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風氣(2 / 2)

從地理上看,北京鄰近內蒙古大草原,西風東漸,赫赫有名的西伯利亞寒流常經過它而南下,它也首先經曆風雪的洗禮與寒流的考驗,所以古時即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誇張形容。北京冬天的風自然是嚴峻的,但令人終生難忘的還是它春秋兩季的大風沙(又叫沙塵暴)一飛沙走石、征塵漠漠,是一般城市的居民怎麼也想像不出來的。林語堂回憶本世紀上半葉的北平:“人們至少要每年一次做好準備,對付來自蒙古沙漠的大風沙,它不在五月便會在十月到來。屆時天空陰暗,太陽看起來泛著黃色。塵土很像一層厚厚的雲。它鑽進人們的耳朵和鼻孔,弄得滿嘴沙礫。漂亮的女人坐在黃包車中,用美麗的絲巾蒙著臉,絲巾隨風飄動著。家中的每件物品也都被蒙上一層細塵土。不管門窗關得多緊,塵土都會鑽進縫隙。大風沙要持續一兩天,然後太陽才會重新露麵……”他描述的大風沙像個暴君。半個世紀後,這種情況已有所好轉。但近年來沙塵暴又有卷土重來之勢。我在北京這些年,還是體驗過幾次林語堂筆下(我不再懷疑它是虛構)的大風沙。有時正在街上騎車,大風沙迎麵襲來,我需周雙倍的力氣踩腳踏,才能使自行車勉勉強強極緩慢地前進;若是步行,肯定逬一步退半步一此時此刻,北京妁風就像個大力士,在和你賭氣,和你較勁。再看看頂風行走的路人,都被吹得瑞不過氣,而背過身倒退著……風沙漫漫,天空為之變色。躲進街邊雜貨店避風,抽一根煙的功夫再出來,停靠的結行車座1巳蒙了厚厚一層塵土。北京的大風不僅力度驚人,而且會吹各種各樣的口哨,你即使躲在高樓裏也沒有安全感,而且褸層越高,聽得越逼真。它在林立的髙層建築物之間扭曲著,變換著角度也變換著腔調,發出無法破譯的奇怪的聲音,層出不窮,風起雲湧一可用作電影裏博大的曆史畫麵與風雲變幻的大時代的背景。北京的大風,仿佛特意為了鍛煉、考驗人類,而不斷加重著語氣。

也有熱愛這種大風的詩人一臂如我的學兄王家新:“在北京的生活給我帶來了某種精神的東西,而這主要取決於中國北方那種嚴峻的生存環境,開闊的天空,秋天橫貫而過的大氣流,在霜寒中變得異常美麗的紅葉,以及更嚴酷但也更能給我們的靈魂帶來莫名喜悅的冬天。我想這比北京的政治文化生活要更深刻地影響到一個人。”他簡直是大風的知音,他多次讚美美國詩人勃萊的名句一“清貧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並聯係到自身的創作中,“當中國北京的大自然景觀和它的政治、文化、曆史相互作用於我們,在我的寫作中就開始了一種雪,或者說北京與北方作為一種主題在我的詩中出現了。我想這是必然要到來的東西在一種內心的呼應下,這北方的風暴,在飛雪中轟鳴的公共汽車,以及北京上空那時而從陰鬱中發藍,時而異常高遠的天空,必須成為內心生活的標誌,這即是我蒙受的神恩:我的詩中開始了一種與整個北方相呼應的明亮……”

這就是北京的風的個性。但大多數情況下它是安詳的、平―和的,甚至溫情脈脈的。或者從總體上來說,它是屬於浪漫主義者的,有一種抒情的天賦。它畢竟為我們的精神生活提供了某種力度如果我們不至於因為功利而忽略它的審美效果的話。我考慮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我是個詩人,我在風起雲湧的北京城裏寫作一“清貧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或許我在這座偉大城市生存的最大意義,莫過於記錄它的心跳、感受它的呼吸,然後以雙手給它獻上一首平民化的《大風歌》。這就是一個行吟詩人的任務,同時也是這篇文章產生的原因。悠悠的國風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