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圓明園:東方美婦人(1 / 1)

第二十三章 圓明園:東方美婦人

北京詩人黑大春曾專門為圓明園寫過一首《東方美婦人》,重溫它那被戰亂壓榨的豐腴與繁華。詩人的感覺是逼真的,他想像出燃燒的莊園裏的漢白玉石柱像披著開衩的火紅旗袍的玉腿一有著令人心痛、心碎的美麗。讀詩時我不禁感歎:這簡直是一闋東方式的《天鵝之死》。我不再把它比喻為劫難中浴火的鳳凰了一圓明園所承載的苦難要沉重得多、殘酷得多。這是玉碎宮傾呀。黑大春擬人化地把圓明園形容為東方美婦入,以強調它是有生命的,有知覺的一因而也會有痛苦玆。這也給了我啟發:作為皇家園林的圓明園,天生就具有一種貴婦的美,而非少女的美、村姑的美。圓明園是清代皇帝避暑的行宮(又稱夏宮廠不僅集中國各地園林藝術之大成,而且吸納了歐洲的建築風格一中西合璧,被稱為世界之最的“萬園之園”,潘園之內還收藏有大量的文物、珠寶和典籍(其中文源閣實乃皇窣藏書樓),使其擁有無價之美一因而這種美最後遭受的損失也是難以衡量的。圓明園被焚,是在人間上演的最慘痛的悲劇:美被醜毀滅了,文明被野蠻征服了,人類最富麗輝煌的建築卻被人類自己付之一炬了一這就是戰爭的罪惡;戰爭使人性被獸性統治了。天堂不會發生火災,圓明園的火災簡直相當於人類文明的自焚一一縱火者一點也沒有對曆史、對人類共同財富負責的態度,因而是世界的罪人。這場災難也令人加倍地悲哀。圓明園,構成中華民族曆史上的第二個阿房官一它比阿房宮更多了一種恥辱,而且離我們更近,離文明時代更近。

縱火者是誰呢?他的良心何在呢?額爾金這個名字,巳被仇恨的鐵釘釘在了圓明園的斷壁殘垣上,釘在了人類文明史的恥辱柱上。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於1860年撞破國門進入北京,在雙方達成停戰協議後仍不願善罷甘休。英軍首領額爾金下令焚毀圓明園,英法聯軍共出動了三千五百多人,把園內的各種寶物席卷一空後,還意猶未盡地點起了一把野蠻之火一這簡直屬於強盜的行徑。圓明園在被洗耱之後,還要麵對火焰與灰燼一一美反而使強盜的心腸更加殘酷,進行毀滅性的打擊。大火之中,玉石俱焚,舉世矚目的圓明園留給未來的隻是一片焦土。那場該挺永世詛咒的大火並沒有照亮人類愚昧的夜空,反而使黑暗更加黑暗。如果有上帝的話,上帝也會為人類痛心不已。

古希臘神話裏的普羅米修斯,付出沉重代價為人類盜取天火。在刀耕火種的時代,火曾經幫助人類建立了輝煌的功勳。當人類曆史進入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文明社會,圓明園的一場大火卻暴露了人性的弱點,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一一這是曆史車輪的倒退。或許,火本身是無辜的,縱火者才是有罪的。最初的盜火者是光榮的,後來的縱火者卻是可恥的。神話是輕鬆的,人類的曆史卻是沉重的。我徘徊在圓明園的廢墟上,回顧著那場早已熄滅的大火,覺得周圍的空氣仍然是發熱的,腳下殘破的基石,餘溫尚存。這塊悲傷的焦土時刻灼痛著中國人的記憶喲。一代又一代中國人,都將麵對廢墟接受殘酷的教育:美是需要建造的,又是需要保衛的,有時候保護美比建造美更難;但是,保護自己民族美麗的事物就等於捍衛尊嚴。圓明園,是對民族尊嚴的一次拷問。這裏的斷垣殘柱,是那過去的時代裏祖國破碎版圖的象征,是永遠在疼痛著的傷口、永遠在提醒著的記憶。它使我回想起戴望舒的詩句:“我用殘損的手掌,摸索這廣大的土地: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隻是血和泥……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圓明園,也是舊中國殘損的手掌,掌心傷痕累累,而那排煙熏火燎的漢白玉石柱就像被燒灼過的手指直指蒼天這是一種悲痛的手勢,也是一種憤怒的姿態。圓明園不僅是北京的一處傷口,中國的一處傷口,更是人類文明永遠的傷口。它以傷口流淚,它以傷口呐喊:千萬不要忘記,千萬不要忘記,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所以,我們在日新月異地建設自己的城市和國家同時,還永久性地保留了這一塊廢墟一作為痛苦記憶的世襲領地。我們在享受幸福與和平的同時,還需要不斷地敲打傷口,在疼痛中保持蒈醒一這,就是對傷口最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