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京劇的黃昏
舊時代的北京,有兩個公共場所是極有名的。其一是茶館(老舍寫過),其二就是戲園子。可能因為京劇界雅稱梨園,戲園子的命名,比後來的“劇院”、“劇場”等,多幾分田園情調。老北京市民對城南的戲園子一往情深,不亞於巴黎的紳士貴婦對大歌劇院的熱衷。至今仍能聽見老年人懷念梅蘭芳老板在天橋演的《貴妃醉酒》,找不到形容麼如今廣德樓正在重新裝修呢。曲藝廳兼辦舞會。跳交誼舞還是迪斯科?詞,眼淚汪汪地嘮叨:“那真叫絕了!”隻可意會,不能言傳。稱得上曠世風流了。那時候的“追星族”無論老少,皆叫票友,或玩票的
昏4昔日廣德樓門庭若市,都是來聽戲的。個“玩”字,透露出老北京人性格中的頑主氣質,不隻對花鳥蟲魚如此,即使再嚴肅的藝術也會產生遊戲心理。這份心靈的輕鬆是異地少有的。看戲又叫聽戲,一字之差,把握住眯縫起眼睛,用耳朵捕捉唱腔,腦袋撥浪鼓般悠揚起伏的陶醉狀一一這才叫真正的戲迷呢,不癡無以成迷。
記得剛移居北京時,正趕上紀念徽班進京二百周年,甚至百貨商店也在推銷京劇麵譜,我因忙於立足謀生,未有閑情逸致參加任何活動。後來雖以現代文人形象屢屢進出音樂廳、美術館、豪華電影院甚至迪斯科舞廳,卻總是與漸趨蕭條的古老京劇失之交臂。直到前些天有人送來幾套京劇票,問我可感興趣,才恍然想起;我在北京七年,居然未曾現場看過一次京劇,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再打電話邀約其他朋友,大多數情況都跟我相似,甚至有聽說是京劇票而婉言謝絕的。我惆悵地感到:京劇已快成了北京的記憶一尤其拉開了和我們這一代人的距離。問題在於,是它遠離了我們,還是我們遠離了京劇?所以我騎車去虎坊橋的工人俱樂部看京劇,帶著補課的心情。京劇確實很古老了。據說全市的京劇表演,有時幾個月也輪不上一台戲,這麼發展下去有怎樣的危機呢?但在劇場門口,遇見幾個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手持人民幣,問進門的觀眾是否有富餘的票一一有一個典型是票友模樣,在老槐樹蔭下悠然自得地哼著像模像樣的段子,很明顯已按捺不住“技癢”。我從他稍顯粗絀的唱腔裏卻聽出了希望。那天是幾位名角演的《盜禦馬》、《打漁殺家》等片斷,當鑼鼓聲震耳欲聾,著戲裝的生旦淨醜魚貫登場,我仿佛重溫了北京的記憶,或古典的北京,不知為什麼,我耳畔仍縈回著劇場門外那位業餘票友偷閑練功的聲音一或許,這是今夜另一種畫外音吧。
在電影業發達以前,老北京居民的娛樂生活中,看戲是最重要的項目。由於北京城曆朝曆代都不乏外來人口會集,市民們興趣廣泛,各路地方戲都能找到自己的市場與忠實觀眾,確實是“你方唱罷我登台”。黃梅戲、昆曲等等,都不如京劇幸運;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進京以後,北京城似乎對這項戲劇藝術情有獨種,慷慨地貼上自己的標簽,將之命名為京劇(俗稱京戲)。北京是一國之都,所謂京戲自然也就是“國戲”一正如若幹年代後北京話被定為普通話一樣。徽班進京,走的是“上層路線”,從此京劇藝術便發揚光大、風靡全國,獲得了惟我獨尊的曆史地位。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本土戲劇藝術的重大代表(或曰“國粹”),堪以和外來文化(譬如西方的歌劇、話劇乃至交響樂之類)抗衡。
徽班進京,最初贏得了遊手好閑、附庸風雅的八旗子弟歡迎,於是有了“票房”、“票友”等特定的概念。這是京戲在清朝時得以“流行”的基礎。正如《“批判”北京人》一書指出:“票友唱戲猶今之唱卡拉OK,自娛自樂也……最初是三五同好者湊在一起,拉起胡琴唱小段,既不帶鑼鼓場麵,也不對外演出,純粹自娛自樂。後來票友活動逐漸變到大場麵上,開始唱整出的大戲,甚至粉墨登場,對外演出。”至於清末北京二黃(即京戲)流行,“因走票而破家者比比皆是”(見夏仁虎《舊京瑣記》),那都是玩物喪誌的結果,不能說是京戲誤人子弟。
為了便於票友們的享樂,京戲有一部分出現在街頭巷尾的茶館,但大多是清唱,這樣的場所也叫清唱茶樓或茶社。和飲食文化接軌,既滿足口腹之欲又兼顧聲色之歡。若欣賞完整的正宗京劇,還得在設備完善的戲園子裏,不僅音響效果、舞台效果好,而且氛圍逼真,容易“入戲”。可見京戲雖有娛樂消遣的一麵,但畢竟還是個嚴肅的劇種,需要感情投入的(或曰參與意識》。京劇行業之所以又叫梨園,是很講究詩情畫意的一一它終究追求在市聲塵囂中構築一席超脫的淨土、一方特立獨行的世外桃源。人生是舞台,舞台上亦有人生一或人生的補償。這就是它對現實所具備的誘惑力一難怪好此道者人稱戲迷呢。
慈禧太後就是最著名的戲迷。頤和園內有一座雍容華貴的戲台;就是特意為她搭建的。戲樓子髙三層,層層可作舞台,它建在一座層樓四合的宮殿的天井裏。會享受的西太後隻要坐在對麵宮寢的樓上“雅座”,就可憑欄觀望、一目了然。山外青山樓外樓,兩樓對峙,既使舞台與觀眾席有了某種“隔離感”,同時又使舞台上的悲歡離合縹緲鮮活如海市蜃樓……隻可惜曲終人散、人去樓空,凡夫俗子如我輩花兩塊錢買張門票就大大咧咧地在這空洞無物的“皇家劇院”逛了個來回,很不恭敬地吊了個怪腔怪調的嗓子也未遭到門衛製止。
平民化的戲園子大多在城南。醬如天橋一帶有幾座著名的戲園子,是那個時代的四大名旦常去表演的地方,當年也曾觀眾雲集、掌聲雷動。聽戲時發出的讚賞,那叫喝采。隻甚後來有一段時期,上演得更多的是所謂革命現代京劇(別稱樣板戲《沙家浜》、《紅燈記》、《杜鵑山》以及《智取威虎山》之類。觀眾們的神態一律很嚴肅,不像是看戲,而是帶著學習的心情。劇場也變成革命教育的課堂了。今年我又騎車去城南走馬觀花,驚異地發現:許多曾經赫赫有名的舊式戲園子,居然進行了現代工藝的裝修,改成電影院、錄像廳甚至迪斯科舞廳了。和現代盛行的影視藝術相比,古老的京劇或許捉襟見肘,它並不是給人以視覺的刺激,但重在調動觀眾的想像。汪曾祺說:“雖然戲台上尚司徒隻是搖著一根馬鞭,看不出他騎的什麼”,但了解《封神榜》的觀眾看京劇《南陽關》,必然背得出那回腸蕩氣的唱詞:“尚司徒跨下呼雷豹”……所以我肯定,京劇是一門想像力豐富的藝術。它之所以曲高和寡、趨於蕭條,是因為在燈紅酒綠的消磨中,現代人的想像力大大地退化了。詩意也成為讓人費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