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土著大師老舍(2 / 3)

老舍本姓舒。他給自己取了這樣一個俚俗的筆名。他實在是太想北平了,於1950年回國返回北京(當時已是新中國的首都)。“文革”期間投湖自盡一一和屈原的死亡方式比較接近。據說他跳的是積水潭(又有人說是德勝門外的太平湖一看來太平湖並不太平),我每路過積水潭,總要想起老舍。又據說老舍屍體火化後,其家屬胡絜青收到的骨灰盒中沒有骨灰,隻有一副眼鏡和一支鋼筆。這都是一些辛酸的傳說。總而言之老舍走了,卻把他的筆名貢獻給了他所熱愛的北京這座城市。老舍這個名字永遠是屬於北京的。

我有一篇寫茶道的文章,其中由周作人的苦茶庵提到老舍的茶館。這實際上比較了北京城裏兩種文人的人生。周作人的苦茶庵,怕隻在知識階層有所流傳,而說起老舍的荼館,國人幾乎無不知曉。那已是一座超現實的茶館(由商業領域而進入審美範疇),雲集清末民初時期的三教九流:提籠遛鳥、遊手好閑的遺老遺少,說書賣藝的江湖浪人,小曲好唱口難開的天涯歌女乃至歇腳打尖的人力車夫……都能在其中尋找到自己的席位。茶館本身已成為舊時代的一部百科全書。紙上的茶館,因網羅了栩栩如生的舊中國眾生相而風吹不倒。士大夫階層顧影自憐的苦茶庵是個人主義的,而老舍筆下平民化的北京茶館則棄雅就俗、返璞歸真一大俗造就了大雅,正如小人物反倒奠定了大師。老舍使北平的茶館出名了。老舍也成了老舍。北京人為擁有老舍而驕傲一一就像巴黎的回顧展每時每刻都在上演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他們都分別給自己所置身的城市奉獻了一部平民主義的史詩。

老舍生前肯定沒開過茶館,沒當過掌櫃。即使作為顧客,也一定謙遜樸實、平易近人。但在他死後,前門一帶,確實有一座摹仿老字號的老舍茶館平地而起,吸引外地遊客慕名而來。據說裏麵參照舊式格局安排有拉二胡的、唱京戲或說書的,但裝修得過於豪華,連招牌都燙金的一我上下班騎車,總過其門而不人。我是怕自己失望。燙金的“老舍”肯定不是正宗。高消費的茶館隻會觸傷平民敏感的自尊。況且我們的大師從來就不曾祈望如此的虛榮。那裏麵肯定沒五分錢一碗的大碗茶賣了。那裏麵找不到駱駝祥子的影子了。老舍寂寞的時候,會步行來這裏喝茶嗎?他會感到熟悉還是陌生?後來我學會安慰自己:忽略它濃厚的商業色彩吧,就把它當作鬧市中設立的老舍的紀念館,紀念一位仍然在北京城的記憶中活著的死者!

巴金在悼念文章中以“不朽”一詞形容這位死者的《茶館》:“今年上半年我又看了一次《茶館》的演出,太好了!作者那樣熟悉舊社會,那樣熟悉舊北京人。這是真實的生活。短短兩三個鍾頭裏,我重溫了五十年的舊夢。在戲快要閉幕的時候,那三個老頭兒王老板、常四爺和秦二爺)在一起最後一次話舊,含著眼淚打哈哈,給自己預備下點紙錢,祭奠祭奠自己。我一直流著淚水,好些年沒有看到這樣的好戲了。這難道僅僅是在為舊社會唱挽歌嗎?我覺得有人拿著掃帚在清除我心靈中的垃圾。坦率地說,我們誰的心靈中沒有封建的塵埃呢?”這是一位大師對另一位大師的評價。我甚至猜測:巴金是否由劇情中人物預備紙錢、祭奠自己的獨白聯想到劇作家本人一一老舍借助人物之口預言性地為自己提前唱出一曲無意識的挽歌?“我出了劇場,腦子裏還印著常四爺的一句話: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完全沒有想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追逐著我。我聽見老舍同誌的聲音,是他在發問。這是他的遺言。我怎麼回答呢?”巴金曾經對方殷等說過“老舍死去,使我們活著的人慚愧”以及“我們不能保護一個老舍,怎樣向後人交代”之類的肺腑之言。“老舍同誌是中國知識分子最好的典型,沒有能挽救他,我的確感到慚愧,也替我們那一代人感到慚愧。但我們是不是從這位偉大作家的慘死中找到什麼教訓呢?他的骨灰雖然不知道給拋撒到了什麼地方,可是他的著作流傳全世界,通過他的口叫出來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聲請大家側耳傾聽吧: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請多一點關心他們吧,請多一點愛他們吧,不要挨到太遲了的時候……”巴金在悼文中總結老舍“他把最美好的東西留下來了。”縱然如此,老舍之死,是北京城的一大損失,又是一代人的損失。或者說,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一大損失。距老舍之死已有三十年了一恰恰三十歲的我(代表北京城裏的一代年輕文人、以文字追懷三十年前一位偉大的死者,權當世紀終結之際一次冗長的的默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