首毀,相傳居人夜見有光,疑其怪而鑿也。後一高阜,則公墓雲。”清康熙戊申 (1668年)又策馬重遊,但見“斷壟漸平,耕者及其址,石像僅存下體,餘皆蕩然。三十餘年來,問之土人,鮮知為公墓者。墓西去半裏,圓靜寺僧猶能言其處。嗟夫!石像何患於人?去之者以其妨耕也。念此十笏殘基,再數年皆麥畝黍穗矣。”他很有點替黃泉之下的耶律楚材打抱不平的意思,借詩抒懷:“丞相遺墳知己稀,荒岡不似舊崔巍。空餘祠址藏狐窟,無複苔紋繡石衣。耕叟驅牛依塚臥,東風流水落花飛。俯思一代名臣盛,徒有青山掛夕暉。”
耶律楚材與乾隆
今人入頤和園東門,沿仁壽殿南側前行至昆明湖東岸、文昌閣以北,仍能找見庭院深深的耶律楚材祠——北屋內陳列數米高的紅土堆,即其遺塚。但已是乾隆年間重修的。乾隆造清漪園(頤和園之前身),在甕山之陽挖出耶律楚材棺木,“培土為山其上以藏之”。並加蓋祠堂三間,內供塑像及墓碑。乾隆對耶律楚材的評價頗高:“聞其為楚材之墓久矣,使閱時而湮滅無傳,豈所以褒賢勸忠之道哉?”他還親筆題詩:“曜質潛靈總幻觀,所嘉忠赤一心殫。無和幸免稱冥漠,有墓還同封比幹。窀穸即仍非改卜,堂基未沒為重完。擒文表德輝貞石,臣則千秋定不刊。”被成吉思汗倚為左膀右臂的耶律楚材,入土五百年後,終於又贏得了一位隔世的知音——大皇帝乾隆。
乾隆潑墨題詩,猶覺不過癮,還讓丞相汪由敦寫一篇《元臣耶律楚材墓碑記》。命題作文? “甕山之麓有元臣耶律楚材墓一區,歲久弗治,漸就蕪沒。會其地近別苑,所司將有所營建,上特命覆以屋三楹,俾勿壞,而敕臣由敦記之。臣謹按元史,楚材事太祖、太宗,曆三十餘年,時方草昧,一切定賦稅,分郡縣,籍戶口,別軍民,皆其所經理。嚐謂治弓尚須用弓匠,治天下安可不用天下匠?遇所不便於民,必力爭不少屈,至有厭其為百姓哭者。卒賴其規畫,法製粗立,民得寧息。故論有元一代名相,必以楚材為稱首。顧閱世久遠,逐漸湮沒,當日豐碑高塚已翳為荊蓁,幾莫有過而問焉者。王士禎裂帛湖詩已有‘誰吊湖邊耶律墳’之慨;而趙吉士寄園所記並雲‘遭掘於摸金之手’。則此荒壟之僅存,其不致蕩然磨滅盡也,難矣。乃一旦沐聖天子表彰培護,不唯不以在苑側為嫌,更為之界以垣墉,蓋以簷宇,較之貞瑉綽楔而愈垂不朽,其豈楚材當日意計所能及哉?昔唐元和中因白居易一言而為魏征子弟贖賜第,史冊書之以為盛事。然此猶第加恩於本朝勳舊,而於前代無與也。我皇上乃施及於異代之臣,雖遠至四五百年,猶為之表遺墟而存故跡,褒忠崇德之聖心,誠有度越前古萬萬者,固不徒以澤及枯骨廣收恤之仁而已……”談性正濃的汪丞相還繼續由耶律楚材墓加以發揮:史書上都說耶律楚材精於法術、未卜先知,但他真的能預料到自己死後能獲此殊榮嗎?假如沒遇著眷懷聖哲的乾隆皇帝,他還不是早被人給遺忘了嗎?這既是楚材的幸運,又是天下所有人才的幸運。他的意思是:有了乾隆這位伯樂,古今中外的千裏馬都不用擔心被埋沒了。到底是禦用文人,真會歌功頌德,表麵上是在緬懷古人,卻沒忘記把當朝的“國家元首”也給大大地誇了一番。乾隆聽到了,一定很開心。
早在金章宗時,禦批的“燕京八景”,就包括“玉泉垂虹”(後被乾隆改作“玉泉趵突”)。耶律楚材是金朝遺臣,對作為西山支脈的玉泉山情有獨鍾,並且愛屋及烏,相中了玉泉山麓的甕山泊。他迷信風水,把甕山泊視為“寶地”,雖然當時此水並無富貴之象,隻相當於荊釵布裙的村姑。但事實證明,他確沒有看錯。
操勞了一生的耶律楚材,枕山醉臥、伴水長眠,終於可以無憂了。
北京的西湖
公元1292年,水利專家郭守敬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開辟水源似濟漕運,使京杭大運河直抵大都城下(積水潭)。為保障新開鑿的通惠河水流充足,特意引玉泉山諸泉及昌平白浮泉水彙積甕山泊內,再經長河(高梁河)注入積水潭。因而甕山泊帶有京郊第一大水庫的性質(猶如當代之十三陵水庫),甚至影響著南北的漕運。甕山泊之水,由大都西門水關流進積水潭,再向東南流入通州白河,流啊流,可以一直流到江南。從這個角度來看,北京的西湖(甕山泊),和杭州的西湖,還是有聯係的,首尾呼應,搖晃著大運河的繁華夢。
北京的西湖,沒有白堤與蘇堤,卻有一道長約十裏的西堤,自麥鍾橋始發,經龍王廟至甕山西麓為止。沿湖築堤設閘,本是為了蓄水並控製流速。可西堤也像白堤與蘇堤一樣成為聽浪觀景的最佳途徑,元大都的風流才子們吟詩紀念:“鳳城西去玉泉山,楊柳長堤馬上遊。”詩寫得雖不咋的,畢竟給後人提供了若幹信息:西堤較寬闊,有楊柳夾道,還可縱馬馳騁。到了明朝,此風更盛。“每年四月賞西湖景”,成了北京市民一大風俗。“京城男女老幼西郊踏青,出西直門,過高梁橋,經西堤而雲集西湖”(姚天新語),而堤上“茶篷酒肆,雜以妓樂,綠樹紅裙,人聲笙歌,如裝如應”。弘治七年(1494年),助聖夫人羅氏建圓靜寺於甕山,山上平添了佛國風光,香火旺盛。(很久以後,又有個叫慈禧的女人,借山勢修築了佛香閣)。萬曆年間,山腳下始有農民聚居:“甕山人家傍山,小具池亭,枯槔鋤犁鹹置垣下,西湖當前,水田棋布,酷似江南風景。”有人考證:此村落位於今頤和園樂壽堂附近,村左為耶律楚材墓,村右為甕山圓靜寺。
鳳凰墩
乾隆是個大孝子,選擇甕山泊修造清漪園,為母親祝壽。他還將甕山改稱萬壽山,西湖改稱昆明湖,以烘托喜慶氣氛。湖中最小的人造島鳳凰墩(麵積僅百餘平方米),係根據無錫惠山腳下的大運河的小島黃埠墩“克隆”的,是其孝敬給母親的禮物:“乾隆皇帝奉母下江南,路至黃埠墩時,因母偶感小恙停留憩息。其間,有當地寺廟裏的僧人供奉齋飯,祈禱平安。回京後,乾隆皇帝即在水波蕩漾的昆明湖中仿建了這座小島,取名鳳凰墩,以示懷念之情。爾後,又花費了大量精力裝點這座小島,使鳳凰墩成為昆明湖中著名的一景。”(翟小菊語)鳳凰墩上有供奉佛母神像的鳳凰樓,與南湖島上的龍王廟相映成趣,寄寓著“龍鳳呈祥”、 “帝後並配”之美意。乾隆又想寫詩了:“諸墩學黃埠,上有鳳凰樓。一鏡中懸畫,四時長似秋。山容格外秀,波態度前浮。何事三山遠?還期全羨遊。”1830年,因公主多於王子,迷信的道光帝怕陰盛陽衰,下了拆撤鳳凰樓的聖旨。“蓋雲龍為帝王之相,而鳳及後妃之光,故去之。”他希望此舉能改變大清帝國江河日下的尷尬局麵?真夠荒唐的。直到慈禧太後掌權,不僅花重金將清漪園改建成頤和園,還想在繡漪橋北湖內這荒涼已久的孤島上恢複鳳凰樓。她是個古老的女權主義者,早就期待著扭轉乾坤,形成“鳳在上、龍在下”的政治格局;如願以償之時,自然大力倡揚鳳凰的精神,以顯示後宮之力量。可惜,頤和園內需要“砸錢”的地方太多,很快就“超支”了,隻好象征性地在島上蓋了座簡陋的小亭子。不叫鳳凰樓,而叫鳳凰亭了。慈禧太後死去沒多久,不僅大清帝國崩潰了,而且鳳凰亭也應聲而倒。“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本是李白於金陵懷古的詩句。借用過來形容昆明湖裏的鳳凰墩,也挺合適。鳳凰墩是鳳凰台的袖珍版,猶如微型小說。
禦苑裏的湖泊
話題再回到乾隆那兒。乾隆不僅給西湖改名,還動真格的。從水利建設方麵考慮,將水麵向東拓展,並鏟平西堤的北段,但保留了“舊有龍神祠”(這使龍王廟所處的堤壩成為南湖島)。姚天新先生說:“昆明湖建成後,乾隆皇帝在湖中仿杭州西湖蘇堤建築了一條貫穿南北的長堤,取名為西堤,並將原有西堤修整後改名為東堤。為記其沿革,乾隆皇帝在東堤岸邊上建立了一座鐫有‘西堤此日是東堤’的詩句的昆侖石碑。從此,這條元明時期京城西北郊著名的‘西湖景堤’因乾隆造園而堤改名亡了。”幸好,將西堤改叫東堤,不會鬧出把西施叫作東施(郊顰的醜女)那麼大的誤會。如果說效顰的話,也是乾隆皇帝本人在效顰,讓昆明湖模仿杭州的西湖,讓昆明湖的西堤模仿西湖的蘇堤。好在模仿得還不算難看。比那位隻知道趕時髦、卻沒學會照照鏡子的東施,高明多了。到底是皇帝,有一顆愛美之心,而且做得很到位,表現得很恰切很得體。乾隆這位偉大的“美容師”,給西湖(甕山泊)做了“整容手術”,使之更漂亮、更有貴族氣息了。正是從這一天起,西湖成了禦苑裏的風景(猶如天然去雕飾的民女搖身變作穿金戴銀的公主),被高高的紅牆圍住,有勇猛的哨兵把守;普通老百姓,想看也看不到了,想看也不敢看了。“望西湖月半規”,“見西湖明如半月”——古書裏的有關記載,都已是傳說了。隻能聽一聽而已。
昆明湖雖好,卻被皇帝一個人所霸占了,圈為其私有財產。看來所有的皇帝,都很吝嗇於與別人分享自己莫大的幸福。
到了慈禧太後的時代,更是如此。女人若霸道起來,比男人還厲害。她把昆明湖當作自家的金魚池,以其為核心,蓋起了花園別墅(頤和園),恨不得天天住在裏麵。她唯我獨尊地在昆明湖泛龍舟、賞荷花、釣大魚,一點也不覺得孤獨?昆明湖,不覺得孤獨?所謂養在深宮人不識,即其命運也。它也快成白頭宮女了。
可以說直至大清王朝破產,中國的老百姓,才有權利、才有眼福一睹昆明湖之真麵目。
三、宮殿·戲樓
東宮門
頤和園的正門是東宮門,原先叫大宮門。假如說頤和園是一部圖文並茂的古書,東宮門則構成燙金的封麵。
東宮門麵闊五間,有三個門洞,六扇朱紅色油漆的門扉,每扇門麵上鑲嵌橫豎皆為九行的鍍金銅釘,皇氣逼人。中間的大門為清朝帝後專用,兩邊的側門才是提供給其餘人員的。
大門上方懸掛著題寫“頤和園”三字的匾額,係光緒皇帝的墨跡。這相當於書名了。匾上還鐫刻五方印章:“光緒禦筆之寶”,“慈禧皇太後禦覽之寶”,“數點梅花天地心”,“和平仁厚與天地同意”,“麗日春長”。說的啥意思?要仔細研讀並尋味。光緒皇帝、慈禧皇太後,究竟算這部經典著作的主要作者呢,還是第一讀者?不管怎麼講,該書的版權曾經歸他們所有。他們自然要署名了。
台階正中嵌砌雙龍戲珠浮雕的雲龍石,是圓明園安佑宮的遺物。宮門兩側,分別有雌雄銅獅把守。這一對威鳳凜凜的門神,是清漪園時期鑄造的。
畫棟雕梁的東宮門,封麵設計得真好啊。我一看見,就想把它輕輕掀開,讀藏匿在背後的那部書。我不是來遊玩的,我是來閱讀的。不知內文,是橫排還是豎排,是用繁體字還是簡化字印刷的?
東宮門前200米處,聳立一座三門四柱的彩繪牌樓。正麵額上題寫“涵虛”,背麵題寫 “庵秀”。算是對園內的山水林泉所做的小小預告。
仁壽殿
頤和園東部偏南區域,是宮廷區。作為中心建築的仁壽殿,是帝後在園內處理內政外交事宜的“辦公室”,相當於紫禁城裏的太和殿。
此殿原先由乾隆皇帝命名為勤政殿。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國家領導人即使身在禦苑也不忘勤理政務。慈禧掌權後,取孔子《論語》中“仁者壽”語意,將其易名為仁壽殿。她希望長生不老。在國家的命運與個人的命運之間,她更傾向於後者。這是一個自私而貪圖物質享受的女人。她把乾隆的清漪園,改造成了自己的“度假村”。
慈禧剛開始還垂簾聽政,坐在光緒的後麵。不久就抑製不住野心,在頤和園臨朝時,占據仁壽殿正中的寶座,讓光緒坐在她左邊臨時擺設的小寶座上。戊戌政變後,光緒被囚禁,慈禧便獨禦寶座,料理朝政。據翟小菊講解:“清朝晚年,慈禧太後常年居住在頤和園,這裏成為紫禁城外的又一個朝廷。而仁壽殿作為這座小朝廷的政治樞紐,不斷發布許多震驚中外,決定國家命運的政令。這座大殿目睹了清王朝由盛轉衰的過程,是中國近代曆史的見證。”
仁壽殿內正中紫檀木雕刻的地平床,擺放著象征至高無上權力的九龍寶座。寶座前有禦書案,後有一雙孔雀羽毛掌扇,及鐫刻200多個不同寫法壽字的屏風。唉,這老太婆,想長壽快想瘋了。
禦座周圍,擺設著景泰藍製成的鳳凰、鶴燈、龍抱柱、銅鼎香爐。殿內兩側的暖閣,是慈禧、光緒臨朝時“課間休息”的場所。
殿前的月台,陳列銅龍、銅鳳、銅缸和四尊乾隆朝代的鼎爐。庭院裏的石須彌座上,蹲伏著龍頭、獅尾、鹿角、牛蹄、遍體鱗甲的銅鑄怪獸,即傳說中的瑞獸麒麟。
仁壽殿前還有一道天然的石屏風:一塊高3米多的太湖石,原為明代太仆米萬鍾勺園內的鎮宅之寶,光緒年間搬過來的。此外還對稱排列叫作“四季石”的四塊石峰,刻有乾隆題寫的禦製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