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明朝的開國元勳,肯定預料不到自己的末代皇帝會死在一個農民的手裏,而且是在兵臨城下時上吊的(有點像是“畏罪”的意思)。有什麼辦法呢,這個王朝終將遇見自己的天敵:一位敢於在皇宮裏放馬的西北農民,他用自己的韁繩打了個死結,居然把皇帝給勒死了。

李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落戶。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一座最大的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是要打道回府一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們追索贓銀助餉,處決了一大批前朝的貪官汙吏,將其私產罰沒充公(共獲白銀七千多萬兩)。然後論功行賞,散發給將士們做工資,皆大歡喜。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他把幾萬名太監哄出紫禁城,就感到天空地廣,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他未慎重對待遠處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態勢。其實,長城的城磚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金銀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頹塌,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

李自成僅在北京城裏做了42天皇帝(用俗話說就是“吃了42天餃子”,一說18天),長城就出現了新的缺口。垂涎已久的清兵由投降的吳三桂引路,自山海關湧入,就像滾滾洪流一樣,淹沒了北京城,淹沒了中原以及江南,淹沒了整個明王朝的版圖。

李自成初舉義旗時,為突破敵人圍剿,甚至帶頭殺掉自己的妻妾,以示輕裝前進之決心。可自打占據北京城之外,他徹底放棄了遊擊隊員的精神,心甘情願地為財色二字所束縛。

後人回避了李闖王為錢所累的一麵,將其失敗歸因到一個女子的頭上。陳圓圓也就像曆史上的諸多“紅顏禍水”一樣,成了替罪羊。因而給人們造成了這樣的錯覺:仿佛大順政權是因李自成、陳圓圓、吳三桂之間的“三角戀愛”而垮台的。

鐵獅子胡同(今張自忠路)在明末有田畹府。田畹是崇禎的老丈人,他的女兒是皇上最寵幸的田貴妃,崇禎死後就草葬在田妃墓中。而陳圓圓,則是田畹家收養的歌伎。戌邊的軍閥吳三桂去田府玩,一眼就看上了美若天仙的陳圓圓,厚著臉皮向田畹老頭討要,田畹雖心疼,也隻好故作大方地促成這兩位年輕人的好事。李自成打進北京城,將吳三桂的親屬全劫作人質,以勒令其投降。審訊的時候,他覺得吳三桂的“小蜜”確實光彩照人,於是將其充做自己的嬪妃。屯兵山海關的吳三桂原本已臣服了,在回北京城“報到”的路上,聽說愛妾被李闖王占有,忍無可忍,索性投靠關外的清兵,而且甘當急先鋒,與李自成決一死戰。此即“三軍慟哭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之典故。吳、李二人成了不共戴天的政敵兼情敵。

吳三桂圍城時,李自成將其父母全綁上城頭,企望以此舉退兵。吳不屈服,眼睜睜地瞧著父母被斬首。

李自成突圍,陳圓圓謊稱:“大王若放我,三桂必不追也。”李依從其計。聰明的陳圓圓,就這樣回到情人的懷抱。

闖王進京,陳圓圓算是一件特殊的戰利品,也正是這件戰利品,導致他最終兵敗,使唾手可得的江山美人全化為泡影。小小的一個女子,居然有這天大的本領?她甚至還改變了一座城市的命運:北京被八旗子弟所占據,成了大清帝國的都城。

假如闖王與陳圓圓擦肩而過,那麼吳三桂是否就不會因戴上“綠帽子”而惱羞成怒?不會借刀殺人了?那麼,曆史是否就要改寫了?

其實不然。清軍垂涎大明江山已久,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事。吳三桂求援,不過為其提供了一個借口而已。因為多爾袞最初聽見李闖王逼死明帝的消息,即起趁火打劫之心,八旗兵馬早就整裝待發。入侵中原,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不需要什麼通行證的。

如此看來,即使沒有吳三桂開門迎敵的原因,闖王的江山也不見得坐得牢。他的起義具備破壞性,卻缺乏建設性給風雨飄搖的明王朝添亂了,並施以致命一擊,卻沒有收拾殘局的本領。從客觀的效果上來說,他無意識地推動了清兵入關、執掌天下的步伐。

然而吳三桂與陳圓圓的豔情,確實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或者說,混淆了曆史的視野。喧賓奪主的兒女情仇,遮掩了國家興亡的真實內幕。過多地關注那被誇大了的吳三桂與陳圓圓對改朝換代的影響,必將使吾輩顧不上總結李自成的教訓。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後人樹立的)。他正如探囊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金鑾殿而去,渴望在古老的龍床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了一尊令人慨歎不已的雕塑?應該銘記住闖王的教訓。馬還是那匹烏騅馬,人還是那個人,可人物頭上的光環,已經被摘去了。雖然他依舊戴著那頂寬邊氈帽。

成者為王敗者寇。曾經輝煌也曾經失敗過的李闖王,像曆史上無數悲劇英雄一樣,讓人感懷不已。

梁思成

梁思成與林徽因夫婦曾著力研究過北京周圍的古代建築,並合著《平郊建築雜錄》一書,其中有一段精彩的表述:“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間建築物極多,偶爾郊遊,觸目都是饒有趣味的古建……無論哪一個巍巍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裏,無形中都在訴說或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這不像是理論性的文字,簡直為北京地區的古代建築唱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讚美詩。在他們的理解中那些飽經滄桑的亭台樓閣、寺廟塔院也有靈魂,為昔日的繁華吟詠著纏綿悱惻的挽歌,而且是神秘的曆史最可信賴的證物。

正是基於這份刻骨銘心的愛,新中國成立後,被任命為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的梁思成,提出了把北京改造成新中國首都的建議:第一,北京市應當是政治和文化中心,而不是工業中心;第二,必須阻止工業發展。因為它將導致交通堵塞、環境汙染、人口劇增和住房短缺;第三,嚴格保持紫禁城;第四,在老城牆內的建築物要限製在兩層到三層,在城西建造一個沿南北軸向的政府行政中心。隻可惜除了保留紫禁城這一條得到采納外,其他的都被政府否掉了。

其後,北京城的麵貌便開始了自明清以來最大的演變。古城牆全被拆毀,除了保留南麵的前門和北麵的德勝門以及東南角樓外,其餘的城門樓子也都被夷為平地。梁思成在他一生的最後20年裏(他於1972年逝世),一直遺憾地關注著這一切。在當時的北京,他恐怕算最心疼的一個人了。尤其城牆的拆毀對於他來說,肯定比拔牙還要痛苦,但他也隻能無奈地接受現實。“文革”中,他在筆記本裏如此排遣自己的積鬱:“在思想上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飛躍前進,我實在跟不上。奈何!奈何!”他曾被作為複古主義思想的典型一批再批,隻能在內心堅持自己的觀點。直到今天,人們才認識到並承認他的良苦用心。

梁思成一直認為建築是一本石頭的史書,忠實地反映著一定社會的政治、經濟、思想和文化,不能否認曆史,更不能切斷曆史。他說:“我對北京市的城市規劃正是從這個曆史觀的角度提出來的。對北京這個曆史留下來的傑作,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它是封建社會的精華,它完整地反映了封建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我並不是認為北京城就不能動了,我們就不能建設了。但是首先應當有一個嚴密完整、有遠見的總體規劃,才能行動。像龍須溝這樣的地區當然必須改造,但是比如像西長安街上金代慶壽寺雙塔,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拆掉?為什麼不能把它保留下來作為一個街心綠地看一看?如果效果不好再拆還不遲嘛,這就是要慎重。”隻是在當時破舊立新、熱火朝天的建設場麵中,他的聲音太弱小了,很快就被推土機、起重機的喧II給淹沒了,但這弱小的聲音也是很寶貴的,曆史會感激他的。真難得他能保持局外人般的清醒,也許不是清醒,而是出於對北京城的近乎狂熱的愛戀。梁思成在“文革”期間曾遭受揪鬥,據說他當時胸前掛著一塊黑板,上麵用白字寫著打了一個大X的“反動學術權威梁思成”,踉踉蹌蹌地沿街遊行。

但他作為20世紀中國傑出的建築學家,最終還是獲得了姍姍來遲的肯定。他的老友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在《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結尾時寫道:“梁思成於1972年1月9日逝世,終年七十歲。十四年後,在本來該是他八十五歲生日之際,清華大學舉行了對他一生事跡的紀念會。一大批同事、學生、家屬和朋友,以及一些官員參加了會。麵對差不多七百名參加者,約有四十人致詞頌揚他的人格和成就。這些頌詞都刊載在清華大學出版社於1986年出版的題為《梁思成八十五周年誕辰紀念文集》的白皮書中。”

梁思成出身名門,他是梁啟超之子,又是北京忠實的兒子。他雖然對中西建築文化了如指掌,並且曾經留學美國,但他在北京一直喜歡住在老式的四合院裏。靠近東城牆的北總布胡同三號的一座四合院,就是他和林徽因在30年代的舊居。

林徽因原是新月派詩人,後受夫君影響在建築學方麵也有造詣。她參與過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以及國徽的設計。1948年,女學生林洙成了梁家的小客人,林徽因經常給她講北京城的規劃、講建築,培養起了她對建築的興趣。說來也巧,林徽因病逝七年後,林洙成為梁思成晚年生活的最後伴侶。她一直認為,“林(徽因)先生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生活的領路人。”

林徽因是1955年離開梁思成、離開這個世界的。用美國學者史景遷的話說,是“在寒風凜冽的北京,在最後一堵龐大城牆頹然倒塌之時死去的”。史景遷為《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寫了前言:“我還看到,思成和徽因一道,乘火車,坐卡車,甚至駕騾車跋涉於人跡罕至的泥濘之中,直至最終我們一同攀援在中國曆史大匾的梁架之間,感受著我們手指間那精巧的木工和觸手即得的奇跡,以及一種可能已經永遠不可複得的藝術的精徽。”對於梁思成與林徽因而言,古代建築不僅是曆史大廈的梁柱,也是藝術的祭壇。

遼南京

人們常常不自覺地忽略北京城在遼代的曲折故事。

南京一開始僅為皇家避寒的“冬宮”。軍閥混戰的五代十國時期,鶓蚌相爭,漁翁得利。於長城外坐山觀虎鬥的契丹族,扮演了漁翁的角色。契丹主耶律阿保機於公元916年建立遼王朝,對一牆之隔的幽州(今北京)垂涎三尺,曾傾巢出動,親率三十萬兵馬跨越燕山強攻,而未得手。可他並沒有死心。幽州城下有一唐代舊廟,因供奉大悲觀音菩薩像而得名大悲閣。傳說遼太祖曾遙指白衣觀音像說:“我夢神人叫送石郎為中國帝。”所謂的石郎,即後唐太原節度使石敬瑭。

石敬瑭謀反稱帝,不得不借助外族的力量,一直對契丹主暗送秋波。他開出一張“空頭支票”:許諾割讓包括幽州在內的燕雲十六州,以這份厚禮獲取“友邦”的佑清泰三年(136年),中原朝廷調集平叛大軍圍剿晉陽,命幽州刺史趙德鈞西進,斷其退路,遼太宗耶律德光見有利可圖,當然不會坐視自己的“幹兒子”覆滅,遂火速增援。

趙德鉤旣違背君命,坐失截擊契丹援軍圓遼台山清水院(大覺寺山門〕。

阻擋其與石敬瑭會合之良機,又未能跟耶律

德光談成“買賣”,結果落了個裏外不是人。投機者的小算盤徹底打錯了,最後隻好舉手投降。契丹人馬兵不血刃地占領幽州,並且席卷燕雲十六州。窮大方的石敬瑭,為爭王冠不惜犧牲民族利益,乖乖交出被割讓的州府圖籍,以示成交。

被石敬瑭這個大倒爺轉手出賣的燕雲十六州,一直是中原王朝的一塊心病。尤其是自古即為邊防要塞的幽州淪落敵手後,無異於門戶洞開,長城頓時形同虛設!。雷厲風行的遊牧民族盡可以此為橋頭堡,揮鞭南下,登堂入室,掏內陸之心窩。

正因有唇亡齒寒的危機感,後周世宗於公元959年親率北伐軍,溯運河而上,收複關南三座州府。本想造橋後渡拒馬河直逼幽州,可皇帝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生病了,隻好就此作罷。

第二年,一位叫趙匡胤的將軍奉新上台的七歲小皇帝之命,再次征遼。然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出開封不遠,便在陳橋驛發動了兵變。趙將軍黃袍加身,搖身變作了宋太祖。

宋太祖同樣很掛念並入契丹版圖的燕雲十六州。他揚言道:“我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頭。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他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然而事情絕不像他想得那麼簡單。繼承其遺產與遺誌的宋太宗趙光義,於公元979年圍剿幽州,仰攻多日而未克。兩軍選擇高梁河畔(今西直門外)進行大決戰,末太宗親自擔任前敵總指揮,懸賞百萬。此舉剛剛奏效,不巧的是,一代猛將耶律休哥率生力軍自草原趕來,給苦苦撐持的遼軍打了一針強心劑。宋朝將士也不貪圖那點獎金了,保命要緊,於是紛紛丟盔卸甲抱頭鼠竄,一口氣潲退了數十裏。耶律休哥血染戰袍,卻“輕傷不下火線”,身先士卒,策動剩勇追殺窮寇,砍下了無數人頭。為報一箭之仇,宋軍第二年複攻遼,又重蹈覆轍。宋雍熙三年(986年),太宗還不死心,發動第三次圍剿一史稱“雍熙北伐。其時遼景宗駕崩,聖宗年幼無知,由蕭太後說了算。出於投機心理,宋軍三十萬人馬趁火打劫,突襲這“孤兒寡母”之邦。

遼南京的現任留守正是那位謀勇雙全的耶律休哥。他在幽州城外打起了遊擊戰,不僅堅壁清野,而且專門偷襲宋軍運輸糧草的車隊,弄得大宋遠征者饑一頓飽一頓的,就差挖野菜嚼草根了。饑腸轆轆,又如何有破城攻堅之力氣?而蕭太後亦非頭發長見識短的平庸女流之輩,她臨危不懼,自草原深處驅動所有能戰之士,日夜兼程,火速增援南京。她本人甚至懷抱幼子(聖宗》,親臨前線,像母獅一樣怒吼,以示魚死網破之決心。是的,對於她與她的子民來說,遼南京簡直比生命還重要一這是一座血肉之城、尊嚴之城。小時候我們聽到的《楊家將》的故事,蕭太後是作為女魔頭的形象出現的,其實這是小說家的立場,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遼國與宋朝時在大中國的版圖上開展的內戰,根本不是敵我矛盾。楊業是漢民族的英雄,蕭太後是契丹族的英雄。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蕭太後才是北京城的英雄,一個習慣被人忽略的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