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帝王將相
〖BT1〗帝 王 將 相
北京是出帝王將相的地方。
我若這麼說的話,誰會反對我呢?
當然,泱泱大國,藏龍臥虎之地絕不僅僅這一處。譬如西安、洛陽、開封、南京,都曾令無
數英雄競折腰,演繹過金戈鐵馬逐鹿問鼎的浪漫故事。
但從時間概念上而言,北京無疑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座古都。它恰恰占據了中國漫長的封建時
代的後半部分。甚至古老的帝製正是在這裏畫上句號的。
北京的帝王將相,離我們也是最近的。屈指算來,相隔尚不足百年。
一百年前的中國,尚是帝王將相的天下。一百年前的北京,作為最後的帝都,籠罩著黃昏的
氣氛。它的冷卻,畢竟也是一個極其緩慢的過程。
金陵王氣曾是膾炙人口的傳說。與之相比,北京並不遜色。隻能以皇氣逼人來形容。在氣焰
的熾烈程度上似乎還稍勝一籌。因為建都於金陵的,大多是偏安的南方小朝廷——吳、東晉
、宋、齊、梁、陳之類,都是些短命的王朝。而北京自元代起即身價百倍:好大喜功的忽必
烈汗,偏偏看中了這塊寶地,使之一舉成為人類曆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個幅員遼闊的大帝國的
都城。北京在當時絕對是輻射歐亞大陸的國際大都會,不同膚色、語言、信仰的商賈與使節
雲集於此——來到元大都,橫跨千山萬水的絲綢之路基本上就走到頭了。從城南溜達到城北
(一來一回需一整天),能感受到世界大同,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估計當今美國的自由港紐
約也不過如此。
假如在紙上還原元朝昔日的版圖,可以發現:從地理位置上來講,大都恰巧居天下之中。降
至明清,紫禁城裏走馬觀燈般替換的皇帝們,依舊認為自己高踞於世界的中心及權力的頂峰
。不管怎麼說,明清兩朝仍然是中央集權的封建帝國。北京俯瞰眾生,作為皇城的傲慢,多
多少少可以理解。
北京的皇氣又是一種致命的誘惑。1912年,已進入民主時代,袁世凱當選為民國臨時大總統
,不願去南京就職,厚著臉皮賴在北京(估計他對此地的風水頗為迷信與依戀)。果然,他沒
多久就自封為洪憲皇帝,覺得當皇帝比當總統要過癮。雖然袁世凱的皇帝夢(相當於黃粱夢)
隻做了幾個月就破碎了,畢竟給世人敲了一記警鍾:要隨時提防封建思想借屍還魂。
元順帝是被朱元璋的北伐軍驅逐出大都的。明思宗崇禎,是吊死在景山的。清朝的末代皇帝
溥
儀,是被趕下台的。似乎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即使這樣,袁世凱依然鬥膽想圓一回皇帝夢。
當然,這個竊國大盜的結局並未好到哪兒,屁股還沒把龍椅給焐熱呢,就灰溜溜地收場了。
據說他是被反抗的民眾的聲討給嚇死的。
北京有三千年的建城史。係根據房山區琉璃河鄉董家林村燕都故址的考古成果而宣布的。
它的建都史,也在八百年以上。一般是從金中都開始算起的。海陵王於公元1153年遷都燕京
,稱中都。金雖未像後來的元那樣一統天下,畢竟攻下了汴京(開封),使北宋覆滅,因而怎
麼說也算是占領了半壁江山。以至臨安(杭州)苟延殘喘的南宋小朝廷,不得不低頭,年年派
使臣來中都進貢納稅。
除海陵王完顏亮之外,較著名的金主還有世宗完顏雍(建造了盧溝橋並開鑿了金口河),章宗
完顏〖FJF〗NB26E〖FJJ〗(燕京八景的命名者)。
房山的金陵,是北京第一個皇陵區(比明十三陵早約四百年),葬有金始祖至章宗共十七位皇
帝的屍骨(大多是從老家遷來的)。
自元世祖忽必烈開始,在大都執掌朝政的元帝共有十一位。因他們的名字(音譯)較繁瑣拗口
,加上在政績方麵沒有太多值得一提的建樹,我就不逐一記錄了。
朱元璋原本定鼎南京,可他的兒子朱棣登基後,執意於1421年遷都北京。北京是其做燕王時
的“自留地”(或曰“龍潛之地”),他對這座城市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在永樂皇帝所衡量
的天平上,南京最終輸給了北京,想來他更看重後者的風水與形勢。由此,明朝共有十四位
皇帝在這裏生老病死。昌平天壽山下的十三陵,獨獨漏掉了一個景泰帝(代宗)。他是宮廷政
變的犧牲品,被以王禮葬在別處。
1644年清軍入關,進占並遷都北京。從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鹹豐、同治
、光緒直至宣統,先後有十位皇帝在紫禁城裏“接力賽跑”。隻是,接力棒最終還是跑丟了
。
然而從宏觀上看,北京自公元十世紀前後,即開始上演帝王將相的“馬拉鬆”了:燕雲十六
州被石敬瑭割讓給契丹主耶律德光,幽州於938年成為遼南京(陪都)。遼王朝的帝後嬪妃,
幾
乎每年都要來此避寒或巡遊。遼末,因故地被金兵占據,天祚帝隻好逃到燕京來避難了。後
來天錫帝耶律淳又正式以燕京為都。改元建福,史稱北遼。可惜沒多久就垮台了。
粗略的統計一下,與北京或生或死相關的帝王(包括遷葬於此的完顏阿骨打等金主),肯定在
五十位以上。而隻在紫禁城裏住了四十二天的草頭王李自成,以及“假冒偽劣”的洪憲皇帝
(袁世凱),尚不計算在內。
中國有多少帝王呢?李金旺著《盤古—宣統》一書,記錄了519個(包括正統帝王和部分占
據一方、獨建政權、稱王稱帝的首領)。在這份不算長也不算短的名單裏,與北京密切相關
的就占了十分之一,這比重夠大的了。北京對中國曆史的影響,亦可見一斑。夠意思了!
李金旺先生對封建帝王的剖析很深刻:“在帝王中,有的很英明,他們選賢任能,手下人才
濟濟,帝王成了英雄們的領袖;也有的很昏憒,很愚蠢,例如,視功臣為仇敵,怕人才損主
威,殺賢逐能,逼英才逃、遁、隱,手下聚集了一群無能之輩,帝王自己也成了笨蛋的頭頭
,緊接著到來的就是組織危機和不可避免的滅亡。一般情況是開國之君王德才較好,統禦本
事也大。他們的繼承人水平參差;亡國之君,德才較差,尤其是德差,如商紂王,很有才能
,但是,德不好,亡了國。也有一些亡國之君頗有德才,但是,他們的前輩給他們留下了一
條必亡之路,積重難返,一手托不住傾
塌下來的天,朱由檢應該算其中之一。”此語有點替朱由檢(崇禎)辯護的味道。我的理解則
恰恰相反:崇禎絕對是昏君。他犯過一個極大的錯誤,就是冤殺了國之棟梁袁崇煥。被人譏
諷為“自毀長城”。僅此舉就足以將其所謂的“德才”全部勾銷了。他不是在毀“長城”(
名將),是在毀自己呀,毀自己的寶座與江山。他會死得很慘的。
傳說崇禎自縊前手刃子女及皇後,長歎:“願汝等生生世世,勿生帝王之家。”同時對滿朝
文武頗有怨言:“朕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皆諸臣誤朕。”很明顯是在推卸自己的
責任。
由袁崇煥,我聯想到將相的話題。可以說有帝王的地方,必有將相。帝王是主角,將相是配
角,共同唱一部大戲。
薊遼總督袁崇煥與外敵對陣時如猛虎下山(他曾在廣渠門外抵抗皇太極的八旗軍),最終卻綿
羊般死於自己所效忠的帝王之手,被淩遲於西市;受蒙蔽的北京人,將其千刀萬剮的碎肉,
涮也不涮就生吃了。這個誤會可鬧得太大了。封建專製的原因,使中國曆史上充斥著人肉羹
、人血饅頭之類血腥的記憶。袁崇煥不過是其中的一盤小點心而已。但一代名將落得個這樣
的下場,挺讓人寒心的。
比袁崇煥的慘死更早產生的冤假錯案,還有於謙。他因成功地保衛北京免受蒙古瓦剌騎兵侵
略,榮
升兵部尚書,卻又不幸地被卷入皇族權力競爭的漩渦。因“南宮複辟”而卷土重來的英宗,
不僅廢黜了代宗景泰帝,且將景泰帝的大紅人於謙一並鏟除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於謙堪
稱是袁崇煥的先驅。這兩人的血,相繼將西四的刑場給染紅了。忠臣的結局居然驚人的相似
。從他們身上甚至能找到嶽飛的影子。西四牌樓,北京城裏的風波亭。
明朝是忠臣蒙冤的時代,奸臣必然大行其道了。大權奸嚴嵩,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今菜
市口胡同舊稱為丞相胡同,因內有嚴嵩故居而得名。
還有權宦魏忠賢,擅長拍皇帝的馬屁,青雲直上,被稱為“九千歲”。真正是一人之下、萬
人之上,領略了無限風光。尤其他於天啟三年出任提督東廠太監,相當於明王朝的特務頭子
,設詔獄,興廠刑。虐待狂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後來他把矛頭直指朝臣中剛直不阿的群
體(譬如東林黨人),殺人如麻。“東林黨的遭遇典型地說明了‘忠臣’是多麼荒謬的一個角
色。有明一代是中國曆史上昏君最多的一代,也是忠臣輩出的一代。昏君與忠臣相輔相成,
正如同陰與陽,高與下,黑與白,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忠臣們為了皇帝的利益,不惜性
命。而皇帝們對這些忠臣則恨之入骨。因為在忠臣的筆下,他們原形畢露,龍袍掩蓋不了他
們自身的庸劣,他們的自私、懶惰、愚蠢、猥瑣纖毫畢現。在皇帝看來,忠臣們簡直像現代
社會的狗仔隊,是天下最討厭的生物。”(張宏傑語)“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
者的墓誌銘”,用此語來形容明朝的政治,再恰當不過了。忠貞之士受到排擠與打擊,雖有
權奸的陰謀,但說到底還是皇帝本人的錯。魏忠賢不過是天子腳下一條亂咬人的狗而已。如
無萬歲爺的偏袒與庇護,“九千歲”敢濫殺無辜嗎?
當然,朱姓皇帝最終必將自食其苦果的。李自成圍城後,崇禎親自敲鍾召集文武百官前來商
議,無一人聽使喚。大家避之猶恐不及。明朝的最後一位皇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尋死時
身邊隻有一個小太監相隨。
張中行老人認為在分析帝王時,有兩點是不可忽略的:其一,皇帝是手裏拿著統治權的人物
,他的權大到除去他自己,誰都可以殺;其二,他產生並存在於一種極端不平等也就
極端不
合理的製度之中,他的所有活動(包括享用)都是這極端不平等、極端不合理的具體表現。君
主時代的可怕正體現在這裏。所謂的中央集權,生殺予奪的權力其實集中在某一個人的手中
,他的能力,他的覺悟,他的好惡,無形中在影響或左右著整個國家的命運。於是一切都像
賭博似的,大家把寶全押在一個人身上。此人若是開明君主,或許能營造一段盛世;若是昏
庸之輩,那投注者可慘了,全輸得精光光。但實際上,這寶是非押不可的,是不以老百姓的
意誌為轉移的。隻好聽天由命了。
元大都,是明朝開國元勳徐達打下來的。徐將軍進城,先破壞後建設,先把元帝的宮殿搗毀
了,繼而開始規劃新建築。洪武元年八月,“大將軍徐達命指揮華雲龍經理元故都,新築城
垣,南北取徑直一千八百九十丈。”可見明初的北京新城,出自一位大將軍的手筆。
漢唐以後幽燕地區的長城,長期失修,儼然已成危舊建築也。也多虧徐將軍,向朝廷申請專
款專用,以使長城煥然一新。
若幹年後,又有一位叫戚繼光的將領,與長城結下不解之緣。戚繼光因在南方抗倭而一舉成
名,後調任為薊遼總兵(相當於首都衛戍區司令官)。他頗受內閣大學士張居正賞識,在薊州
任職十五年間,大興土木重修長城,增築了數千座“空心堡壘”(用於藏兵與屯集彈藥),大
大地加強了防禦功能。“他經常巡視各部,一次馳馬到長城以外二十裏,周圍沒有一個侍衛
。他還親自攀著懸繩登上設在絕壁上的觀察所。身為高級將領還具備這樣的體力與作風足使
他引以自豪。(黃仁宇語)戚繼光如同李廣再世,使四處劫掠的草原遊獵者們聞風喪膽、偃旗
息鼓。蒙古俺答部落隻好放棄騷擾政策,轉而經營邊境貿易(互市)。長期折磨明王朝的心腹
大患迎刃而解,皇帝在紫禁城裏可以高枕無憂了。張居正親自寫信鼓勵拱衛帝京有功的戚
帥:“賊不得入,即為上功。薊門無事,則足下之事已畢。”
為邊患所苦的大明江山,需要強有力的守衛者。像戚繼光這樣的武將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
了。後來又出過一個袁崇煥,可惜被自己人誤殺。台柱子一倒,必將引起宮傾玉碎,明朝的
戲該演完了。
到了晚清,“邊患”的問題又擴大化(或國際化)了。1860年的英法聯軍和1900年的八國聯軍
,前後兩次打進北京城,把中國的皇帝都嚇跑了。而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北洋水師不堪
一擊,成了蝦兵蟹將。
內憂外患如債纏身,是因為國中無良臣、無大將嗎?恐怕並不這麼簡單。曾國藩、左宗棠、
李鴻章等漢族軍閥,夠給清王朝賣命的了。看來還是最高統治者剛愎自用兼昏庸無能所造成
的。從1861年鹹豐病死後,慈禧控製朝廷達四十八年之久。名為垂簾聽政的太後,實際上已
成了大權獨攬的女皇——雖然中國曆史上正式稱帝的女皇隻有武則天一個。慈禧太後掌權的
時間,與武則天大抵相當,但在飛揚跋扈的程度上有過之而無不及。李金旺、孫一影合著的
《女媧——隆裕》一書,描述慈禧是一個權力欲非常強的女人:“她為了保持住自己的權威
和
尊嚴,不論至親骨肉、皇親國戚,一律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決不留情。葉赫那拉氏慈
禧殘忍、多疑、喜怒無常,稍不如意,就濫殺太監、奴婢,所以,誰輪到在慈禧太後身邊站
班,都是提心吊膽,惟恐突然橫禍從天降,就連她的心腹太監,也都是表麵上卑躬屈膝,唯
命是從,百依百順,心裏卻另有打算。太監總管李蓮英是慈禧太後最信得過的人,但是,慈
禧太後臨死之前,派人傳李蓮英時,李蓮英卻說,我萬分崇敬老佛爺,願意永遠記住她的音
容笑貌,不忍心看到她最後痛苦的神情,拒絕前去。慈禧太後一死,李蓮英便盜去大量金銀
珍寶逃之夭夭。”
慈禧太後作為晚清的大獨裁者,在手段毒辣、老謀深算方麵,並不亞於那些當了皇帝的男人
。這樣的女霸主,鬧內訌、打內戰還行(她把太平天國洪秀全擊敗了),可在外交上既懦弱又
糊塗,被西方列強的炮艦政策整治得鼻青臉腫,隻好一味地拆房子賣地,簽訂了一係列喪權
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繼曾國藩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鴻章,是慈禧太後的得力幹將,掌管清廷外交、軍事、
經濟大權。此人才能非同小可,但也回天無力。《馬關條約》及《辛醜條約》,都有他親筆
的簽名。因而被民眾唾罵為賣國賊。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不過是慈禧太後的替罪羊
。
北京確實是出帝王將相的地方。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關鍵還要看出的什麼樣的帝王,什麼樣的將相。
要看帝王將相們幹的是什麼樣的事。帶來了什麼,帶走了什麼。是給這座城市爭光了,還是
抹黑了?
“庶人之愚,亦職維疾;哲人之愚,亦維斯戾。”(《詩經·大雅·抑》)李金旺先生以白話
演繹了這段名言:“庶人,一般平民,如果不聰明,他們的職權小,影響範圍小,損失也不
大。哲人,不光是指哲學理論家,更主要的,是指實踐家,在古代,最大的實踐家,應該是
帝王,如果帝王很愚蠢,就會造成很大的災害。”損益如何,常常要從事後看的。當時的老
百姓,誰知道自己攤上的是個怎樣(好或壞)的帝王呢?況且攤上的帝王是不容拒絕的。除非
造反。
1912年,發生了最重要最徹底的一次造反。不僅是針對某位皇帝的,而且也針對整個帝製。
覺醒的中國人,再也不要皇帝了。乳臭未幹的宣統,抹著眼淚卷鋪蓋下台了。
帝王將相,滾蛋去吧。
是北京趕走了最後的帝王將相。話又說回來,沒有了帝王將相,北京不也還好好的嗎?
可見在此以前,老百姓是被帝王將相欺騙了,是被自己欺騙了。
少了誰,地球不也還照樣轉嗎?日子,似乎反而過得更好了。〖LM〗
〖BT1〗燕都:青銅時代的北京
公元1973年,陝西臨潼縣的農民在距秦始皇陵不遠處打井時,發現了日後被譽為“世界第八
大奇跡”的兵馬俑。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北京人開始在西南郊的房山區琉璃河一帶挖掘商周時期古文化遺址,範
圍包括洄城、劉李店、董家林、黃土坡、立教、莊頭諸村,東西長3.5公裏,南北寬1.5公裏
,分為居住址、古城址、墓葬區三部。琉璃河(古聖水)自北南流,折向西南,繼而又東流,
形成的河灣地帶,有一高平台(即今董家林村),直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地麵上尚殘存
著一米多高的古牆體,後因農業建設而被平整。經考察,此乃古城的北城牆,全長829米。
以此為線索繼續鑽探,又在地下發掘出東西兩麵城牆的大部分牆基,乃至兩米多深的護城壕
溝。古城的輪廊悄然浮出地麵,城牆內側的“護坡”,又與其東側商末周初的墓葬區及西周
時期的灰坑、窖穴、房基相交錯。尤其是在墓葬區(今黃土坡時),共挖掘大、中、小型墓葬
三百餘座,及車馬坑數十座,出土的蚌器、骨角器、玉石器、瑪瑙器、陶器、原始青瓷器、
漆器、青銅器及貨貝等實物總數超過萬件。
通過細致的考證,終於得出驚人的結論:琉璃河商周遺址正是古燕國的始封地及燕都之所在
。這無疑把北京的建城史大大地推前了,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西周初期。
遠古時北京地區即有一個以“晏(燕)”為圖騰、為族徽、為族名的大部落,估計是一萬八千
年前的“山頂洞人”或一萬年前的“東胡林人”之餘脈。在殷商之時,琉璃河一帶作為原始
的聚居地就已基本成形。根據《史記》的記載,武王十一年伐紂至牧野,破殷入商宮,殺紂
後遍封功臣,“封召公於北燕”,“地在燕山之野,故國取名焉。”可見大約在武王滅紂那
一年(公元前1045年),燕國作為諸侯國之一正式成立,位於琉璃河的燕都恐怕也是在那一時
段建造或定名的。受封了燕地的召公保,係被周武王倚仗為左膀右臂的三公之一(另二人為
周公旦,太公望),他讓大兒子就任燕侯,在燕都當管家,自己仍留在朝廷裏參政,輔佐君
主。
和燕國同時受封的,還有個薊國,都城大抵在今北京西南部廣安門一帶。“武王克殷返商,
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後於薊。”(《史記·樂書》)薊國的居民看來是黃帝的後裔,血統高貴
。“薊、燕二國俱武王立,因燕山、薊丘為名,其地足以立國,薊微燕盛,乃並薊居之,薊
名遂絕焉。”(《史記·周本紀》)薊、燕本是近鄰,然而隨著日後的發展,此弱彼強,經常
為邊境問題打架,直至公元前七世紀(東周的春秋時期),薊國被燕國吞並,薊都也就“聲明
作廢”。燕國後來遷都薊城。到了戰國時期,躋身於七雄的行列,燕將秦開大破東胡,辟疆
拓土千餘裏,置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並修築了將來成為秦萬裏長城之一
部分的燕長城。燕國長胖長高了許多,“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雲中、九
原,南有呼陀、易水。”(《戰國策·燕策》)秦滅燕後,將廣陽郡的“政府部門”設在原燕
都薊城。西漢的盧綰父子,先後被高祖劉邦封為燕王,皆以薊城為都。由東漢至隋唐五代,
薊城長期作為幽州府所在地。遼南京及金中都,基本上都在薊城遺址上改建的。
今廣安門一側,古薊都所坐落的位置,樹立一根巨大的石柱,紀念北京三千年的曆史。這同
樣說得過去。不管是琉璃河的燕都,還是廣安門的薊都,從時間概念上皆意味著北京的建城
之始。況且自公元前七世紀,兩者在“名份”上即相互交叉並重合了。它們是今日之北京在
三千年前的兩大雛形。或者說,是三千年前的老北京。
我多次去踏訪董家林村的古燕都廢墟,憑吊那湮沒了的輝煌。這兒的風水真好:既有房山,
又有琉璃河。愛山的仁者與愛水的智者都不會感到失望。而今,京廣線鐵路恰恰從遺址中部
穿過,北側又有車水馬龍的京石高速公路。我本人,不經意之間也迷失於風馳電掣的時光隧
道,回到了群雄逐鹿、馬踏飛燕的年代。
城址東側,今黃土坡村西北,係燕侯及貴族陵墓較集中的區域,占地麵積約5萬平方米。在
令人眼花繚亂的出土殉葬品中,我最看重的還是青銅鑄造的禮器、兵器、工具與車馬器,上
麵大多鑄有銘文或人名,為我輩了解其出處提供了一定的背景資料。尤其那百餘件青銅禮器
,某些甚至鑄“郾侯”(即燕侯)銘文及族徽於內壁。當然,有的青銅兵器如盾飾,亦锛有陽
文的“郾侯”及“郾侯舞易”之銘。
青銅器鏽跡斑駁,精雕細刻的文字、圖案卻凸凹有致、清晰可辨,象征著一個遙遠的王朝的
回光返照。我仿佛親眼目睹了自己民族的青銅時代,以及青銅時代的北京,情不自禁地在采
訪簿上寫了一首“自由詩”:青銅器覆蓋著青苔/不,不是青苔,是綠鏽/鏽跡競跟苔痕如此
的相似/使我充滿觸摸的願望/不,不是綠鏽,是它的皮膚/青銅器的皮膚是綠色的/所以,它
的屍體,它的血與指甲,也是綠色的/我聽風一個時代生鏽的聲音/隻有劃破雲層的流星,才
能產生/如此純粹的碎屑。一場白熱化的戰爭/在陣亡者的夢境持續/青銅器死了,可它身上
的鏽/依然活著,依然在緩慢地生長……
青銅時代的北京,曾經被掩埋在厚重的黃土之下,默默地生鏽,悄悄地流淚或歎息。直至一
柄考古的鐵鏟將其從幽暗的地獄裏解救,重新出現在陽光的世界。在我眼中,波光閃爍的琉
璃河,流的是液態的玻璃,抑或熔化了的銅汁。
琉璃河商周遺址發掘的古墓群,目前已用數字加以編排。52號墓的複尊、複鼎(複為墓主的
名字),內壁所鑄銘文,講述墓主複接受過燕侯賞賜的貨幣、禮服及男女奴隸。53號墓的攸
毀,講述燕侯給墓主攸發過獎金(貨貝)。251號墓的伯矩鬲,通身浮雕牛頭形花紋,蓋內與
口沿內鑄有相同內容的銘文:“在戊辰,〖FJF〗NBA3A〖FJJ〗侯賜伯矩貝,用作父乙
寶尊彝。”253號墓的堇
鼎,體積為目前北京地區發現的商周青銅禮器之最(通高62厘米,口徑48厘米,重41.5公斤)
,銘文4行26字,翻譯為白話,大意為:堇奉燕侯命令,前往宗周,向太保(召公)奉獻土特
產食品,太保給了賞錢;堇受寵若驚,因而製造此鼎以銘記。在同一墓中,尚有圉獻、圉方
鼎,講述圉作為燕侯特使,出席周王室的喜慶典禮,受到周王賞賜,返回後又被燕侯獎勵…
…這些作為殉葬品的青銅禮器,幾乎每一件都收藏著一段真實的故事,表達了墓主生前在工
作方麵的成績,以及對“領導”(或周王或召公或燕侯)的感激之情——簡直生死不忘。嘿,
那時候的人,真挺懂禮貌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193號墓(1986年發掘),形製獨特,規模超群,墓室四角有四條墓道,二
層台四壁立有山字形漆盾牌。商周時期凡有墓道者,必為貴族墓;看來這擁有四條墓道的墓
主,絕非等閑之輩。此墓曾被盜,但盜墓賊慌亂中仍遺漏青銅禮器三件,青銅兵器、車馬器
、工具、骨角器、蚌器、玉器、漆器、貨貝等二百多件。僅此就足以推測墓主之富貴。〖FJ
F〗NEF7A〖FJJ〗、〖FJF〗NC05B〖FJJ〗二禮器,前者雙獸首耳,銜環,下腹部有
獸頭形鼻,全身各部位分別裝飾圓形渦紋、凸弦紋及凹弦紋;後者鼓腹分襠,四柱足,鳥紋
與蟬紋參差分布。二器蓋內及口沿處,皆鑄有內容相同的銘文(俗稱“對銘”)43字,在當時
算是“長篇大論”了。名文以“王曰太保”開頭,很明顯是周王對太保(召公)的直接評價,
而且以表揚為主。“這和過去發現的銘文為‘〖FJF〗NBA3A〖FJJ〗侯……’為首的語
句相比,顯然在等級上又高了一層,因此,它的研究價值與解決史實的份量,也就舉足輕重
了。難怪一些行家裏手,見到此二器的銘文後,都為之一驚。”(雷少雨語)銘文中尚有“命
克侯於〖FJF〗NBA3A〖FJJ〗”句,足以判斷墓主是一位名叫“克”的燕侯。有人認為
克正是召公的大兒子,受封為第一代燕侯。這周初燕國的“首席執行官”,在地下長眠三千
年之後,終於“挺身而出”,以證明琉璃河確為燕都的所在地;同時也把青銅時代的北京,
像特寫鏡頭一般,一下子拉近並放大在我輩的視野裏。
燕國安在?燕都安在?燕侯安在?長期折磨著考古學家的一係列問號,終於解開了。依靠提青
銅器的幫助。
根據黃仁宇的觀點:殷商之人可視作“商民族”,因為他們壟斷冶製青銅的技術,采取集中
生產的方式由國家監督,鑄造出的青銅器皿非兵器即祭器,因而不僅在軍事上占優勢,還保
持著宗教上的向心力,使其他民族望塵莫及,隻好臣服。這我相信。一貫把歡樂建立在別人
痛苦的基礎上的商紂王,不是還發明了炮烙之刑嗎?那殘酷的刑具(用炭火燒紅銅柱以炙烤囚
犯),該算是特殊的青銅器吧?武王伐紂,屬於“逼上梁山”之舉,基反抗得稍遲點,恐怕自
身亦成“炮灰”。周王朝的建立,無形中倒促成了原始的北京城(燕國的都邑)之誕生……根
據發掘琉璃河燕都故址所得出的結論,北京市文物事業管理局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武
王伐紂那一年)為北京建城之始。也就是說商周改朝換代之日,北京的建城史拉開了序幕。
首先登場(“搶鏡頭”)的,是西周的權臣召公,和他的大兒子(第一代燕侯)。他們是北京曆
史上最古老的“男主角”。
黃仁宇還認為周的青銅技術不及於商:“從出土實物看來,自周代商之後,青銅的製造設計
大不如前。”周王朝鑄青銅器稍顯粗糙與生疏,卻出色地創造了改變中國麵貌的封建製度,
尤其擅長將封建與宗法關係結為一體:“每個諸侯的疆域內,必有宗廟,它成為地區上神聖
之殿宇,其始祖被全疆域人眾供奉,保持著一種準親屬的關係(所以時至今日,很多中國人
的姓氏,源出於當日部落國家的名號)。在領域內不僅公侯伯子男的名位世襲,即主持國政
的卿及大夫也仍由指定的世係所把持,他們在周朝成立時,即各在領地內擁有地產。他們也
兼有軍事領導權。在周朝的前期,世襲的武士兼統治階層,與一般人眾有別。”(引自《中
國大曆史》一書)琉璃河的古燕都,一定也投映著那初初締造的封建製度的倒影。我在那一
片廢墟之中,尋找著當時的宮殿、宗廟、兵營、廣場或手工業作坊的痕跡。
井然有序的西周在公元前771年被北方遊牧民族(戎人)摧毀,隨後出現的是混亂不堪的東周
。看一遍《東周列國誌》就全明白了。經過了春秋時期(百家爭鳴)和戰國時期(軍閥混戰),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全中國。他隻保留了嫡係部隊的軍事裝備,而將其餘六國的青銅
兵器全部收繳,熔鑄成12尊金人(青銅的巨人),擱置在皇宮周圍“站崗放哨”。這簡直是一
個象征性的儀式:青銅時代,結束了!軍閥割據的封建時代,結束了!秦始皇領導著的是一個
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難怪不願做亡國奴的燕太子丹與刺客荊軻,會把秦王贏政視為大獨裁
者呢。
青銅時代確實也該結束了。其實在戰國末期,鐵器業就開始出現。作為新時代的驕子,初露
鋒芒的鐵器,逐漸取代了老態龍鍾的青銅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摧枯拉朽、披荊斬棘的秦
始皇,帶有生鐵的品質,勢不可擋,而被其所滅的六國,早已銅鏽斑駁、搖搖欲墜。
縱然如此,我依然很懷念那個青銅時代的北京。很懷念那個活了八百多歲的燕國(公元前104
5年——前222年)。
在戰國七雄裏,燕國不是好欺負的。公元前316年,齊國的侵略軍攻破薊城,殺燕王噲,“
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占領燕國整整三年。在這期間,受奴役的燕人鬧起了複國運動,將
在韓國為人質的燕太子迎接回國,同仇敵愾地進行抵抗。齊國隻好“以土地換和平”,撤走
了部隊。燕太子繼位為昭王,發誓報仇雪恨,四處招兵買馬。經過二十八年的養精蓄銳,國
富民強,“有帶甲數十萬,車七百乘,騎六千匹,粟支十年”。公元前284年,聯合秦、趙
、魏、韓、楚五國之師為幫手,共同伐齊。燕昭王派樂毅為上將,統率“多國部隊”與齊軍
戰於濟西。齊軍潰敗,另五國即班師還朝,隻剩下燕國一支孤軍,不願見好就收,而是長驅
直入痛打落水狗。一口氣攻下齊城七十二座(包括齊都臨淄),將齊國的“珠玉財寶、車甲珍
器盡收於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於曆室,齊器設於寧台,薊丘之植(幟),植於汶篁。”
好不威風!看來燕昭王的報複心,不比那位臥薪嚐膽、以三千越甲吞吳的勾踐遜色。燕軍以
牙還牙侵占的七十二城,直到燕昭王死後,才被齊國收複。
燕國之所以反敗為勝,因為出了個燕昭王。燕昭王之所以能扭轉乾坤,在於他求賢若渴廣泛
吸納各界人才。梁人鄒衍入燕,昭王特意為其蓋了座花園別墅(碣石館),以師禮相待。他還
采納了“參謀長”郭隗的建議,於易水旁修築黃金台,置百金於台上,懸賞招募天下有一技
之長的能耐人。燕昭王禮賢下士的明主風度,在七國間傳為佳話,連樂毅、劇辛等中原豪士
,也不辭旅途辛苦,千裏迢迢地來拜見這位知人善用的“伯樂”。直到千百年之後,仍有眾
多的懷才不遇者,無限神往燕昭王的風采。譬如唐朝的陳子昂,在黃金台遺址長歎:“丘陵
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李白尤其如此,既恨不能跟燕昭王生於
同一時代,更恨自己所處環境的汙濁及世人“有眼無珠”:“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
辛方趙至,鄒衍複齊來。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方知黃鵠舉
,千裏共徘徊。”李白對當官的(包括唐玄宗)一向瞧不起。但可以肯定:燕昭王是他最崇拜
的政治家。燕昭王,燕昭王,不僅在軍事上,更在政治上,給燕國掙足了麵子。
再往下數,燕國的英雄,隻剩下一個荊軻了。
正是在燕昭王隆重推出黃金台的易水之濱,數十年後,燕太子丹,又搭起了較簡陋的“臨時
舞台”:眾人皆穿著白衣戴著白帽(喪服),哭送從舉國之民中選拔出的一位烈士前去執行一
項秘密任務。惟有獨行客自己不曾流淚,反而笑咪咪地安慰大家:我唱支山歌給你們助助興
、提提精神吧,免得氣氛太壓抑了。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武夫,居然還真的隨口吟出一首隻
有兩行的好詩(比後來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還少一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
不複還”。是的,他不曾流淚,卻準備流血。或者說,他注定了要在秦宮的台階上流盡最後
一滴血。
荊軻圖窮匕首現,刺向秦王,雖未命中,畢竟為挽救即將淪落在鐵蹄之下的祖國盡了最大的
努力。況且,匹夫手中的一柄青銅短劍,居然比六國的軍隊更具威懾力,令殺人不眨眼的秦
王心驚膽戰,差點沒嚇死。可以說這位千秋霸主一生中,隻遇見過一位真正的敵人,那就是
荊軻。除此之外,還沒有什麼,使其感到過害怕呢。他頭一回明白了害怕是什麼滋味。荊軻
給秦王補上了至關重要的一課。荊軻的匕首,是青銅時代裏最孤獨、最微小但也最響亮的一
道寒光。
最後的英雄一死,燕國,也就完了。公元前226年,秦將王翦伐燕,攻占薊城,燕王喜逃到
遼東苟延殘喘。四年後,秦軍把無處藏身的燕王喜捉回,燕國徹底滅亡。
最後的英雄一死,難兄難弟的六國,也就完了。全部改姓秦了。
荊軻為包括燕國在內的六國唱出了一曲悲愴的挽歌。
直至今天,古老的易水,仍在為兩千餘年前的那位旅客流淚。燕國的曆史(青銅時代的北京)
,是以琉璃河發源,而又由易水畫上句號的。不,易水畫上的並不是句號,而是一個驚歎號
(怎麼看都是匕首的形狀)……
燕國滅亡了,燕國又因為荊軻而不朽。沒有誰會否認荊軻是天字第一號的刺客:以一柄青銅
短劍,抵抗萬乘之國的車轔轔,馬蕭蕭。這分明是一次自殺性的行動。好在後人中為之鼓掌
、喝彩者占多數。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司馬遷,都由衷地讚歎:“燕趙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
。他既是在誇荊軻,又是在誇荊軻的祖國……〖LM〗
〖BT1〗遼南京:契丹的興亡
軍閥混戰的五代十國時期,鶴蚌相爭,漁翁得利。於長城外坐山觀虎鬥的契丹族,扮演了漁
翁的角色。契丹主耶律阿保機於公元916年建立遼王朝,對一牆之隔的幽州(今北京)垂涎三
尺,曾傾巢出動,親率三十萬兵馬跨越燕山強攻,而未得手。他並沒有死心。幽州城下有一
唐代舊廟,因供奉大悲觀音菩薩像,稱作大悲閣。傳說遼太祖遙指白衣觀音像說:“我夢神
人叫送石郎為中國帝。”所謂的石郎,即後唐太原節度使石敬瑭也。
石敬瑭謀反稱帝,不得不借助外族的力量,一直對契丹主暗送秋波。開出一張“空頭支票”
:許諾割讓包括幽州在內的燕雲十六州——以這份厚禮,獲取“友邦”的佑護。不僅如此,
他
還厚顏無恥地自稱兒皇帝,搖尾乞憐。清泰三年(936年),中原朝廷調集平叛大軍圍剿晉陽
,命幽州刺史趙德鈞西進,斷其退路——遼太宗耶律德光見有利可圖,當然不會坐視自己
的“幹兒子”覆滅,火速增援。
趙德鈞屬牆頭觀望派,亦想從亂世中謀私利,派人跟遼太宗談判,表示自己同樣願做兒皇帝
——可惜他列具的酬勞比石敬瑭小氣多了。契丹騎兵不甘作如此廉價之“雇擁軍”,依舊器
重石敬瑭的傀儡政權,大刀闊斧解太原之圍。
趙德鈞既違背君命,坐失截擊契丹援軍阻擋其與石敬瑭會合之良機,又未能跟耶律德光談成
“買賣”——裏外不是人。投機者的小算盤徹底打錯了。最後隻好舉手投降。契丹人馬兵不
血刃地占領幽州,並且席卷燕雲十六州。“窮大方”的石敬瑭,為爭王冠不惜犧牲民族利益
,乖乖交出被割讓的州府圖籍,以象征成交。
趙德鈞作為降將,遠赴遼上京臨潢府拜見太後,擺出一副討好的嘴臉:“盡以一行財寶及幽
州田宅,籍而獻之。”太後冷冷地問:“
田宅何在?”老趙未聽出弦外之音,態度仍很踴躍:“俱在幽州。”太後大笑:“屬我矣,
又何獻也?”接著痛快淋漓地把眼前這隻讓人瞧不起的“落水狗”嘲諷了一把:“汝欲為天
子,何不先擊退吾兒,徐圖亦未晚。汝為人臣,既負其主,不能擊敵,又欲乘亂邀利,有何
麵目複求生乎?”老趙麵紅耳赤地告退。不久即一命嗚呼於草原。
契丹雖厭惡牆頭搖擺、立場不堅定的趙德鈞,後來還是不曾虧待其子趙延壽。會同元年(938
年)升幽州為陪都,號南京。首任地方官即趙延壽:“領南京留守封燕王,總領山南(燕山以
南)事。”遼王朝很善於運用“蕃漢並行、自成體係”的“民族政策”,“一國兩製”:以
契丹製治契丹人,以漢製治漢人。首當其衝的趙延壽,甘心為虎作倀,把南京管理得井井有
條。契丹主對自己親手扶持的“大管家”很滿意,南巡時大駕光臨趙宅,以資鼓勵。小趙賣
身求榮,熱烈籲請遼兵南侵中原,表示願讚助糧草刀甲,願作急先鋒。有人說:小趙是在與
後晉石重貴(石敬瑭之子)爭當“孫皇帝”——真正繼承了乃父遺風。這種走狗作風後來一直
遺傳到日軍侵華戰爭中“鬼子翻譯官”及汪精衛之流身上。
小趙啊小趙,是遼南京“偽軍”之頭領。不僅負責警衛、保安,還主管財政、運輸、戶籍。
權傾一時。隻要定時向上級部門做好彙報工作就可以了。當然,首都的中央機關發來“紅頭
文件”,必須嚴格執行上傳下達。另外,皇室人員每年來南京避寒或巡察,也要曲意奉承、
隆重接待……
據方彪著《北京簡史》記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期,京郊南苑有“考古新發現”:趙德鈞
與妻種氏的合葬墓。”墓室為‘三進六耳’規模寵大,陪葬品豪華驚人,墓室壁畫反映了墓
主人生前的奢侈生活。趙德鈞死於草原,此墓係趙延壽重返幽州後所建。趙氏家族被北遷草
原時,幽州財產盡失。重返幽州後不久即能在戰爭環境中建造如此豪華的墓穴,足見其根基
之深厚。趙氏家族短期內重振,說明趙德鈞在幽州十幾年的經營,確實造成了一定影響,形
成了特定的地方勢力。否則契丹也不會對趙氏前倨而後恭’,利用趙延壽穩定幽州動亂的政
局。”因未能親眼目睹發掘出的實物,隻好原文照抄,供讀者諸君與我一同想象:小趙是如
何將老趙的遺骸遷葬故士的,如何在燕京郊外為乃父擇選風土寶地、大興土木的……
老趙藏匿於九泉之下的陰魂,重見天日,是否仍然感到挺沒麵子的,挺不好意思的?無顏見
江東父老?真快呀——眨眼之間,就是一千年!
被石敬瑭這個大倒爺轉手出賣的燕雲十六州,一直是中原王朝的一塊心病。實在讓人舍不得
啊
。尤其自古即為邊防要塞的幽州,淪落敵手,無異於門戶洞開。長城頓時顯得虛設了。雷厲
風行的遊牧民族盡可以此為橋頭堡,揮鞭南下,登堂入室,掏內陸之心窩。
正因有唇亡齒寒的危機感,後周世宗於公元959年親率北伐軍,溯運河而上,收複關南三座
州府,本想造橋後渡拒馬河直逼幽州,可皇帝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生病了,隻好到此為止。
第二年,一位叫趙匡胤的將軍,奉新上台的七歲小皇帝之命,再次征遼。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出開封不遠,便在陳橋驛發動了兵變:趙將軍黃袍加身,搖身變作宋太祖。
宋太祖同樣很掛念並入契丹版圖的燕雲十六州。他幻想跟契丹再做一回買賣,以金元為炮彈
,回收失地。於是拚命攢錢,瘋狂造幣,恨不得讓全民皆商,擴充國庫。為鼓勵老百姓大幹
加上、提高工農業生產總值,他提出一條愛國主義的口號:“俟滿五百萬緡,當向契丹贖燕
薊。”有了宏偉目標,財政收入扶搖直上。在這位拜金主義者眼中,沒有什麼不可用金錢收
買——關鍵是要早日搞到更多的錢。
臣下提出疑議:假如契丹不願意“以土地換和平”,把燕雲十六州當作“金不換”的無價之
寶加以捍衛,可怎麼辦?宋太祖瞧了瞧勝利在望的財務報表,豪爽地一揮手:那就打唄!“我
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頭。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他相信重賞之
下,必有勇夫。存錢似乎比練兵更重要。所以他直到老死,還在忙著儲蓄,積累財富。真是
鑽進錢眼去了。也許他是一個稱職的經濟學家,卻缺乏漢唐軍事家之霸氣。他一廂情願地規
劃:若幹個“五年計劃”之後,使燕雲十六州回歸祖國的懷抱——要把防線推進到長城古北
口一帶,駐紮重兵,永保平安……
事情絕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繼承其遺產與遺誌的宋太宗趙光義,於公元979年圍剿幽州,
仰攻多日而未克。兩軍選擇高粱河畔(今西直門外)進行大決戰,宋太宗親自擔任前敵總指揮
,懸賞百萬,此舉剛剛奏效——不巧的是,一代猛將耶律休哥率生力軍自草原趕來,給苦苦
撐持的遼軍打了一針強心劑。宋朝將士也不貪圖那點獎金了,保命要緊;丟盔卸甲抱頭鼠竄
。一口氣潰退數十裏都未打住。耶律休哥血染戰袍,卻“輕傷不下火線”,身先士卒,策動
剩勇追殺窮寇,砍下了無數人頭。高粱河一役,是宋軍的滑鐵盧。“宋主僅以身免,至涿州
竊乘驢車遁去。”估計還脫下龍袍,化裝成農夫一類。更尷尬的,是他屁股上中了一箭,血
流不止。(據傳十八年後,宋太宗因舊創發作而駕崩。)即使可以忽略士兵陣亡數目,這一箭
對他本人的教訓,夠深刻了:有再多的金銀,也保全不了血肉之軀。
為報一箭之仇,宋軍第二年複攻遼,又重蹈覆轍。這回宋太宗學乖了,遠遠地躲在後方遙控
。他再也不敢置身於敵人的射程之內了。
宋雍熙三年(986年),太宗還不死心,發動第三次圍剿——史稱“雍熙北伐”。其時遼景宗
駕崩,聖宗年幼無知,由蕭太後說了算(遼王朝“垂簾聽政”的故事)。出於投機心理,宋軍
三十萬人馬趁火打劫,突襲這“孤兒寡母”之邦。兵分五路:“第一路自保州(今保定)進攻
涿州,第二路自雄州沿拒馬河北上,這兩路是攻打燕京的主力軍。第三路自唐河穀進攻蔚州
,第四路出雁門,進攻雲、朔。目的在於插入敵後,切斷遼軍由大同(遼西京)對幽州(遼南
京)的增援。這兩路的主將是潘仁美,副將是號稱楊無敵的楊繼業。第五部是水軍,搶占遼
西走廊,防止契丹自腹地調集援軍由榆關南下,沿海濱馳援燕京。五路大軍的總目標是會師
薊城之下,奪回幽州故地。”(引自《北京簡史》)構想得堪稱盡善盡美,可惜計劃不如變化
。
遼南京的現任留守正是那位謀勇雙全的耶律休哥。他在幽州城外打起了遊擊戰,不僅堅壁清
野,而且專門偷襲宋軍運輸糧草的車隊——弄得大宋遠征者饑一頓飽一頓的,就差挖野菜嚼
草根了。饑腸轆轆,又如何有破城攻堅之力氣?而蕭太後亦非頭發長見識短的平庸女流之輩
,臨危不懼,自草原深處驅動所有能戰之士,日夜兼程,火速增援南京。他本人甚至懷抱幼
子(聖宗),親臨前線,像母獅一樣怒吼,以示魚死網破之決心。是的,對於她與她的子民來
說,南京簡直比生命還重要——這是一座血肉之城、尊嚴之城。
在這樣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民族麵前,宋朝將領的所有作戰方案全泡湯了,太像紙
上談兵。楊繼業那樣的敢死隊員,畢竟是鳳毛麟角。況且,正是由於上層的指揮失誤,使楊
令公及其子弟兵被圍於陳家峪,浴血飲彈。
歧溝關決戰,仿佛七年前高粱河之役的重演。宋軍的主力部隊一敗塗地,也顧不上彼此的
接應,競相掉頭而去,演變成一場馬拉鬆式的大逃亡。跑得再快,也跑不過契丹騎兵的馬刀
與鳴鏑呀。暴風驟雨過後,耶律休哥清點戰果,長舒了一口氣:斬首數萬。蕭太後同樣欣慰
地預感到:即使再借宋朝皇帝幾顆膽,他也不敢輕易地染指幽州了——遼南京是一塊啃不動
的硬骨頭。
果然,連敗三局之後,宋太宗終於心灰意冷,避口不提“解放”燕雲十六州之事,轉為全線
防禦:高築牆,深挖溝,廣積糧。一場古老的冷戰。
說起曠日持久的宋遼戰爭,今人最容易想到的是楊家將、穆桂英——已成戲劇中的經典人物
。如果公平地看待曆史,則必須承認:契丹也有它自己的民族英雄,蕭太後、耶律休哥等人
,亦非鼠輩。在連續三次的“遼南京保衛戰”中,他們屬於守擂的一方,卻臨變不亂:兵來
將擋、水來土掩——穩穩地壓住了陣腳。真是軍事上的天才。敢賭,敢拚,敢死,敢於迎接
任何突如其來的挑戰。
1004年,以睿智為所稱的蕭太後以牙還牙,也組織了一支遠征軍,冒險攻入宋境七百裏,占
領距汴京(開封)僅一箭之地的澶淵州(今河南■陽)。逼得宋真宗都準備移輦遷都了。還是
靠強硬派代表寇準,擁護著真宗親赴遼營,訂立了城下之盟。約定雙方互不侵犯主權、互不
幹涉內政,互不“創築城隍開拔河道”,“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守存,淘濠完葺,一切
如常”——恢複到戰前狀態。以兄弟之國禮尚往來。惟宋需“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
每歲輸鋃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在燕京交付。自宋太祖即開始囤積的銀絹,終於派上了用場—
—隻可惜是無償的。
澶淵之盟,總體上來說還是積極大於消極。化幹戈為玉帛,對連年苦戰的雙方都求之不得。
從此形成“百年和局”:宋遼不加兵者一百二十年,休養生息,安居樂業。燕京不僅是遼接
受宋“歲幣”之口岸,而且邊境貿易日漸繁榮,南北貨物在此交換,互通有無。遼朝甚至在
燕京設立太學,引進了漢族的科舉製度。
遼有五京:上京臨潢府(今赤峰巴林左旗),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寧城),東京遼陽府(今遼寧
朝陽),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南京一開始僅為皇家避寒的“冬
宮”。澶淵議和後,因經濟、文化、外交諸方麵獨具的優勢,地位逐漸提高,直至成為遼的
政治中心。尤其興宗、道宗等帝,極偏愛駐蹕南京:天氣好,水土好,景色好,飲食好,風
俗好……
宋使逢年過節去上京或中京拜見遼帝,送信獻禮,必經南京。通常會在城南永平館(原碣石
館)住幾宿,參加地方官員的宴請,並且遊覽名勝古跡。然後一路經望京館(今朝陽區望京村
)、密雲館、金溝館,直至出長城古北口……
有一個細節頗能體現遼王朝開闊的胸襟:在古北口的交通要道,修築了金碧輝煌的楊令公廟
。當然你可以很概念化地理解:這主要是做給重任在肩的宋朝使節看的,是粉飾太平——是
故作大度的姿態,給往事畫句號,兼而安撫淪陷區的民心。但做秀能做到這種程度也夠可以
了:絲毫不忌諱給昔日之死敵立傳樹碑。多多少少地說明:契丹不以勝敗論英雄,不以自身
之利害論英雄,對戰敗了的對手仍然心存敬意——正如他們對趙德鈞那樣屈膝軟骨的降將怎
麼也掩飾不住鄙夷的情緒。
此非小肚雞腸、嫉賢記仇之輩所能做出的舉動。至少還透露出:契丹有轉恨為愛之魄力,相
逢一笑泯恩仇;有鑄劍為犁之心願。契丹是崇拜烈士的。契丹是渴望和平的。契丹評價世事
人物,是很講究公平的。
遼為紀念楊令公而建廟,雖是遙遠的舊事,對我這個現代人,還是造成一定的心靈震撼。
我想,應該拋棄狹隘的民族觀與曆史觀,學習契丹的勇氣,說幾句公道話——
也難怪這個民族,能湧現蕭太後那樣的女強人,和耶律休哥那樣的常勝將軍!
與之相比,故作清高的大宋帝國,是絕對不可能為蕭太後、耶律休哥——為曾經的敵人蓋紀
念館的。不僅恥於承認失敗,而且羞於頌揚對方的英雄。不可能站在中立的立場上看待問題
的——不管是賽事,還是戰事。
所以,它不可能研究並吸收敵方的優點,不可能真正地汲取教訓,不可能超脫就不可能進步
。
所以,宋朝曆史上最著名的建築,是風波亭。在戰場上敗績累累,卻“成功”地製造了無數
例自相殘殺的冤假錯案。
和後來受秦檜迫害的嶽飛一樣,楊業也是因潘美之妒恨而喪生的。敵人都給楊業修廟了,宋
之君臣,自己卻未能從名將之死中好好地找找原因。
與胸懷坦蕩如大漠雄風的北方遊牧民族相競爭,小農經濟、爾虞我詐的一係列中原王朝,似
乎注定了將蒙受恥辱。不僅在軍事上甘拜下風,在精神上也稍遜一籌。
這在宋明兩季尤其顯得明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此當
代名言,移用來形容古中國史,似乎也說得通。讓外人看了,會笑話的。
契丹的可敬之處,在於保持著一顆愛憎分明的赤子之心。無論對敵對我,永遠尊重死去的高
尚者,而不同情偷生的卑鄙者。譬如它對待楊令公與趙德鈞,對待烈士與懦夫,就是截然相
反的態度。
荷馬史詩《伊利亞詩》,也是圍繞一座城市的攻守展開的。其偉大在於,作者並非一味地偏
袒己方的陣營,還不遺餘力地讚賞著敵人的光榮。既塑造了希臘聯軍中阿喀琉斯等豪傑,又
稱頌了特洛伊城的英雄:赫克托耳。
契丹對勁敵楊令公的敬禮,很有一股古希臘人的瀟灑與浪漫。這是詩人般的無邪的情懷。
發生在遼南京城下的“三大戰役”,以七年為始終。在我眼中,這是一部中國版的《伊利亞
特》。特洛伊之戰持續了十年才分出輸贏。特洛伊失守了。遼南京卻堅不可摧。
一代名將楊繼業,如同陣亡的阿喀琉斯之化身。
耶律休哥呢,則是遼南京的赫克托耳。
當然,宋遼戰爭並不存在海倫,並非為了爭搶美女而大打出手的。但假如采用擬人化的手法
,我就可以幫助你發現:有一個中國特色的海倫,隱現於刀光劍影之中。這個引起了數百年
糾紛的海倫,即豐腴秀美的燕雲十六州。抑或,是遼南京城本身。
直到公元1367年,一位叫朱元璋的新時代英雄,圓了無數先驅者的夢:把古老的海倫奪了回
來。燕雲十六州失而複得,回歸漢人的版圖。
燕雲十六州與海倫一樣,都帶有戰利品的性質。
遼代的蕭太後,是北京最古老的女強人。扶持幼帝,統領百官,一手料理內政外交。深入敵
後、逼迫宋主求和結盟,正是她的主意:“她專政多年,能駕馭契丹皇族將領,也能重用降
人,所以才能冒至大之險。”(黃仁宇語)孤注一擲,居然賭贏了。其勇氣與謀略令雙方的須
眉男兒讚歎。更難得的,她策劃的澶淵之盟絕對屬於“雙贏”:公平合理,才帶來持久的和
平。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蕭太後堪稱清代的慈禧太後的榜樣。夠她學一輩子的。有一件事例可評
判出兩者的高下:蕭太後挖運河,是利人;慈禧太後造頤和園,是利己。
蕭太後把隋煬帝的精神發揚光大了,以抵達通州的大運河為基礎,增築了分別與燕京、順義
相連的兩條漕道:“由東京地區運往南京地區的糧食在今錦州一帶揚帆出海,到平州灤河口
登岸(遼代灤河出海口在今河北樂亭縣),遼廷在東漢末年曹操開鑿的‘遼西新河’的基礎上
,開通了‘蕭太後運糧河’。海運而來的‘東京糧’,沿運河經寧河、香河到潞縣(今通州
),然後船分兩路,一路沿潮白河北上到順州,一路西行至燕京。”(引自《北京簡史》)北
京的三裏河,即“蕭太後運糧河”抵近城區的一段。民間傳說在今順義(古順州)牛欄山,有
蕭太後望糧台:她曾經登高遠眺、手搭涼篷,期盼著自老家駛來的糧船——稱得上是望穿淳
(興宗之孫)為新君,號天錫帝。內憂外患,使天錫帝繼位不久,即一命嗚呼。治國抗敵的重
擔便落在其妻蕭後肩上。
恐怕所有的蕭太後,都是在成為寡婦後變得無比堅強。有什麼辦法呢,既要哺育尚無生存能
力的孤兒,又要接替新喪的丈夫收拾河山。她們挽狂瀾於既倒的膂力,並不見得就比宋朝的
穆桂英等楊門女將遜色。在楊家將紛紛戰死沙場之後,穆桂英掛帥,而有“十二寡婦征西”
之悲愴的故事。其實,敵國的蕭太後所承擔的責任,則要重得多。
最後一個蕭太後,正麵臨著雙重不幸:自己家庭的悲劇和整個國家的悲劇。還必須在南北兩
條戰線上,同時抵抗兩個敵人:聯手合圍、欲將遼置於死地的宋與金。江河日下的遼,此時
已真正是“孤兒寡母”之邦:“一位寡婦苦苦堅守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孤城。腹背受敵。天仿
佛就要榻下來了。
命運簡直要把所有的苦難都強加在一個女人身上。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時,遼之精銳部隊常
勝軍又集體嘩變,反戈一擊。其將領郭藥師引導宋朝大軍打進了南城門,激戰於憫忠寺(今
法源寺),要求蕭太後投降。蕭太後拒絕了。蕭太後穿著喪服督戰,表情冷峻,做好了赴死
的準備。她手下的士兵紛紛流淚了。一群秋水。
我一直以為蕭太後是絕無僅有的。後來讀《遼史》,發現在不同時期,都晃動著蕭太後的影
子。莫非她像王母娘娘一樣長生不老?彼此的生卒年月相差太遠,很明顯不是同一個人。隻
不過都叫作蕭太後罷了。但在剛烈的性格與執政的魄力方麵,又仿佛同一個人的不同化身。
隻能說,契丹是一個產生過眾多的女英雄的民族。就像西方傳說裏的詩神繆斯是由九位司掌
各門藝術的女神組成的,蕭太後的名稱,已成諸多女強人的共同體。
其實這個謎團很容易解開:契丹皇族皆以耶律為姓,後族皆以蕭為姓。難怪有那麼多的蕭太
後呢。所有的皇後都姓蕭。其中又不乏力挽狂瀾的巾幗英豪。
懷抱年幼的聖宗參加“遼南京保衛戰”的是蕭太後,指揮南征而有澶淵之盟的是蕭太後,挖
運河的是蕭太後——而百餘年後因守遼南京、抵抗宋金兩軍合圍的,還是蕭太後。簡直讓人
分不清:到底誰是誰呀?誰才真正是傳說中的那個蕭太後呢?
公元1122年產生的,恐怕是最後一個蕭太後了。
為避窮追猛打的金兵之鋒芒,天祚帝收拾了金銀細軟,在保鏢、後妃擁護下,一溜煙地逃出
居庸關,去漠北草原流浪。他拋棄了燕京的臣民。留守的文武百官感到寒心了,於是推選南
京軍政長官耶律淳(興宗之孫)為新君,號天錫帝。內憂外患,使天錫帝繼位不久,即一命嗚
呼。治國抗敵的重擔便落在其妻蕭後肩上。
恐怕所有的蕭太後,都是在成為寡婦後變得無比堅強。有什麼辦法呢,既要哺育尚無生存能
力的孤兒,又要接替新喪的丈夫收拾河山。她們挽狂瀾於既倒的膂力,並不見得就比宋朝的
穆桂英等楊門女將遜色。在楊家將紛紛戰死沙場之後,穆桂英掛帥,而有“十二寡婦征西”
之悲愴的故事。其實,敵國的蕭太後所承擔的責任,則要重得多。
最後一個蕭太後,正麵臨著雙重不幸:自己家庭的悲劇和整個國家的悲劇。還必須在南北兩
條戰線上,同時抵抗兩個敵人:聯手合圍、欲將遼置於死地的宋與金。江河日下的遼,此時
已真正是“孤兒寡母”之邦:一位寡婦苦苦堅守著一座搖搖欲墜的孤城。腹背受敵。天仿佛
就要塌下來了。
命運簡直要把所有的苦難都強加在一個女人身上。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時,遼之精銳部隊常
勝軍又集體嘩變,反戈一擊。其將領郭藥師引導宋朝大軍打進了南城門,激戰於憫忠寺(今
法源寺),要求蕭太後投降。蕭太後拒絕了。蕭太後穿著喪服督戰,表情冷峻,做好了赴死
的準備。她手下的士兵紛紛流淚了。一群流淚的士兵居然比一群怒吼的士兵更有威力。他們
不僅流淚,而且流血。他們要以淚與血來保衛一座城市,和一個女人。他們挺身而出,心甘
情願地為這個女人而犧牲。
就這樣,一個絕望的女人,和一群絕望的士兵,把破門而入的敵人又趕了出去。每一寸奪回
的土地都浸透了淚與血,愛與恨。
童貫率領的十五萬宋軍,被一直趕回了白溝(宋遼界河)。殺紅了眼的契丹勇士,才停止追擊
。
同樣是為了奪回自己的土地,宋朝的將士為何在整整143年裏,都不曾有過這種決死肉搏的
勇氣?惜命者最終將喪失一切。
童貫被瘋狂的抵抗者嚇壞了,再也不敢輕易地越過界河一步。他想了一個歪點子:乞請金軍
幫忙攻城。此舉不僅體現了宋軍之怯懦無能,而且留下嚴重的後患:燕雲十六州又要改姓了
,既不姓宋,又不姓遼,而是姓金了。(又過近百年,南宋小朝廷故伎重演,請求蒙古軍隊
協助滅金、奪金中都,導致燕雲十六州乃至全中國改姓元。再過四百年,明將吳三桂求助
清兵入關攻打李闖王占據的北京城,導致全中國改姓清。)
蕭太後手下的兵力傷亡很大,擊退宋軍之後,已不可能再扛得住金軍的重擊。當居庸關失守
,蕭太後不忍再讓土卒白白地送死,隻好放棄燕京,出古北口而西去。我估計,她在建有楊
令公廟的古北口,肯定回了一下頭,最後看了一眼長城腳下樓影幢幢的燕京城。那是她本人
以及她的民族與一座城市的永別。
北京城啊北京城,絕對稱得上是中國的特洛伊。它所遭遇的形形色色的戰爭(包括陰謀與交
易)
,遠比特洛伊之役要漫長得多、慘烈得多、複雜得多。它改過許多名字:薊城、燕都、幽州
、遼南京(燕京)、金中都、元大都、北京、北平……它換過許多主人。為爭奪北京而發生的
大小戰役——在我眼中,都帶有史詩的性質。〖LM〗
〖BT1〗金中都:鐵馬冰河入夢來
某考古學家在電視上暢談北京的宣南文化,提及了金中都。他說金中都遺存至今的隻有一個
湖泊和一座塔。再沒有別的了。
我知道,湖泊是指蓮花池,塔是指天寧寺的寶塔。
據傳說金皇宮玉華門邊的同樂園,內有瑤池、蓬瀛等美景。其中既可蕩舟、又可賞魚的瑤池
,即今日之蓮花池。遒賢詩注:西華潭為“金之太液池”。莫非蓮花池又曾叫西華潭?此太
液池是中都城內的,當屬蓮花池——而非東北郊外避暑度夏的大寧宮太液池(今北海)。幾代
金主,在宮苑裏散步,一低頭就能看見水麵漂浮的睡蓮,肯定感到心曠神怡。如今,蓮花池
還有蓮花開放嗎?是否還是八百年前的品種?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根本回憶不起昔日帝王的容
顏了。人有時比花還要多情。花有時比人還要無情。
今廣安門外濱河路的天寧寺,其前身是北魏孝文帝時的光林寺,隋仁寺時稱宏業寺,唐開元
時稱天王寺。遼代改稱大萬安禪寺,並在寺後建起十三層高八角密簷式舍利塔,塔簷上懸掛
著三千四百顆風鈴,如鳴佩環——當然,大多數已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殞落,隻剩下屈指可
數的幾顆。天寧寺幾度重修,又幾度毀於兵火。惟獨這亭亭玉立的寶塔卻奇跡般保存下來,
成為遼金元明清數朝元老及最忠實的證人。在曆史長河中它已帶有航標的性質:是辨認遼南
京和金中都舊址的重要依據。
成吉思汗曾率領蒙古鐵騎三次包圍金中都。第一次因缺乏攻城之利器,隻好隔著護城河大罵
一通,掃興地撤回草原。第二次,困守危城的金宣宗學得乖了,拱手獻出絕色的岐國公主及
金童玉女各五百人,還有大量金銀財寶——弄得成吉思汗都心慈手軟了。然而,金貞■三年
(1215年),他終於成功了:絲毫不留情麵地攻陷中都,大肆搶掠——仿佛衝進了天堂似的,
雕欄玉砌、繡帷彩緞令人目眩。我估計成吉思汗這回肯定是出於嫉妒心理,而實行“焦土”
政策:一把大火整整燒了一個多月。下手可真夠狠的。意猶未盡,索性將中都的地名都改了
,稱作燕京。
就這樣,一代名城被送進“火葬場”了:宮殿、民舍、商鋪、歌台,全化為灰燼。隻剩下憔
悴不堪的蓮花池,和經煙熏火燎而未倒的天寧寺寶塔。
還好!如果連這兩件可以作證的舊物都不曾幸存,金中都將徹底地形同海市蜃樓、一閃而逝
。恐怕連其確切的遺址都會失傳,使後人很難考證。
成吉思汗的火炬,燒掉的不僅是金中都,還有遼南京、唐幽州城以及古薊城。它們處於大致
相同的方位——即當代的宣武區。所謂的宣南文化,有比元明清北京城更為古老的積澱。
我把蓮花池視為一麵鏽跡斑駁的銅鏡。當然,這已是一麵空鏡子了。可我還是希望其中能倒
映出金中都的回光返照。
至於搖搖欲墜的天寧寺寶塔,早就不允許人爬上去了。我還真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偷偷摸
摸地登上塔頂,舉目四望,充斥於視野中的居然不再是星級飯店、巨幅廣告牌、紅綠燈、立
交橋呀什麼的,而是暮色四合的堡壘、獨霸一方的皇宮、香煙嫋嫋的廟宇,甚至還有穿著翻
毛皮襖操練的騎兵(那是嶽飛的敵人吧)……難道曾經令半個中國呻吟不已的金兵又卷土重來
了?
我吃驚地揉一揉眼睛。醒了。
真挺讓人感慨的。不可一世的王朝,磚木結構的城郭,眨眼間就破碎了——相反,嶽將軍寫
在紙上的一闋《滿江紅》,卻風雨無阻地流傳至今。
請原諒我自幼年起所受的教育。一提及金中都,就聯想起更為久遠的糾葛:揮師南侵的完顏
阿骨打與金兀術呀什麼的,還有嶽飛、辛棄疾等一係列抗金的民族英雄……正如一提及遼南
京,就聯想起為收複燕雲十六州浴血奮戰的楊家將,以及穆桂英掛帥的十二寡婦。
宋宣和四年(1122年),依照宋徽宗與金太祖阿骨打訂立的“海上之盟”(共同滅遼後,金據
遼故地,宋收複燕雲十六州),金兵攻克遼南京,劫掠一空後交還北宋。但僅僅三年後,實
在舍不得這塊肥肉,又殺了個回馬槍,再克燕京,據為己有。以此作為跳板,就可以南下中
原——直至攻破汴京,俘虜了北宋徽、欽二帝。此即嶽飛詞裏所說的“靖康恥”。金兵凱旋
而歸,搜刮了無數宮廷器具、古玩珠寶,還將眾多的工匠、技師、織女、司天官、樂隊、舞
姬等各行業人才“盡皆驅虜北行”,安置在燕京——後來在金中都的建設與發展中派上了用
場。
金中都是在遼南京的基礎上翻修改建的,但工程浩大,“漢化”的傾向也更明顯了。甚至可
以說,整個就是根據汴梁“克隆”的——城市規劃與宮廷體製,均刻意模仿北宋的汴京。況
且,不僅設計人員的思路同出一轍,最能夠炫耀財富與標榜地位的諸多“硬件”——從玉樽
金鼎到龍床香案,凡此種種,皆是直接從淪陷的汴都搬運過來的。說個笑話:連大宋的皇帝
與太上皇都成了人質,還有什麼不敢拿的呢?堪稱最早運用的“拿來主義”:連人帶物,
盡入囊中。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一向在草原遊牧的女真族,對大宋的物質文明無比豔羨,
才有照葫蘆畫瓢之舉。
若幹年後,金人的後裔,從白山黑水間卷土重來的清(初稱後金),又把這種祖傳的“拿來主
義”發揮到極致:連照搬與抄襲都嫌費事,一屁股坐進明王朝餘溫尚存的紫禁城裏。北京由
明轉清,成了“二手貨”——除城頭懸掛的旗幟變了,幾乎原封不動。說鳩占鵲巢或許不太
好聽。以“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來形容,也說得通吧。
“汴京商業發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戶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築舟車橋梁較之二十世紀之
中國任何內地的都會,並無遜色。即以船舶之來往,貨物之上卸,各種匠鋪之作業情形,至
少也可能與當日西歐之任何城市相埒。”(黃仁宇語)
汴京作為北宋黃金時代之原創,據我所知至少產生兩件偉大的贗品:一是張擇端的寫生畫卷
《清明上河圖》,二是女真族依其宮殿規則、市井格局仿造的中都。汴京(開封)的繁華夢,
被南下的女真鐵蹄踩碎。取而代也、輝煌一時的金中都,同樣未有好結果:成吉思汗將其焚
之一炬。一場帝國之間的“超級模仿秀”結束了。我們隻能借助傳世名畫《清明上河圖》,
來想像神話般的汴京,兼而想像消失了的金中都。
汴京隻留下了一幅畫。就像金中都隻留下了一個池塘和一座塔。
說起古燕都,必提燕昭王與太子丹。說起遼南京,必提蕭太後。說起元大都,必提忽必烈。
說起明北京城,必提永樂皇帝朱棣。說起清北京城,必提康熙、雍正、乾隆……
而說起金中都,必提海陵王。
海陵王之浮沉,皆與宮廷暗殺有關。皇統九年(1149年),完顏亮以庶長身份謀弑熙宗,戴上
了沾滿鮮血的皇冠。後來他本人也未能善終:被手下大臣所弑。金世宗上台後,廢黜其帝號
,降為海陵郡王。
完顏亮活著時畢竟做了一件大事:貞元三年(1153年),由上京(今黑龍江省阿城)遷都燕京,
號稱中都——帶有“居天下之中而號令四方”的意思。可見其野心勃勃。他甚至不以遷都、
移民為滿足,還把祖墳都移置過來了。在中都西郊大房山修建綿延百裏的皇家陵園,從老家
遷來始祖光陵、太祖睿陵、世祖永陵、太宗恭陵等十二帝陵,使祖宗八代的靈魂皆來新都安
家落戶,以保佑後人征服中原之偉業宏圖。真稱得上舉族南侵:不僅遷徙生者,而且遷葬死
者——是女真族精神的一次大規模移栽,連根拔出,植入異域,以示永久占領之決心。海陵
王本人,最終也埋骨於房山。他之後的世宗、章宗、睿宗、顯宗,皆葬於此。死也不回頭啊
!
金中都雖毀於蒙古馬隊,郊外的金陵卻逃過此劫。直至明天啟年間,懷疑長城外複興的後金
勢力,與留守北京的金陵風水有關,乃下令搗毀。祖墳被挖,王氣似乎並未遭到致命的破壞
——清兵還是繼承先輩遺誌順利入關。迷信的明朝君臣終究失算了。清帝由盛京遷都北京後
,即修複金陵——重新圓了先驅者殘缺數百年的夢。
海陵王,一個弑君者,一個被弑者,肯定預料不到,在自己身後,還會發生這麼多離奇的事
情。
死於非命的海陵王的形象,與夭亡的中都城的輪廓一樣模糊。幸好南宋詩人範成大出使金中
都時,親眼目睹了這位傳奇君主的威儀,並以文字描繪:“金主襆頭,紅袍玉帶,坐七寶榻
,背有龍水大屏風,四壁■幕,皆紅繡龍。拱鬥皆有繡衣。兩檻間各有大出香金獅蠻地鋪,
禮佛毯可一殿。兩旁玉帶金魚,或金帶者十四五人,相對列立。遙望前後殿屋,崛起處甚多
,製度不經,工巧無遺力,所謂窮極侈奢。煬王亮始營此都,規模多出於孔彥舟。役民夫八
十萬,兵夫四十萬,作治數年,死者不可勝計。”在他眼中,流光溢彩的金中都是建立在累
累白骨上的。而大興土木、爭奇誇富的海陵王,在榨取民脂民膏方麵,與挖運河的隋煬帝不
相上下。
林語堂在《輝煌的北京》一書中,轉述了另一位目擊者的由衷讚歎。《海陵紀》的片斷,被
翻譯成白話文:“燕城內大部分麵積被紫禁城占去,那兒幾乎沒有平民百姓的居所。金碧輝
煌的宮闕,蜿蜒曲折的城牆廣布四方,高入雲端,與秦朝的阿房宮、漢代的建章宮相比,毫
不遜色。我因公務去燕山那天,曾被皇帝召見,看到了他的禁衛軍的威武莊嚴。他的皇冠上
嵌著七種珠寶。西廂有兩個十英尺高的獅子。金主完顏亮,麵色黧黑,長長的胡須,眼睛向
下俯視。我在崇元殿親眼見到了他。”將海陵王的皇城攀比秦始皇的阿房宮——假如並非誇
張的筆法,真令無此眼福的後人感慨。其實《海陵紀》的作者,不可能見識阿房宮的——早
被項羽給點火燒了;他頂多讀過杜牧的那篇《阿房宮賦》。他恐怕想不到,自己一時衝動的
比喻,簡直帶有預言的性質,終將被證明為無比準確:金中都同樣發生了一次致命的火災,
沿襲著阿房宮的厄運。而後生我輩,隻能通過《海陵紀》裏的描述,來感覺那變成了傳說的
金中都。
海陵王的時代,金宋以淮河、大散關為界,苟延殘喘的南宋要俯首稱臣的,每年進貢歲幣銀
絹各二十五萬。凡金主壽誕及其他佳節盛典,南宋使臣都會及時趕到中都祝賀獻禮,即使像
範成大這樣的文化名流,也不敢有辱使命,隻好屈膝向異族的君主頂禮膜拜,說不定還要違
心地大唱讚美詩什麼的呢。有什麼辦法呀,宋之君臣,算是遇見了勁敵與克星,自尊心受傷
在所難免。蜷縮在臨安的南宋小朝廷,偶爾也會錯把杭州當汴州,但大多數情況下,還是要
觀望遠方的金中都的動靜,瞧金主的臉色行事。硬著頭皮北上的使者,要麼是求和的,要麼
是納貢的——總之,想方設法地搞好關係。每逢走近傲氣逼人的金中都城下,恐怕才能真正
體會到:什麼叫山外青山樓外樓,什麼叫天外有天,什麼叫一物降一物,什麼叫弱肉強食…
…
在一係列風塵仆仆的使臣中,還有個叫許亢宗的,大致描繪了這座北方重鎮的規模:“燕山
府城周圍二十七裏,樓台高四十尺,樓計九百一十座,池塹三重,城開八門。”這還是海陵
王擴建之前的。在《大金國誌》裏,城市的周長已變成七十五裏(可能把外郭也包括進去了)
。至於城門,也增至十二個。南部的中門叫豐宜門。據說後來的豐台,就是由此得名的。林
語堂說他在豐台附近見到一段二英裏多長的古城垣——係金中都的南城牆。不知別來是否無
恙
?哪一天,我應該替遠離北京達半個多世紀的林先生,再去豐台找一找。至少,應該打聽一
番其下落。
多麼希望金中都的南城牆與豐宜門,依然在原地等待著我的。多麼希望早朝的崇元殿、求仙
的望月台,依然在原地等待著我喲。多麼希望,海陵王在原地,等待著我喲。當然,我會告
訴他:我不是來進貢納稅的,我是來尋詩的——尋找廢墟裏的詩意。
我知道今宣武門西南筆管胡同,是竹林寺遺址:“金熙宗附馬宮也。寺僧雲一塔無影。”這
神奇的無影之塔,如今既無影又無蹤了。
我知道老牆根南罐兒胡同,原有玉虛觀。《析津誌》說觀內有金梁忠烈王(金兀術,嶽飛的
死對頭)祠堂。
我知道今下斜街和廣安門內大街交彙處,原有大悲閣,係金中都最繁華的商業區(相當於當
代之王府井)。成吉思汗破城而入,從這鬧市開始燒起的。《金史》記載:衛紹王大安二年
,大悲閣災,延燒萬餘家,火五日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