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拉丁區(1 / 1)

第五十五章 拉丁區

還是好幾年前,我陪江蘇的一位詩友去魯迅文學院拜訪宗鄂與海男,在十裏堡那座落葉蕭蕭的院落,大家不知怎麼就把詳題轉移為熱烈的幻想了。誰若發財的話,應該在北京的郊區買一塊地皮,建立一座詩人村。當然,沒必要像亞運村那樣大興土木(當時國家正在申辦亞運會,但有幾項是不可或缺的,首先要有哪怕很簡陋的圖書館(正如廟宇裏的藏經閣),其次要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食堂(可模仿梁山水泊的管理製度),這個時代的詩人很多都是餓著肚皮寫詩的,應該有權利無憂無慮地吃上噴香的大鍋飯,這樣,也不至於被孤獨扼製住咽喉了。詩人村帶有氏族公社的性質,在它寬厚的庇護之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不再席卷紅塵萬丈中那些文弱的靈魂,至少,彼此依靠的身影可以圍繞一堆潛在的篝火相互取曖,這無疑有助於超脫凡俗的藝術品誕生。物質的異軍突起,詩人們逐漸成為被時尚遠遠拋棄的一群,為了避免詩人從這塊古老的國土上絕跡,應該像對吃竹子的大熊貓一樣給予重點保護;詩歌巳成為本世紀末岌岌可危的一筆文化遺產,我們必須有效地保持住自己的繼承權……討論到最後,大家望望窗外的暮色,才意識到這帶有畫餅充饑的味道,於是下樓,還是吃兩塊錢一碗的蘭州拉麵。

那是我剛來北京不久的冬天,在東郊的麥子店租借了一間沒取曖設施的農民房。頂著刺骨寒風騎車回家的路上,我真希望迎麵就是詩人村的炊煙嫋嫋。我甚至覺得沒必要更挑剔。哪怕它破落如海邊的漁村也可以,大家白天曬網,黑夜捕魚,偶爾像高爾基那樣鑽進翻過來的舢舨下麵,頭枕線裝本《唐詩三百首》,做一個避風的好夢。這就是我的大學、我的露天課堂。這就是詩人們的英特納雄耐爾。我已經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半坡。後人從這兒發掘遍地的陶片,發現上麵寫滿了詩一多珍貴的出土文物啊。古老的詩人,原始的部落。我翻開了王家新流落倫敦在大霧之中的詩篇:“我猜瑪格瑞特的本意是想畫三個傳教士默坐在那裏,但現在他的暗藍色的海邊留下的,僅為三炷燭火,在風和更偉大的濤聲中顫栗……”或許,每一隻生鏽的燭台都是一個詩人的靈魂、一位聖徒的守望。他們在荒涼的海岸線上兌現了自己。

不少年過去了,當時的幻想家們沒有發財的跡象,詩人村仍然是空中樓閣。有時我反思,這或許注定是建築在詩人想像中的村落,在現實的地圖上查找不到,但它那輝煌的門牌仍然鑲嵌在每一位詩人發亮的額頭。有部老電影叫《德克薩斯州的巴黎》,我們赤足旅行,逗留在允京郊外,或許正是為了尋找心目中的楓丹白露和巴比鬆,印證一個千年不醒的沙龍夢。在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地芾,我查找著巴黎才有的地名或門牌號碼。這是否也箅按圖索驥?

1836年,泰奧多爾盧梭第一個定居在距楓丹白露森林不遠的巴比鬆,借以離開巴黎虛榮浮華的畫廊。接著,米萊、狄亞茲、雅葛等幾十位畫家相繼遷徙到這裏。巴比鬆村一麵鄰近樹林,其餘三麵則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村子裏的農舍全用石灰刷成白色,茅草屋簷爬滿蒼苔。有兩家低檔的旅館,至少在夏季時,全被畫家們獨占了。寫生的畫家散布在整座森林裏,他們的遮陽傘像碩大無朋的蘑菇般閃爍……巴比鬆畫派的誕生,使“巴比鬆成為一般風景畫的同義語”。

一千五百年後,北京的圓明園一帶,也出現了畫家村,贏得了“北京的拉丁區”之稱。近百位天南海北的流浪藝術家,在那裏租便宜的平房住,賣畫,主顧大多是商人或老外。他們靠這不穩定的收入支付房租及購買食品、顏料的費用,那破落的四合院裏隻有一雙雙夢幻的眼睛熠熠閃光。據說他們也有村長一這是未經官方行政任命的,頂多相當於印第安部落的酋長,不知是否也有換屆選舉。若寫封信寄住北京圓明園畫家村,注定是要退回的,這是一個郵局沒有備案、地圖上沒有標明的村莊。正如畫家們的名字,在北京市戶籍簿裏也是查找不到的。北京,僅僅是他們的房東。而藝術才是他們真正的主人。

圓明園畫家村,就像陶淵明的桃花源一樣,逐漸被世人知曉。我有許多朋友去那兒采訪過,我知道轉乘哪一路公共汽車能到達那兒,但一直未去一或許,僅僅為了保持一份想像吧。那一片未遭拆遷的老式四合院居民區,帶有城市邊緣的貧民窟色彩,畫家們的生活也是極其貧窮清寒的,遠遠不能算藝術家的樂園或理想國,頂多相當於魯濱遜刀耕火種的孤島吧。那麼,還是讓我在原地、在市聲塵囂的原處,把它想像成天堂吧。天堂地址不詳。

無論幻想中的詩人村,或現實中的畫家村,都帶有烏托邦的性質。文人們的烏托邦,可以是一個放大了的沙龍,也可能是一個縮小了的城市,總之它是河流的彼岸。世俗的河流愈是湍急,彼岸的風景便愈加清晰一一我們竟至於無法判斷自身是在此岸還是彼岸。它至少證明在現實中屢屢碰壁的文人們,還擁有一條生機蓬勃的秘密通道,還擁有做夢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