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蕭太後
遼代的蕭太後,是北京最古老的女強人。她扶持幼帝,統領百官,一手料理內政外交。深入敵後、逼迫宋主求和結盟,正是她的主意:“她專政多年,能駕馭契丹皇族將領,也能重用降人,所以才能冒至大之險。”(黃仁宇語)孤注一擲,居然賭嬴了,其勇氣與謀略令雙方的須眉男兒讚歎。更難得的,她策劃的澶淵之盟絕對屬於雙蠃:公平合理,才帶來了持久的和平。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蕭太後堪稱清代慈禧太後的榜樣,夠她學一輩子的。有一件事例可評判出兩者的高下:蕭太後挖運河,是利人;慈禧太後造頤和園,是利己。
蕭太後把隋煬帝的精神發揚光大了,以抵達通州的大運河為基礎,增築了分別與燕京、順義相連的兩條漕道:“由東京地區運往南京地區的糧食在今錦州一帶揚帆出海,到平州灤河口登岸(遼代灤河出海口在今河北樂亭縣“),遼廷在東漢末年曹操開鑿的遼西新河的基礎上,開通了蕭太後運糧河。海運而來的東京糧,沿運河經寧河、香河到潞縣(今通州),然後船分兩路,一路沿潮白河北上到順州,一路西行至燕京。”(引自《北京簡史》》北京的三裏河,即“蕭太後運糧河”抵近城區的一段。
讀《遼史》,能發現在不同時期,都晃動著蕭太後的影子。莫非她像王母娘娘一樣長生不老?彼此的生卒年月相差太遠,很明顯不是同一個人,隻不過都叫蕭太後罷了。但在剛烈的性格與執政的魄力方麵,又仿佛同一個人的不同化身。
隻能說,契丹是一個產生過眾多的女英雄的民族。就像西方傳說裏的詩神繆斯是由九位司掌各門藝術的女神組成的,蕭太後的名稱,已成諸多女強人的共同體。其實這個謎團很容易解開:契丹皇族皆以耶律為姓,後族皆以蕭為姓,難怪有那麼多的蕭太後呢。所有的皇後都姓蕭,其中又不乏力挽旺瀾的巾幗英豪。
懷抱年幼的聖宗參加遼南京保衛戰的是蕭太後,指揮南征而有澶淵之盟的是蕭太後,挖運河的是蕭太後,而百餘年後因守遼南京、抵抗宋金兩軍合圍的,還是蕭太後。簡直讓人分不清:到底誰是誰呀?誰才真正是傳說中的那個蕭太後呢?公元1122年產生的,恐怕是最後一個蕭太後了。
最後一個蕭太後,正麵臨著雙重不幸:自己家庭的悲劇和整個國家的悲劇。她還必須在南北兩條戰線上,同時抵抗兩個敵人:聯手合圍、欲將遼置於死地的宋與金。江河日下的遼,此時已真正是“孤兒寡母”之邦:一位寡婦苦苦堅守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孤城,腹背受敵。天仿佛就要塌下來了。
命運簡直要把所有的苦難都強加在一個女人身上。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時,遼之精銳部隊常勝軍又集體嘩變,反戈一擊。其將領郭藥師引導宋朝大軍打進了南城門,激戰於憫忠寺(今法源寺),要求蕭太後投降。蕭太後拒絕了。蕭太後穿著喪服督戰,表情冷峻,作好了赴死的準備。她手下的士兵紛紛流淚了,一群流淚的士兵居然比一群怒吼的士兵更有威力。他們不僅流淚,而且流血,他們要以淚與血來保衛一座城市和一個女人。他們挺身而出,心甘情願地為這個女人而犧牲。
就這樣,一個絕望的女人和一群絕望的士兵,把破門而入的敵人又趕了出去。每一寸奪回的土地都浸透了淚與血,愛與恨。
童貫率領的十五萬宋軍被一直趕回了白溝(宋遼界河),殺紅了眼的契丹勇士才停止追擊。
同樣是為了奪回自己的土地,宋朝的將士為何在整整143年裏,都不曾有過這種決死肉搏的勇氣?惜命者最終將喪失一切。
童貫被瘋狂的抵抗者嚇壞了,再也不敢輕易地越過界河一步。他想了一個歪點子:乞請金軍幫忙攻城。此舉不僅體現了宋軍之怯懦無能,而且留下了嚴重的後患:燕雲十六州又要改姓了,既不姓宋,又不姓遼,而是姓金了。(又過近百年,南宋小朝廷故伎重演,請求蒙古軍隊協助滅金、奪金中都,導致燕雲十六州乃至全中國改姓元;再過四百年,明將吳三桂求助清兵入關攻打李闖王占據的北京城,導致全中國改姓清。)
蕭太後手下的兵力傷亡很大,擊退宋軍之後,已不可能再扛得住金軍的重擊。當居庸關失守,蕭太後不忍再讓士卒白白地送死,隻好放棄燕京,出古北口而西去。她在建有楊令公廟的古北口,肯定回了一下頭,最後看了一眼長城腳下樓影憧憧的燕京城。那是她本人以及她的民族與一座城市的永別。
小吃
對於北京的傳統小吃,文人自有不同的態度。譬如梁實秋與周作人,就各持褒獎與貶斥之一端。周作人處世為文都以超脫與寬容自命,偏偏對北京的茶食百般挑剔(幾近於吹毛求疵):“北京建都已有五百年之久,論理於衣食住方麵應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似乎並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什麼特殊的東西。”並且對這座名城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遺憾,“總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裏吃不到包含曆史的精煉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我們隻能猜測,他對飲食的要求太苛刻了,已上升到曆史與文化的髙度,世俗生活中又有什麼事物能經得起如此的考驗呢?梁實秋則與之相反,他對北京的小吃是大加讚美的一甚至連小販的吆喝聲在他聽來也抑揚頓挫、變化多端,類似於京劇情趣盎然的唱腔。他還專門寫過一篇《北平的零食小販》,完全憑借記憶羅列了數十年前北京城裏的風味小吃:灌腸、羊頭肉、老豆腐、燙麵餃、豌豆黃、熱芸豆、艾窩窩、兒糕、豆渣糕、杏仁茶……計有數十種之多。他強調:“以上約略舉說,隻就記憶所及,掛漏必多。”這篇文章本身就是一首聲情並茂的讚美詩一或理解為對北京傳統小吃執拗的敬禮,簡直不像出自一位大學者之手。他回憶遙遠的零食時肯定懷著一顆頑固的童心。
都是一代文豪,對待同一事物的看法,為什麼卻有天壤之別?聯係到他們各自的身世,便可得出答案。周作人是從風物世情皆滋潤雅致的江浙魚米之鄉遠道而來,即使是評判京華的小吃,也無法調整其外鄉人的視角一自然是挑剔的食客。南北風味本身即不可調和,何況淡淡的鄉愁又不時觸動他對異鄉食物的偏見或不相適應,在飲食習慣上也就很難移情別戀、入鄉隨俗。
至於梁實秋,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推薦舊北京城裏沿街販賣的各色零食時自然如數家珍一那裏麵維係過多少兒時天真的快樂,已成為記憶中最久遠的財富。況且他寫《北平的零食小販》時已是暮年,又遠在千裏之外的台灣,哪怕是最粗糙的往事,也會被歲月消磨得光滑可鑒,更別提是故鄉口味獨特、堪稱傳統的美食了。可以說,是故鄉的美食促成了他這篇美文。他談論北京的零食自始至終都洋溢著主人的自棄,對故鄉特有的食物如此,譬如強調“麵茶在別處沒見過”,或“北京的幹酪是一項特產”;對各地俱有的也如此,他會進而辨別各自滋味的高下,譬如“北平的豆腐,異鄉川湘的豆花,是哆哩哆嗦的軟嫩豆腐,上麵澆一勺鹵,再加蒜泥”,以及“北平油鬼,不叫油條,因為根本不作長條狀……離開北平的人沒有不想念那種油鬼的。外省的油條,虛泡囊腫,不夠味,要求炸焦一點也不行”,“北平酸梅湯之所以特別好,是因為使用冰糖,並加玫瑰木樨桂花之類”,甚至杏仁茶也是“北平的好,因為杏仁出在北方”。至於沿街兜售的切成薄片的紅綠水蘿卜,“對於北方煨在火爐旁邊的人特別有沁人脾胃之效”,梁實秋特意用了八個字來形容:“這等蘿卜,別處沒有。”這很明顯有一種愛屋及烏的情緒了一思鄉而兼及於故鄉的一切。
北京有幾處以賣小吃出名的地方,如東華門、隆福寺、王府井等。外地遊客來京,一準兒摸過去,也算北京之一景了。如今的小吃已遠不如曆史上那麼多、那麼可人了,但還是有一些大浪淘沙留了下來,很值得一記。
炒肝。係用切碎的肝尖、豬腸等加芡粉、蒜瓣大鍋熬煮。輕噪一口,鮮美無比,但必須是老字號店鋪裏製作的,有時兩家毗鄰的店麵裏賣的炒肝,其口感卻大相徑庭,如果失望的話,隻證明你邁錯門檻了。前門附近的一家(風傳那是北京第一)炒肝鋪子,從來都是顧客盈門,沒有空餘的座位,許多人都站著吃——一手托碗,邊轉悠著碗沿,邊嘬起嘴唇使勁地吸溜著。據說這才是行家的正宗吃法:不用筷子與調匙,全靠口吸,轉動碗沿是為挑冷卻的下口,像喝燙粥似地吃炒肝真正是“君子動口”。隻聽得滿屋都是嘴唇吸溜的聲音。
豆汁。豆汁在北京本地小吃中最有代表性,在清朝與民國年間極流行。豆汁被許。多老北京奉為天下第一美味,這常常使外地人不理解。這種用發酵的綠豆湯熬煮成的既酸又帶黴味的、稠黏的熱湯,實在讓很多喝不慣的人大倒胃口,然而,喝慣了的人?259卻像上癮似的,離了這一口兒就不行。豆汁還有個孿生兄弟:麻豆腐,是製豆汁時的豆渣,可以加羊尾巴油、青豆嘴兒醃雪裏紅炒熟,潑辣椒油,喜愛這一口兒的北京人也頗多。梁實秋對北京人與豆汁的關係有如下表述:“北平城裏人沒有不嗜豆汁者,但一出城則豆渣隻有喂豬的份,鄉下人沒有喝豆汁的。外省人居住北平二三十年往往不能養成喝豆汁的習慣。能喝豆汁的人才箅是真正的北平人。”看來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北京人,這一課是非補不可了。稱為不落夾。明萬曆年間內監劉若愚所著《酌中誌》記載:“以糯米飯夾芝麻糖為涼糕,丸而餡之稱為窩窩。”自清代即習稱艾窩窩,一直沿襲至今。其製作方法是:把豌豆煮熟,澄成豆沙,加白糖桂花,冷後切成方塊,上麵擱幾片蜜糕或小紅棗,吃起來入口即化,是夏季消暑隹品。它是北京的傳統夏令消暑小吃,曾同芸豆卷一起傳入清宮,成為禦膳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