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城市失憶症(1 / 1)

第二十二章 城市失憶症

平安裏到東四十條這一段,是我上班的必經之路。趕上擴建平安大道,我每天都要騎著自行車在塵土飛揚的大工地上穿行,就銀看一部連續劇似的:剛開始兩邊的老式平房牆上,用白石灰刷了個大大的“拆”字,眼望去,有成百上千個“拆”字;沒多久就動真輜的了,平房的屋頂全掀了,門窗也卸了,隻剩下孤零嬰的牆基;再後來連牆基也沒了,全夷為平地一馬路頓時顯寬了。在這過程中,我經常看見手持相機的業餘攝影者,在即將傾頹的四合院與胡同裏鑽來鑽去,這是真正的“搶鏡頭”一再不搶就沒有了。我沒帶相機,卻也將車稍停片刻,深深打量一番那些老房子一人去樓空,它們似乎一夜之間就老朽了。我是目送著風燭殘年的老風景從我們生活中消失的。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蓋再高的新樓,我都無動於衷;而遇上拆老房子,我總有心疼的感覺。像拔牙似的。拆一座是少一座呀。看來我是個喜歡懷舊的人。近年來北京究竟拆了多少老房子,無法統計。我隻知道許多街道、胡同、老居民區都改變了麵貌。再去看看,就像拜見一位做了整容手術的老朋友,有淡淡的失落。有時候麵對那在往事的遺址上屹立起來的立交橋、廣告牌或星級飯店,我更像個失憶症患者一樣茫然,都認不清路了。對於整座城市而言,也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失去自己的記憶,失去記憶的特征與標識,最終如同新生嬰兒般簡單。用一幢新樓去換一座四合院,用現實來取代曆史,很難說值得或不值得的。我隻是怕看見那個觸目驚心的大大的“拆”字,更擔心它會深深地烙印在人類的精神中一不浙地製造往事的廢墟。若幹年之後,我們要想重溫往事,隻能借助古書或老照片了。所以我尊敬那些搶拍老房子風貌的攝影者,他們在努力使現實與曆史合影。他們用虔誠的手勢,挽留著古老的風景和已逝的時光。懂得懷舊的人,才可能成為精神上的富翁。看見四合院飧上寫的“拆”字。我就心疼,我就牙疼。有一種被蒙古大夫拔牙的恐懼。

隨著大規模的拆遷與改建,那座記憶中的古城離我們逐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現代化的建築。北京,越活越年輕了。我們一邊在忘掉它的陳舊,一邊又要適應它的新穎一兩者似乎都不困難。困難的是多年後,我們將絞盡腦汁地追憶它過去的容顏一就像徒勞地回憶無知的童年的經曆,什麼都似乎發生過,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誰會提醒我們呢?誰來替我們作證呢?圓明園:金圓明園曾經擁有的高層建築,如今已成了海市蜃樓。6圓明園當年的國色天香已憔悴如棄婦。

圓明園是北京的一處傷口。一百多年了,傷口仍隱隱作痛。這份疼痛今天又傳達到我的筆尖,我透過歲月的煙雲看見那張忍受劇痛的臉、被火光照亮的臉一多災多難的十九世紀之中國喲!淚流幹了,血流盡了,隻剩餘飽經煙熏火燎的殘垣斷壁,作為往事的遺物一像記憶裏的累累白骨。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因為天災人禍留下過許多廢墟一圓明園無疑是最著名也最慘烈的一座了。這是一座值得整個人類反思的廢墟:無法重建,也不可能修複,就讓它永久地保留著吧。它那空洞無物的瞳孔,固執地凝視著失血的天空以及失望的遊客,以悲憤的表情無言地訴說一一如果你要了解北京,了解中國近代史,又怎麼能回避這處傷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