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擇了北京。北京也同時選擇了我作為城市文明的當代遊牧者。它的古老與現代使我這個城市之子獲得了雙倍的能源。我咀嚼著它的往事構築它的未來,我又帶著對未來的期待重溫其煙雲密布的往事。對於抒情詩人來說,他所置身其中的城市也是抒情的,我擁有抒情的北京一一而刪節掉它敘事的部分。讓敘事的北京回到曆史課本裏去吧,今天晚上,燈火通明,我要專門給它寫一首個性化的抒情詩。誰叫我對它的觀察與思考帶有如此強烈的感情色彩呢?誰叫我是個詩歌的浪子呢?我是長安街上的流浪之子,更是浪漫之子。我是北京的赤子哦,我的炯炯眼神、我的拳拳之心,哦,我的古典情懷與英雄情結。沒有誰能比遊牧者對所經過的地方,所經曆的人與事更富於感情的了。這是一種甚至不敢輕易回眸的感情,否則就不足以將完整的印象毫無損傷地收藏人記憶。遊牧者的愛永遠是瞬間的,但從另一個意義上理解——它更是永恒的。隻有這樣才使永恒成為可能。我不再擔心自己在北京城裏寫下的這些文字是支離破碎的了。它反而證明我的愛是狂熱而完整的。我對北京的愛,是一張個人化的北京地圖一一我的足跡與文字,以及生命中十年的時光,曾經覆蓋了完整的北京。我是個北京的尋夢者。這就是我朝夕擦拭而永葆童貞的北京夢。在夢中我看見了自己—位遠道而來的遊牧者,一位四海為家的詩歌浪子,在北京城裏安營紮寨,以紙張為帳篷,以馬鞍為枕頭,以筆為旗,以步代車,對酒當歌……
每每漫步在長安街上,我便會恍然想起自己是個外鄉人。一輩子也忘不掉第一次走過長安街的心情,忘不掉那個身影單薄、肩負破舊行囊的外省青年,麵對作為國家象征的天安門所發出的最初的驚歎。我在廣場上停頓了足夠做一個夢的時間,我通過下火車時新買的市區交通圖認識北京。所以直到現在,北京在我心目中,仍然是一張地圖的形狀。上北下南,左西右東,任何一個地名都會使我聯想到它在地圖上所處的方位這就是一位外鄉人頭腦中概念化的北京,平麵的北京,紙上的北京。真正的本地人肯定不會這樣,他們說起某一處名勝古跡,就像念叨自己的街坊四鄰一樣語氣平淡、神態悠閑。因為他們和北京沒有任何距離感,他們天生就是北京的一部分,即使在最富於誘惑力的曆史與文化景觀麵前,他們也不至於像遠道而來的外埠遊客一樣易於激動。
在這座城市裏我曾有過長期漂泊的經曆,那時候最恐懼的是冬天,我在東郊租借的那間破落的農民房沒有取曖設備,低空掠過的西北風如次口哨的魔鬼般撕扯得我油氈覆蓋的屋頂嘩嘩作響。我凍滿裂痕的心感到北京的天空很高,風的上麵還有風。這一切就像被剪輯過的黑白電影般一晃而過,單位終於在沙灘北街一帶給我分了間房子,雖然不足8平方米,但我已很滿足一一畢竟有這麼一小塊北京的土地歸我所有,證明我已紮下了最初的根。總是想起前些年沸沸揚揚的某項“購買1寸美國”的商業活動,花幾千美元就可以從世界各地郵購1寸美國土地的所有權(僅夠插一根旗杆的、手持燙金的地產證書,癡迷於美國夢的異域顧客會覺得擁有了一份精神上的商品至少,兌現了夢想的一部分。在精神上,他們可認為自己是美國的主人之一。剛搬進新居的那個夜晚,我在四壁之間激動地踱步:我終於擁有了8平方米的北京,夠奢侈的了。我終於擁有了獨自打開心目中的北京的一把鑰匙。
漸漸疏遠了寄居郊外貧民窟的淒涼辛酸,我每天和大多數本地居民一起騎車上下班,在忙碌中淡忘掉自己原始的身份。我開始以半個北京人自居,用略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交談,偶爾在街上有誰向我問路我毫不思索就給他指出正確的方向……黃昏我習慣散步,從住所往西走十分鍾,就是故宮後門。一抬頭便能看見那座吊死過明朝最後一個皇帝的景山,我總是過其門而不入。向南池子方向一拐,沒多遠便是長安街了,永遠車水馬龍,連風似乎都是熱的。然而,隻要一踏上長安街,那洋溢著皇家之氣的古典建築便會提醒我:這是北京,這是城市之上的城市,而我,不過是位躋身其間的外鄉人。
也許,由於多年與這座既平民化、又充滿貴族氣的都市肌膚相親,我巳逐漸被它同化,我的性格、身份、服飾與形象無不帶有它鮮明的痕跡,然而隻有一點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那就是口音。無論我怎樣嚐試著努力,那脫口而出的散發江南水鄉氣息的方言,會在漠漠風沙的氛圍中固執地證明著遙遠的籍貫,證明著我是來自南方的移民,口音的無法更改正如血緣,口音是隱藏在我身體裏的看不見的根,隨時隨地注釋著我生命的淵源。由於經常性的搬遷,我生活中保留下來的舊東西越來越少了,隻有口音是我生命中頑固的隱士,是打在記憶裏的一塊補丁。有時,走過長安街靠近火車站的那一段,迎麵走來一群操著南方口音的供銷員模樣的乘客,我便會像無意間聽見誰遠遠地喊我名字般停頓住腳步一此時此刻,南方作為一種口音出現,我幾乎懷疑風塵仆仆的故鄉正搭乘在這趟晚點的列車上。
等到反應過來,我會自嘲地搖搖頭,繼續往前走,經過東單路口的那一排百貨商店便進去隨便挑一件故鄉出產的土特商品譬如一包牡丹牌香煙,拆封之時我會很仔細,生怕失手損壞了圖案熟悉的商標。點一支牡丹牌香煙在長安街的夜市上散步,伴隨唇上的忽明忽滅的火星,會覺得故鄉在與我共呼吸……
大北窯、建國門、東單、天安門、西單、木樨地、軍事博物館、公主墳、蘋果園……十裏長街,華燈初上,我閉上眼睛都能背誦出沿線的汽車站名。即使我停下腳步,思想仍然憑借慣性在熟稔的路線上延伸: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北京,我是愛你的,雖然我是你時間隧道中的匆匆過客,是一位患有思鄉病的外省青年。我是把你當作一部精裝的礦世經典來對待的。一座城市對於它的本土居民來說,類似於一部購買後歸自己所有的書,總覺得閱讀的機會有的是,常常未經翻閱即完好如新地擱置在書架上,覆蓋著看不見的塵埃。但對於遠道而來的外埠遊客來說,這座城市則是僅供借閱、需要定期歸還的書,於是他便盡可能在有限的時間內讀懂讀透,甚至渴望背誦出其中最精彩的段落。北京,這就是我對你愛的方式,在你豐富的內涵、巍峨的結構麵前,我永遠是一位一知半解但充滿探險精神的外地讀者。我恨不得像盲人一樣用手指讀你、用耳朵傾聽你,直至發現你與我理想中的模式完全吻合。
北京,你的每一頁,都已複印在我記憶裏。一位長安街上的外鄉人,懷揣著北京,懷揣著這個炙手可熱的地名,也懷揣著自己對座城市的理解與膜拜,高聳衣領,逆風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