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紀以來,京劇的命運幾起幾落,至今已成為少數人的藝術(或老人的藝術)。如此推論下去是很可怕的。京劇最令我懷念的還是梅蘭芳的時代,那也是它鼎盛的時代。聽老人回憶,《貴妃醉酒》上演的時候,可真是萬人空巷一幾乎所有票友都雲集到城南去了,即使票早脫銷了,哪怕站在戲園子外麵聽幾句也好。我去陶然亭玩,總要順便拜訪鬆柏庵,那兒有座大半個世紀前的梨園公墓。據京劇演員孫毓敏說:民國初年廟已殘廢,廟外有一大塊空地。當時京劇藝人地位低下,晚景淒慘,有的流落街間,死後無處埋葬。由荀慧生發起,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楊小樓等人呼應,每人交300元大洋,買下廟前十二畝荒地,辟為墓地,專供藝人們死後葬身,被稱為梨園公墓。修建了梨園先賢祠,祠內還設先人注,凡對戲曲事業有貢獻的梨園界先人,都在祠內立有牌位。一代名優楊小樓、金少山等都先後安葬在這裏……”離此不遠,就是解放後創辦的北京市戲曲學校。我有時看見青年學生在圍牆那邊練武功和吊嗓子。或許,這裏正是京劇藝術記憶與現實的結合部吧。京劇的英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卻懷念著那些以唱腔、身段、臉譜、台步征服人心的英雄。他們是過去年代的人們的偶像。霸王別姬、秦瓊賣馬、趙雲救駕、宋江殺惜、林衝夜奔、楊家將及穆桂英掛帥……他們使死去的英雄複活了。他們在表演英雄的過程中成了英雄,藝術的英雄。如果說京劇如今巳是一門黃昏的藝術,他們身上卻永遠洋溢著朝霞的魅力一曾經映紅過無數張中國人的麵孔喲。觀看有關的電影資料,傾聽那些塵封的唱片,便能感受到那個黃金時代的光輝:金嗓子、銀嗓子爭相碰撞的嘹亮,使我們的日常生活顯得黯然失色。隻可惜,我身不逢時,無法親眼目睹那一群弄潮兒“手擎紅旗旗不濕”的雄姿英發。
程長庚算得上是第一號英雄,有廉頗老將之風。他走紅時,恰恰是在兩次鴉片戰爭期間,飽受西方列強淩辱的中國民眾普遍有呼喚英雄的心理,至少可以從其舞台的壯士形象獲得些許安慰。有人以杜甫的詩風比擬程氏的唱腔,謂為“天風海濤,黃鍾大呂”。哦,“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更能夠表現程氏雄渾沉厚的藝術風格。當時,“伶界大王”譚鑫培也獲得相當一部分票友青睞,程長庚卻不敢苟同:“惟子聲太甘,近於柔靡,亡國音也;我死後,子必獨步,然吾恐中國從此無雄風也。”我不以為這是同行冤家的互相嫉恨。他抑鬱的遺囑分明充滿了對家國命運的擔憂以及對世風日下的悵惘……
幸好後來出了個楊小樓一程長庚可以無憾了。楊小樓是個生龍活虎的武生,並且成為“武戲文唱”的典型。蔣錫武在《京劇精神》中說:“許多武生演員或長於短打,或拙於長靠,或多為俊扮者,而無勾臉戲等等。他們中間有人能拿單項第一,然全能冠軍卻非楊氏莫屬。這就是說,長靠的,短打的,箭衣的,勾臉的,俊扮的,以及猴戲、關羽戲(紅生)等等,他都能拿得起來,且無不精到。”可見楊小樓屬於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全才。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大有精神一能勾去觀眾的魂魄,非真英雄難以有此魔力。“猶記小樓在世,將簾一揚,側身而出,輕微地顫那麼兩三下,然後猛地把頭向台口一轉,眼睛一張,仿佛照亮了全場;雙腳站定,又似安穩了大地,全身挺住連背旗也像塑就的,這時全園鴉雀無聲,過了二三秒鍾才似大夢初醒般齊聲來一個碰頭好。”章靳以回憶楊小樓的一次亮相,簡直就像描繪英雄出世似的。楊小樓演武戲時擅長運用自己修煉的氣功,但有時候又完全是情不自禁地用力一一進入劇情了,以為己就是英雄人物的化身。他與梅蘭芳同台演《長阪坡》,有個“趙雲”從背後“抓帔”的動作一一被他抓了一下的梅蘭芳,事辰讚歎“楊小樓的左手五指像小鐵棒似地貼在我的脊梁上”。他演《野豬林》裏的鶴衝,又抓了一回高衙內,雖然抓的隻是衣領,扮演高衙內的孫盛世卻感覺到那隻手像鐵鉗子一樣越抓越緊,堪稱“鐵爪”。作為北派武生大腕的楊小樓,還曾與南派武生魁首蓋叫天合演《薛家窩》,有點打擂台的意思了。為表示謙讓,小樓請叫天演黃天霸,自己配演薛金龍。蓋叫天不識抬舉,以為正好可以趁勢把楊小樓趕下台。雙刀相會時蠻不是那麼回事,楊小樓“始終是蜻蜓款款、蛺蝶翩翩”,穩紮穩打,蓋叫天卻開始“目不暇接,往日玲瓏,似迷六孔”,被打得落花流水,隻得且戰且退。台下的看客紛紛讚歎:“滿台隻有楊小樓,找不到蓋叫天。”連蓋叫天也折服了:“楊老板的把子,不是慢而是快!快得那麼趕落人!可又快得那麼真著清楚。真是功夫!真是功夫!”從此不再敢輕視楊小樓的慢條斯理了。這也箅京派與海派的一次交鋒吧。楊小樓生於1878年12月3日,8歲學戲,11歲粉墨登場,整整演了半個世紀,花甲之年還在北京吉祥戲院演了整部《康郎山》,箅是告別演出了。因為僅僅半個月後1938年1月31日,他就病逝在家中床上。或許,他是夢想死在舞台上的。老天爺未遂其願。據傳說顧隨教授談京劇必談楊小樓,讚美其人有王者風範:“楊小樓唱霸王別姬,那真是帝王氣度;一到金少山,那就完全是山大王了,哪裏有半點兒帝王氣呢……”金少山在他眼中,似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他是以貶金的形式來褒楊。但確實,金少山與楊小樓不可同曰而語,僅僅學了點皮毛罷了。他的走紅,隻證明大英雄已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