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納蘭性德
自古以來,北京多帝王,卻少有大詩人。元大都的胡同裏,出過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但基本上都是寫散曲(近似於今之流行歌曲)的,帶有勾欄瓦舍的媚俗氣息,顯得不夠貴族。幸好,公元1655年,京西皂甲屯的明府花園之中,納蘭性德誕生了,他是權傾朝野的武英殿大學士明珠之長子。他自小就養尊處優,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卻迥異於一般的八旗子弟,心性高傲,渴望成為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當然,他最終也如願以償了。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18歲中舉,22歲參加進士考試時,中二甲第一名:“敘事析理,諳熟出老宿上,結字端勁,合古法,諸公嗟歎,天子用嘉。”康熙當即選其為禦前侍衛。“禦殿則在帝左右,扈從則給事起居……吟詠參謀,備受恩寵。”康熙頗好風雅,每有吟興,性德總能出口成章、隨聲唱和。君臣二人相處得很投機,也很有情調。康熙無論南巡北狩,譬如祭祀長白山、五台山、泰山,及遊覽蘇杭,都喜歡帶著性德在身邊,旅途上充滿了詩情畫意。性德隨駕護航之餘,總能不失時機地奉上《駕幸五台山恭紀》、《塞外七夕》、《扈從聖駕祀東嶽禮成恭紀》、《秣陵懷古》、《江南雜詩》之類的詩詞,給皇上醒酒、提神、解悶,令龍顏大悅。性德的陪伴,使霸氣十足的康熙變得儒稚了許多。
當然,納蘭性德之進入文學史,並非僅僅因為沾了皇帝的光,還是要靠實力的。他二十幾歲就出書了,著有《側帽集》與《飲水詞》。後人精挑細選,得342首,以《納蘭詞》命名。即使在當時,也不乏文壇泰鬥給予高度評價。顧貞觀長歎:“容若詞一種淒婉處,令人不能卒讀。”聶先稱其“少工填詞,香豔中更覺清新,婉麗處又極俊逸。真所謂筆花四照,一字動移不得者也”。丁澎的讀後感:“讀之如名葩美錦,鬱然而新;又如太液波'澄,明星皎潔。”至於陳維崧,更將其與李璟、李煜相提並論:“飲水詞哀感頑豔,得南唐二主之遺。”
康熙愛讀性德的詩詞,經常賞賜給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禮物。不管怎麼說,清代文壇,納蘭性德算是一個拿到了“金牌”的詩人。然而,後人並未將其視作“犬儒派”或禦用文人,還在於他的作品大多是寫給自己的,情感真摯、心態純良、語言優美。尤其他的愛情詩,纏綿悱惻,感人肺腑,並不比唐之李商隱、宋之柳永遜色多少。納蘭性德為皇帝寫過一些應試之作,但也僅僅是逢場作戲而已,他更願意向自己的愛人(原配盧氐、繼室官氏)傾述相思之苦與甜:“戲將蓮藥拋池裏,種出蓮花是並頭”、“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裏一絲絲”……他後來悼念亡妻的一係列詞章,絕對是聲聲啼血、字字連心:“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由此可見,納蘭性德的本性絕非官僚、財迷一類世俗小人,而是十足的情種。
納蘭性德是尊敬康熙大帝的。但僅僅是尊敬,並不眷戀。他的骨子裏,其實與視名利富貴如浮雲的李白不乏相似之處。李白的偉大不僅在於其詩篇,還在於其對五花馬、千金裘的貶斥。納蘭性德的內心,同樣是一個清新超拔的隱士,隻不過隱於市、隱於朝而已,並不見得就比隱於野、隱於山水來得容易。譬如當他頗受康熙青睞,成為禦前一等侍衛官,王公貴族們皆預料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必將得到進一步重用,走上仕宦而致將相的光明途程。“納蘭性德在內心深處,卻與侍衛的上馬從征、殿前宿衛的生活很不協調,他既苦於天涯飄泊,也厭惡金階侍立。他鄙棄庸碌的生活,內心無比空虛,甚至想離開京師,放棄功名,到江南去過歸隱生活。”(引自張寶章、嚴寬所著的《容若葬於皂甲屯》一文)時人謂之“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皇氣逼人的紫禁城,對於納蘭性德這樣的真名士來說,是一個束縛個性的大鳥籠子,縱然是以金絲銀線編製,也同樣意味著對翅膀的限製。他尊重皇帝,但更熱愛自由。他曾自稱“不是人間富貴花”,以示對功名利祿的超脫與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