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北京人尋根【自序】?(3 / 3)

橫空出世的北京城,曾經是由一座座古色古香、毗鄰而居的四合院與胡同組成。可以說每一座四合院都是北京的標本,從其苔痕斑駁、光線黯淡的鏡麵中可透視到局部的北京。每一座四合院裏所發生過的故事,都可以說是北京的故事(或北京曆史)的組成部分。後來,高樓多了,立交橋多了,可並行六輛以上汽車的現代化公路多了,胡同被拓寬,四合院被拆遷,推土機在古城裏耀武揚威,舊式風格的居民區遭到工業社會的蠶食——我驚訝地發現,一方麵,北京在擴建(周邊已延伸到四環以外);另一方麵,北京又在不斷地縮小(另一種意義上的北京,傳統的北京)。它越縮越小,在市政建設規劃地圖上收縮得隻有一隻拳頭般大小,像一隻被蒸發了水分的幹癟的蘋果(邊緣有蟲蛀的痕跡)。讓林語堂或老舍再來看現實中的北京,他們會覺得麵目全非。我不禁擔心,若幹時期以後,被高屋建築與現代化設施包圍的北京城已再無退路,隻剩下最後一座四合院,遺世獨立,搖搖欲墜,那樣,我們將留給子孫以何等的遺憾與惋惜呀!

至於“北京人”這個概念,也是由一個個普通的市民組成的。可以說每一個市民身上,都有著“北京人”的影子,那是一種宿命般的性格。北京城在變,但北京人沒變,北京的平民精神沒變,許多住慣了四合院的市民搬遷進帶電梯的高樓裏,但民心依舊,民風依然淳樸。他們心理上恐怕把單元房也當作某種現代化的四合院來看待,勤儉持家,溫故知新,在陽台上養花養鳥,從廣播裏聽京戲,節假日串門小酌。惟一的區別是不用燒蜂窩煤了,因為樓房有煤氣與暖氣供應。汪曾祺給一部攝影集《胡同之沒》作序:“看看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產生懷舊情緒,甚至有些傷感。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經濟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總有一天會消失的。也許像西安的蝦蟆陵,南京的烏衣巷,還會保留一兩個名目,使人悵望低徊。再見吧,胡同。”他把胡同裏的生活總結為胡同文化。胡同文化實質上就是北京的平民文化——在高樓未大規模興起之前。但是胡同文化逐漸在向高樓文化演變,北京的平民文化,已開始體現為高樓文化。因為北京畢竟是中國高樓最多的一座城市。胡同與四合院,對於大多數北京人,已變成家族的曆史與個人遙遠的回憶了。住樓房不再隻屬於貴族的待遇,社會階層的界限在物質文明的高速發展中逐漸變得模糊。布衣草履的平民主義,也開始從陳舊破落的四合院聚居地走出來,從胡同裏走出來,登上了新時代燈火通明的電梯。熟人們在電梯裏碰見依然以延續了至少一個世紀的習慣用語問候:“吃驚過了沒有?”或“有空來玩呀!”禮貌是北京的平民主義中很重要的一個側麵,無論誰和誰打招呼都以“您”來尊稱對方。首都人很文明,這給其他城市來的遊客以很深的印象。這證明了我前麵說過的話:北京人即使出身布衣,也頗有君子風度。畢竟,這座古老的城市生活過那麼多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北京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談舉止(譬如表情豐富、說話幽默、妙語連珠),會給觀眾以特殊的舞台感與戲劇性。這恐怕與他們世代熱愛京劇的遺傳有關。北京人拍戲表演力強,所以北京人拍的電視劇,在本地人跟中很生活化,在外省人看來卻有濃鬱的喜劇色彩(並特意為它起了個名:情景喜劇)。

禮貌、樂觀、幽默——共同組合成某種積極的人生態度,使京味文化得到最生活化的表現,並且成為中國城市文化中耐人咀嚼的一大特色。這份積極,也是北京平民精神的靈魂。積極而又不功利,激進而又不激化,禮貌而又不虛偽,詼諧而又不庸俗,北京人最高明之處還在於能把握好分寸感,他們天生就具備個人與社會、感性與理性之間的平衡能力。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最好還是引用林語堂的觀點,他畢竟比我更了解老北京人的文化傳統:“北京的生活節奏總是不緊不慢,生活的基本需求也比較簡單……整體上說,北方人的生活態度是樸實謙遜的。他們隻求過一種樸素和諧的人生……這是一種傳統的中產階級生活理想。在求生的奮鬥中,有一種亦莊亦諧的情感起主導作用,但追求遠大的目標理想時,北方人卻也不受它的羈絆。這種極難訴諸文字的精神正是老北京的精神。這種精神創造了偉大的藝術,並且以一種令人費解的方式解釋了北京人的輕鬆愉快。即使半個世紀後仍然是這樣,北京的平民主義帶有中產階級傾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即使在對現實不滿之時依然保持著某種心理上的清高孤傲,不卑不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導致它能對現實持平視的角度與平等的態度,因而有餘力,亦有餘暇對現實作詩意的批評。這同樣幫助它與小市民心態及貴族化分別劃清了界限。它俚俗而不媚俗,更不庸俗,即使在與物質的艱難抗衡中仍然能觸發藝術化的靈感。源自它的靈魂裏有壓抑不住的理想主義光彩。所以我歌頌北京的平民主義,所以我熱愛平民主義的北京。這座城市在過去的歲月中總給我以詩化的印象:草莽英雄的北京,布衣人的北京,詩人的北京,布衣北京。我一直幻想著能在它的疆域裏找一所被時代車輪給遺忘了的四合院住下來,過一段青燈黃卷的生活,在曆史與現實的真空地帶棲息,專門給它寫一部書——作為一個詩人對一座城市的獻禮。書名該叫作《北京:皇城根》吧。這本書不僅獻給一座城市,也獻給在那座城市頑強地生活著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