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不曾視察過海軍,更不曾去海防督戰,隻是乘坐高價進口的豪華遊艇在昆明湖上轉悠過一圈:“有一次慈禧太後弄來了一條遊玩的汽船遊湖,船遊一周達四英裏長,但她後來卻沒有再遊,也許是她買不到零部件吧!”(林語堂語)場麵確實挺滑稽的。不僅整個北洋水師都檣傾楫摧(有些軍艦上的炮彈都因過期而打不響了,隻好束手就擒),連太後私人的遊艇也拋錨了。
垂簾聽“戲”
麵對頤和園裏的大戲樓,我就想:慈禧太後戲曲方麵的鑒賞力,對這個國家的戰備不僅毫無幫助,相反,還阻礙了她及時發現海防的破綻。當頤和園裏好戲連台之時,世界上發生的變化更充滿戲劇性,愈演愈烈:繼中日甲午戰爭之後,又有八國聯軍長驅直入,自大沽口登陸,最終攻占北京,嚇得慈禧逃到西安聽秦腔去了……這真用得上白居易《長恨歌》裏的詞句來形容:“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這招人恨的慈禧,十足的“女昏君”!可僅僅恨你,又有什麼用呢?中華民族曆史上最恥辱的一頁,就這樣無法更改地寫下了。
“搖搖欲墜的清帝國,由於已無學習的能力,確已衰老,漸漸消亡。頑固愚昧的女人已完全徹底地腐敗。自從北京災難性地淪陷,她本人逃往西北的西安時,已頭腦僵滯、閉目塞聽了。她於1902年返回北京,仍頑固不化,心中無悔,再一次將皇帝軟禁在瀛台。中國人對君主立憲製的渴望又持續了十年,直到他們的耐性已被耗盡。在1908年,慈禧太後終於駕崩。”(引自林語堂《輝煌的北京》一書)慈禧不死,被縛的中華民族就無法解脫。好在這幕冗長的悲劇總有劇終的時候。
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是一個時代的女主角,可惜屬於醜角、屬於反麵人物。她在頤和園裏看戲時,是否也垂著一道昏聵的簾子?這珠光寶氣的簾子,甚至無法用作那段恥辱的曆史的“遮羞布”。它反而使恥辱愈加明顯。
圓明園是1860年被英法聯軍焚毀的,園內那殘留的西洋水法是難以磨滅的恥辱柱。1900年,八國聯軍本想部分毀掉頤和園,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頤和園在戰火中幸存了下來,可在我眼中,不過是另一座圓明園,是我們民族的又一個傷心之地。至於德和園內的大戲樓,則是慈禧太後本人的恥辱之柱。她的陰魂被捆綁在上麵。
我想像中的慈禧,體態臃腫,臉色蠟黃,留著長長的指甲,附庸風雅而又斤斤計較。她對內是潑婦(有人稱之為“光緒的那位母老虎似的嬸娘”),對外是娼妓(雖未賣身,卻賣國了)。劉半農曾將慈禧與賽金花並稱為晚清史上的兩大“寶貝”,隻不過“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
在德和園的大戲樓,我大大咧咧地逛了個來回,很不恭敬地吊了個怪腔怪調的嗓子,也未遭到門衛製止。我很希望慈禧能聽見後人對她的諷刺。
慈禧太後是當時保守勢力的頭麵人物,她擋了民族自強、發展的道。好大的一塊絆腳石喲。而慈禧太後的大戲樓,同樣也擋了曆史的道。中華民族曾經在這裏摔了個大跟頭。傷疤猶在。
水師學堂
甲午海戰期間,慈禧太後不曾親臨前線,慰問與強敵對壘的水兵,以鼓舞士氣;她隻是坐在風平浪靜的頤和園裏,讀讀快馬馳送的戰報而已。頤和園是其心理上最安全的大後方了。可不久以後,頤和園也會變得不安全。
早在1886年北洋水師的第一次閱兵式上,慈禧也是缺席的,李蓮英大總管作為其代表,出現在黃海。慈禧以為,她的威望與恩澤可以通過自己的親信來轉達,但她確實選擇錯了對象。我以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兆:北洋水師隆重出台的開幕式,居然是由一位缺乏陽剛之氣的太監來剪彩的,那麼,它即使有再多的炮艇,也不過是外強中幹的道具。據說,在彼岸密切監視著這一動向的日本海軍將領,由此而看輕了大清帝國的威力:“這一細節令東鄉平八郎和他的同僚們大笑不止,在他眼中,實在是對封建帝國麵臨正在逼近的海洋文明的尷尬處境的一種精辟的圖解。他時常將這個典故掛在嘴邊,來培養他的兵士們對那個巨大的敵人的蔑視。他甚至在劉步蟾來訪時當麵表達了這種蔑視,因為他已經毋須考慮後果了。”(祝勇語)其實,當時的整個大清帝國,都陰盛陽衰。女人當政,況且這女人愛的是順民而非猛士,愛的是權力而非武運,愛的是園林而非江山。至於北洋大臣李鴻章,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有陽具的李蓮英:惟慈禧的馬頭是瞻,以本應購置軍火的公款讚助老佛爺的“房地產生意”,以討其歡心,在強虜麵前卻又一味地避戰求和,他戰敗後簽署的《馬關條約》,相當於為自己親手創建的北洋水師擬定了一紙墓誌銘。
慈禧笑納了海軍的孝敬,來實施頤和園的土木工程。她從這筆巨款裏抽了點零頭,在園內修建一座“水師學堂”,似乎是給北洋水師的“回扣”。有此一舉,她就可以問心無愧地揮霍了。這高掛著的“羊頭”很明顯是個幌子。試想,帝國的水兵地位再高,又怎敢在禦園裏荷槍實彈地操練?不管是琅琅的讀書聲還是激越的號角聲,都會擾了老佛爺的清夢。看來他們隻能屏息靜氣地上課、躡手躡腳地演習了。況且,昆明湖再深,也載不動巡洋艦呀!更甭掉打靶了。頤和園裏的亭台樓閣珠光寶氣,件件都是昂貴的易碎品。
慈禧的小艦隊
查閱頤和園大事記,確有“海軍衙門呈進火輪船”一項,讓人以為是在添置“水師”訓練的船隻。可實際上,這造價極高的現代化輪船上連炮座都沒有,僅僅是禦用的豪華遊艇。“水師學堂”裏的實習生,根本不敢指望登上其甲板。他們頂多隻能遠遠地觀摹一番其外型輪廓以及戲水的風采。昆明湖的柳浪熏風,隻會磨損與削弱水兵的尚武精神,他們趁早還是別練了。在這裏,釣釣魚還行。所以,北洋水師的炮塔,最終比魚竿還要脆弱、且於折斷。林語堂提及的“慈禧太後遊湖的汽船”,其實不隻一艘,而是整整六艘,快接近特混艦隊的規模了。1862年,恭親王奕忻替神機營向德國購買槍械,訂單裏居然包括遊船一項,這是他獻給西太後的禮物。翔鳳號及作為僚屬的“他坦兒小汽船”,先是錨泊於中南海,後運往頤和園。1886年,又從海關關稅中撥款進口了以捧日、翔雲、恒春命名的三艘洋船。1907年,以一萬噸再生鹽作為交換,從日本獲得最先進的永和號(神戶川崎造船廠製造)。這一切都是“以備太後巡幸之用”。前五艘船,1900年曾遭到八國聯軍的破壞,慈禧雖逃之夭夭,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頤和園被洗劫,水麵的遊輪也成了侵略者的撒氣筒。事後,僅修理鍋爐機器、電燈及重新裝潢,就花去國庫裏的十九萬八千一百七十二兩白銀。
這昆明湖裏的船隊,完全是靠金錢碼起來的。慈禧卻很少使用。屈指可數的幾次中,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故:慈禧邀一班親戚朋友共遊,駛近龍王廟一帶,禦船竟然擱淺了(由於輪機出現故障)。慈禧的尷尬可想而知了,因為在場的還有美國記者卡爾(《慈禧寫照記》之作者)。龍王居然也跟西太後過不去!這使之遊興大掃。
還有一次事故則更危險:“光緒三十一年(1905)浴佛節(四月初八),慈禧乘舟赴園,順道前往萬壽寺拈香。二輪在廣源閘倒船時,忽聽悶雷一聲,翔雲輪機爆炸。輪船公所無奈,隻好將‘翔雲’輪棄在一邊,拈香畢,改用翔鳳、捧日纖舟入昆明湖。”(引自燾純、建明《火輪聯翩遊昆明》一文)看來大清帝國不僅無法成功地指揮沿海的艦隊,連內湖的遊艇都駕駛不住。出戰的海軍敗績累累已無可爭議,而慈禧在自家的養魚池裏居然也會“翻了船”,險象環生,由此亦可知其頹廢的國運。一切的一切,都夠倒黴的。
從中我們還可了解到,翔雲、翔鳳承擔著為龍舟充當“纖船”的任務:“每年立夏一過,慈禧即赴頤和園避暑。斯時,一隊龍舟便從西直門外的倚虹堂溯長河而上。光緒二十八年(1902)以前,龍舟皆用人工背纖,是年遣去纖夫,改用火輪。行舟時,由頭船分出兩條纖索,一係翔雲,一係翔鳳,火輪鼓於前,禦舟拖於後,俗稱‘鳳引龍’,又稱‘龍鳳呈祥’。”但
自慈禧那次受驚之後,“鳳引龍”的奇觀便從長河上銷聲匿跡了。
豪華裝修的遊艇,竟然隻是在給龍舟拉纖,這昆明湖上的“纖夫”!慈禧思想上的保守亦可見一斑:她不習慣現代化設施,還是喜歡坐在古老而緩慢的龍舟裏;她對現代文明惟一的依賴,不過是借助幾分引力……據說“捧曰”、“翔雲”“恒春”新船入關即運往福建船政局改造外觀,使之麵目全非,抵京後,慈禧一眼看去仍嫌洋氣未盡,命人徹底修改;將原有的沙發、桌椅全盤否定,換成“宮裝”。這一係列遊艇,依舊是傳統的龍舟的翻版,隻不過多一具馬達而已。就像大清帝國,雖然被迫也搞起洋務運動(“師夷技以克夷”),但骨子裏還是落後於時代的遊牧民族,對騎射文明念念不忘,主張閉關鎖國。
西太後的觀念,並不比早生其一千年的遼代蕭太後進步到哪兒。蕭太後坐鎮北京時,至少還知道挖一條三裏河,作為輸導交通的運河。西太後一生中最大的建樹,不過是修造了頤和園,而這純粹是留作個人享樂的。
所以,西太後雖贏得了昆明湖,卻輸掉了黃海(甲午戰爭)。大清王朝雖獲得了一座華麗的園林,卻丟掉了江山。
除了每年一度的“拉纖”之用外,更多的時候,慈禧的小小艦隊僅係在岸邊,點綴風景。長此以往,自然要生鏽、腐朽、失靈乃至報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們雖代表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遊輪製造水平,其實並不比人工劃槳搖櫓的古老龍舟進步到哪兒,當然,也不比同樣泊在昆明湖邊的那條石舫靈活到哪兒。有什麼辦法呀,誰叫它們從屬於一個沒有方向感的女船長!它們也隻能伴隨著她折騰、失陷、沉淪,成為她無數犧牲品中的一件。一個人的莊園
昆明湖:一座早已凍結了靈魂的“不凍港”,一座並不能帶來安全感的“避風港”。
八國聯軍的鐵蹄踐踏頤和園時,大搞“打、砸、搶”,不僅損壞了昆明湖的小艦隊,甚至連樂壽堂(慈禧住所)、仁壽殿、慶善堂門前消防蓄水的大銅缸,也全部毀掉(如今擺設的皆是後來鑄造的贗品),惟獨留存下來的是排雲殿前的四口銅缸,因體積重而未被劫走,但一律都砸破了。至今仍能看出修補的痕跡。砸破的銅缸可以修補,受傷的人心都是無法修補的。頤和園蒙受的恥辱並不比圓明園少到哪兒。
頤和園裏除了戲樓、石舫、遊艇之外,還有著慈禧太後的影子,幾乎無所不在。畢竟,這裏曾經是她一個人的莊園。昆明湖與萬壽山,是慈禧精心設置的盆景與假山石。
慈禧在紫禁城垂簾聽政,確實有幾分女皇的氣象,難怪當時有兩位洋記者合寫了一部叫《女皇治下的中國人》的書。可她一旦回到頤和園,即徹底恢複成女地主的模樣:今天聽戲,明天劃船;今天打魚,明天曬網;今天拆東牆,明天補西牆……頤和園,是慈禧太後的自留地,是她在北京城仿製的“避暑山莊”。康熙大帝去承德避暑山莊,是為了圍獵、練武。慈禧在自己的“避暑山莊”裏,則歌舞升平,玩物喪誌,整天盤算著怎樣把國庫裏的銀子搬到自家的地窖裏。
她為什麼不想一想:國門垮了,後院必然要遭到波及,也會失火,即使這深宅大院再豪奢,再輝煌,又有什麼用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慈禧太後不惜代價地營建山重水複的頤和園,等於是在替大清帝國自掘墳墓。
這恐怕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墳墓了。
四、長廊·前山
在長廊避雨
若幹年前和女友在昆明湖劃船,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我半開玩笑地說:“讓我們蕩起雙槳!”可惜天公不作美,一會兒就陰雲密布,狂風大作,我倆隻好頗有點狼狽地棄舟登岸,找一處避雨的地方。當我們一溜小跑鑽進萬壽山腳下帶頂篷的長廊時,傾盆大雨就下起來了,雨點把琉璃瓦和雕欄玉砌擊打得劈啪作響。說實話,我對眼前這座古代建築物充滿感激。不知道光緒皇帝與珍妃是否在這裏躲過雨?但此時此刻,它分明是為一對現代的小情侶預備的。使我和女友不至於成為落湯雞,掃了遊興。我把這感受說出來了,女友笑話我:“皇帝是想做就能做的嗎?”其實,我對王冠並沒有什麼興趣,我所想做的,不過是一段鴛鴦蝴蝶夢而已。頤和園的曲院長廊,確實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既可觀山色,又可賞水景,何況身邊尚有佳人相伴,盡可風雨無阻地作閑庭信步。此中的情調,似乎不亞於在水麵泛舟。這麼一想,我又對說變臉就變臉的老天爺並無怨言了。沒準這一切都是它刻意安排的。當年,撐著一柄油紙傘的許仙,不就是在西湖的斷橋邊邂逅白娘子的嗎?在雨打芭蕉的昆明湖畔,我也一樣聞見了古老的愛情的味道。
正想繼續說些逗女友開心的話,忽然有什麼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原來,在長廊的頂篷乃至梁柱之間,繪滿了裝飾性的圖案與花紋。而且每隔幾步遠,就會出現一幅濃墨淡彩的畫圖:有的是花鳥,有的是山水,有的是人物(仕女或神仙呀什麼的)……很多甚至是帶情節的,演繹著民間的神話傳說,譬如唐僧取經,譬如八仙過海,譬如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等等。就跟看連環畫似的。我癡迷地一幅幅看下去,甚至忽略了身後跟隨的女友,她一定以為我中了什麼魔法吧?別生氣,小寶貝!
可以肯定,這是清代建頤和園時的原創,帶有那個時代宮廷繪畫的鮮明風格。由於年久失修,彩繪業已褪色,散發出一種滄桑之感。曾經入木三分的鐵劃銀鉤,變得模糊了,需要努力地去辨認。可不管是書生的袍袖還是仙女的裙裾,依舊保持著飄逸的姿態,令我聯想到“吳帶當風”的典故。當初的匠人在一筆筆勾勒時,絕對投入了充沛的感情。隻可惜,他們的名字已失傳了。他們不會是郎世寧的徒子徒孫吧?說起來不好意思,有清二百多年出過無數的宮廷畫家,我隻知道一個郎世寧。偏偏這郎世寧還是個“老外”(意大利傳教士)。為討好乾隆,他甚至給香妃畫過肖像。郎世寧參予過圓明園的設計。難怪圓明園的建築顯得那麼洋氣呢。
皇帝消失了。畫匠消失了。宮廷詩人消失了。整個清朝都消失了。留下的是這座山,這片水,這段拱廊,乃至拱廊裏美人遲暮的彩繪。
我從拱廊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仿佛走完了一個華麗的王朝的曆史。有人在拍我的臂膀:“雨已經停了!’我才神思恍惚地回到現實之中,重新看見女友的笑臉。她嗔怪道:“你都快要看傻了!”我趕緊安慰她:“別吃醋。它們不是真的。”
我又開始感激這場雨了。它使我歪打正著地來到這古老的畫廊,使我不至於與一個奇跡擦肩而過。而遙遠的藝術之魅力,居然使我暫時疏忽了身邊的愛情,可真叫絕了。我的脖子都仰酸了。但我相信,為之所迷倒的,絕不僅僅我一人。
濃妝豔抹的古畫
後來查閱林語堂《輝煌的北京》一書,發現他對頤和園的畫廊也情有獨鍾:“……一座華美的拱廊立於岸上,兩端立有兩尊來曆久遠、聞名遐邇的銅獅,整個湖岸線都是由綿長的漢白玉欄杆和蜿蜒伸展的彩繪長廊環繞著的,以秀美著稱。站在拱廊之下的人們可以看到隔湖相對的龍王島,以及通向島上的十七孔橋。再向遠望,在島的一角,橫有一座以其精美而著名的橋,人稱羅鍋橋或駝背橋。”在拱廊之內,一抬頭,就能看見畫山繡水: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而拱廊之外呢,山水如詩,風景如畫。人在拱廊下行走也是一條魚遊於畫境之中。而拱廊本身,就是為裏裏外外的畫卷配置的鏡框。