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後記】?(1 / 2)

進京【後記】

張中行老人回憶二十年代後半期在通縣念師範,曾來北京:“走的是林黛玉進京那條路,入朝陽門一直往西。更前行,我是穿過東四牌樓的豬市大街,進翠花胡同。”人的記憶力真怪——他居然能清晰地記得大半個世紀前初次進京的印象,並且聯想到這也是林黛玉投奔大觀園的路線,過於清醒的人是無法做紅樓夢的。所以我們不必探討林黛玉是否確有其人,隻管相信曹雪芹書裏記載的都是真的:“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多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小城市人初見大都會的心情基本是相同的,那時候南方人(如蘇州女學生林黛玉)北上,大多走京杭大運河的水路,通縣(時稱通州府)是終點站,再換乘車馬進城。黛玉進京是投靠親戚的。江南的小姐後來病死在京城。

比黛玉進京更有名的李闖王。有一折戲就叫《闖王進京》。他是名副其實闖進來。據史料記載他是帶著兵馬從八達嶺長城豁口打過來的《呈泰山壓頂之勢)。城北沙河或順義一帶某十字路口樹立著李自成揚鞭躍馬的青副塑像,作為今人的紀念。闖王進京,是為了坐江山的,或者說,為了做皇帝。

1949年毛澤東離開河北西柏坡,準備進入和平解放了的北平(他在西柏坡指揮打贏了三大戰役),在動身之前,特意做了一個重要的講話,大意為“我們不能學李自成”以及“要防止糖衣炮彈”等,可謂高瞻遠矚,語重心長。毛澤東帶領解放軍進入北平,新中國就成立了。曆史掀開全新的篇章。黃震將軍為西柏坡題詞:“新中國從這裏走來。”毛澤東是乘火車北上的,第一夜好像就住在香山腳下的頤和園。後來住進中南海。

古人進京,搭乘車馬或舟船,交通很不便利,路途上要花不少時間,風雨兼程——書生進京為了考狀元,商賈進京為了做生意,官僚進京為了彙報工作或升級。幸好人類發明了火車。火車自本世紀初在中國運行,頓時使其它交通工具黯然失色。我估計魯迅、周作人等文人進京,都遵循的是鐵道線,他們對北京的第一印象是相同的——那就是市聲塵囂的火車站。湘西來的沈從文在北平站下火車時,視野一片茫然。但還是很有勇氣地說了一句:“我是來征服你的!”這是一個年輕文人對一座古老城市大膽的致意。一下火車,他就永遠地告別了青春記憶中的邊城。浙江某銀行家的兒子徐誌摩,念的是北京大學,他也是在北京遇見了上流社會的貴婦人陸小曼。他是少數能乘坐飛機往返於南北的文人之一——1931年,三十五歲的天才詩人徐誌摩從上海飛往北京,飛機在大霧中墜毀在山東某座山上。他是一個死在途中的情人,死在路上的詩人。

魯迅是變賣了紹興的舊宅舉家進京的,頗有點破釜沉舟的感覺。周氏兄弟在八道灣購置了一座北方風格的四合院——這就是周作人的苦茶庵以及今天的魯迅故居。我聯想到野草裏的文筆:“院子裏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故都寂寞的秋天喲。

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進京的路線,每一個進京者都對這座城市有著不同的體會。一言難盡。我是坐京廣線火車的硬座進京的,口袋裏隻裝了外省大學給的幾百元畢業分配派遣費,托運的行李極簡單:一副舊鋪蓋卷和兩箱書。我是作為帶方口音的窮學生進入這座富麗輝煌的改革開放時期的國際大都市的。一位我早在中學課本裏即讀過其作品的老詩人安慰我:“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隻揣了一塊家傳的袁大頭銀元就冒冒失失地闖京城了。”進京是光榮的,但內心又是靦腆且羞怯的。讓我也在一塊碩果僅存的銀元上構築起個人的天堂吧。那枚想名象中的銀元被我勤勞且汗濕的手掌揣磨得光亮可鑒——哦,我精神領空不落的月亮!記得我走出北京站的第一件事就是轉乘公共汽車去看天安門。我愛北京天安門。在向單位報到之前,我要首先向夢見過無數遍的天安門報到:我來了。天安門會記住我的。記住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樸素的書生。我的滿懷豪情,我的兩袖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